佛光襲來,打在雪地上,照得我眼睛生疼。
多年不見,這老和尚竟然功力見長?我愕然回頭望他,只見老和尚從天而降放了這第一擊之後,就撐著膝蓋弓著腰一個勁兒的喘大氣,聲嘶力竭的,像下一瞬間就要被拿過去一樣。
好嘛,原來是拚著老命殺來的……
佛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這老禿驢怎生一輩子就沒開竅呢……
石大壯在四五丈外喊我:“三生!你愣著作甚!快跑啊!”
多年未過逃命的日子,我的反應卻是比石大壯要慢了許多,我忙點頭,轉身要跑,卻覺背後一股巨大的吸力擒來,禿驢在後面嘶啞的喊著:“你們誰都跑不掉!小妖竟詐死騙我如許多年,和尚我定要在歸西之前,將你們這對作惡多端的妖物拿下!”
已來不及去埋怨這老和尚的固執與偏見,我回頭只見禿驢手裡的金缽散發著刺目金光,光芒中好似有一股極大的力量拽著我往金缽裡面去,西天佛光天生便是冥府靈物的克星,越是靠近我背上越是像燒起來一般灼痛。
疼得我簡直想滿地打滾。
開玩笑,我那麽不容易才勾搭上了這一世的陌溪,明明前途一片大好,豈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踏黃泉路而去啊!若是我現在死了,還在家裡吃醋生氣的陌溪豈不是要認為我和那熊一樣的石頭妖私奔了嗎!這對我來說可是天大的冤枉!
一想到他會紅著眼睛委屈難受的看我,我登時忍不了了:“禿驢當真欺人太甚!”我一聲大喝,掌中凝了一記凌厲的陰氣,反手對他揮去,陰冷的氣息暫時阻斷了佛光照耀。
我姿勢不雅的爬到一邊,心裡正在琢磨和尚的法力不怎滴,可他手裡的法器委實厲害得很,僅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是鬥不過他的,只有和石大壯賭上命聯手一搏……
我這方還未想完,那邊禿驢陡然大抽三口涼氣:“小妖……呼……呼……”他這三口氣抽得極為怪異,我側頭看他,只見禿驢捂住自己的心口,往地上一倒,“呼呼”的又抽了幾口氣,接著雙腿一蹬,兩眼翻白,偏過腦袋去便沒了聲息。
我驚疑不定的看著他,石大壯更是趴在一邊沒敢動。
場面默了許久。
“什麽情況?”石大壯問我。
“大概是……殺著殺著,命絕了吧?”我這話說得不確定,就怕老和尚詐死唬我,畢竟這種招數在那鬥智鬥勇的九年當中,他也不是沒對我用過……
半空中突然飄來一股我極是熟悉的陰氣,我抬頭一望,黑白無常兩位大哥吊著長舌頭晃晃悠悠的從黃泉路那頭走了過來。
一見他倆,我跟見了親人似的,喜極而泣的撲上前去,將他倆的長舌頭一抱,狠狠泣道:“你們終於來了!這些年你們都去哪兒了啊!你們可知三生等了你們多久啊!你們這兩個死鬼啊!”
黑無常聞言,如被我塞了牛糞一樣,把他的舌頭卷起來不讓我抱:“你又看什麽話本子了,不要亂學亂用……”
白無常面無表情的撕開我:“起開,妨礙公務。”
石大壯在背後怯怯的問我:“三生……你看見什麽了?”
陽間的人和妖是看不見陰間鬼的,我抹了把淚,欣慰道:“這禿驢終於是死透了。”我話音一落,禿驢的魂魄便被黑白無常從他的屍身裡勾了出來,禿驢的魂魄回頭看我,還像生前那樣對我張牙舞爪的叫著:“我要收了你!我要收了你!”
我抹乾淨淚,正經的告訴他:“就算你這樣賭咒發誓的要收了我,我也是不屑於去做你的姨太太的。”見禿驢被我氣得面色鐵青,這十數年的怨氣終於可以一吐為快了,我告訴黑白無常:“一定要告訴孟婆多給他舀點湯啊!讓他下輩子癡傻呆愣,一生淒苦!回頭三生下去定重謝孟婆。”
送走了黑白無常,我看著地上這禿驢的屍體,想著這畢竟是我與陌溪住的地方,周遭偶爾也有人路過,要被別人看見老和尚挺屍荒野也不大雅觀,於是便著石大壯在一旁刨了個坑,將這十來年的恩怨一並埋了。
石大壯將墳頭堆起來,在上面拿破木棍一插,算是立了個簡陋的碑,他回頭看我,倏地一怔:“三生,你臉色怎生如此慘白?”
“啊?”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嗎……可能是剛才背上被佛光照到了吧。”我努力把脖子往後擰,但還是看不見自己的背部,“約莫沒什麽大礙,雖然腦袋有點暈,但我身子沒覺著疼。”說著,我伸手往後背一摸,觸手一片粘膩,“這是什麽?”我看見自己一手的血肉模糊有點不理解。
石大壯饒到我身後來一看,卻是看白了臉:“你……你受了這麽重的傷怎麽還說沒事啊!你別動啊,我背你去找大夫!”
我被自己一手鮮血淋漓的陣勢嚇呆了,腦袋裡的眩暈感更甚,但聽石大壯這話,我伸手將他拽住:“不找大夫。”
凡人的大夫哪能治療我的傷啊,我隱約緩過神來,估摸著是剛才老和尚的佛光太厲害,將我皮肉灼傷了,我感覺不到痛,估計是先前那會兒痛過了……麻木了,這下腦袋暈應當是血流多了。
“這傷應當是沒傷到內裡,帶我回去抹點止血的藥便好。”
人界的大夫一個賽一個的金貴,我這一顆石頭心千兒八百年跳也不跳一下的,大夫見我睜眼喘氣卻摸不到脈,還不得給生生嚇得背過氣去。我還想下一世繼續勾搭陌溪呢,可不能第一世就出岔子造了殺孽。
“背我回家。”
約莫是我背後的傷太嚇人了點,石大壯也沒了主見,我說什麽他就點頭應什麽,連忙將我背起來往小院跑。
石大壯一腳踹開了小院的門,我努力撐著眼皮不讓自己睡著,看見陌溪從屋裡走了出來,我對他咧嘴一笑,但估計是笑得太滲人了,陌溪渾身一顫,怔了一瞬,接著將手上的書隨手一扔,疾步邁了過來:“怎麽了?這是怎麽了?”他眼睛急得通紅,似怒似痛:“這才出去多久,怎麽會這樣……”
石大壯一邊把我背進屋,一邊道:“被一個和尚給害了!”
“和尚怎麽會害三生!”陌溪急得聲調都變了,一路跟著行至屋中,石大壯將我放下,陌溪便立即蹲了下來湊到我腦袋邊看我,見我還在眨巴眼睛,他這才敢挪了目光往我後背看,這一看臉上血色便“唰”的褪了下去:
“三生、三生……”陌溪顫著聲音問我,“你痛不痛?你痛不痛?”
我努力抬起手在他臉上摸了摸:“我不痛的。”我戳他眉心那顆朱砂痣,努力想把他皺緊的眉頭抹平,“你別露出這幅表情……”
這一摸一戳在他臉上處處留下了血跡,我捏了袖子幫他擦,卻反而糊得他滿臉的鮮血。看到陌溪這樣,我陡然記起了冥府之中,我對陌溪神君那鮮血淋漓的三叩頭,唔……換個角度看看,我才知道當初的自己這原來竟慘絕人寰得如此嚇人。
當真是難為那時的陌溪還能笑出來……
“我先給你找傷藥。”陌溪拚命按捺住所有情緒,掛著一張像和我一樣白的臉在屋裡的櫃子裡一陣稀裡嘩啦的亂翻,待他找到了藥,石大壯恰好從外面端了盆水進來,他大嗓子道:“傷口要先洗洗,不然待會兒都和衣服爛在一起了,你先和她說會兒話吧,這麽重的傷也不知道救不救得了,別待會兒你們連遺言也沒交代上幾句……”
我恨得咬牙切齒,這石頭妖嘴太臭……
陌溪猛的瞪他:“你閉嘴!”他幾乎是將石大壯打出門去的,“我會照顧她,你給我滾!”
我從沒見陌溪跟誰急紅過眼,即便是偶爾在書院與人有所爭執也是翩翩君子行止有禮的,像今天這樣……大概是心裡全然亂了吧。
陌溪甩上門,回到床榻邊,他擰了棉布輕輕擦我背上的傷,我不覺得疼,但他好似疼極了,顫著手,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
“陌溪。”他一點點揭開與我背上與皮肉連在一起的衣服,清洗,然後往傷口上灑上藥粉。我隻覺睡意層層襲來,閉上眼,我輕聲道:“陌溪,三生不會有事的。”我感覺到了他的惶然,“你別害怕也別慌張,你相信我,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我拽住他的衣擺,讓他感覺到我的存在,“三生會一直陪著你……”
在黑暗徹底襲來之前,我感覺有一滴滴溫熱的水珠落在我的臉頰之上,攜帶著苦澀,心疼和依戀,澆得我這顆堅硬的石頭心,寸寸化為了繞指柔。
此刻,我方認命的覺著,路過地府的那個白胡子老頭誠然沒有欺我,這便是——
情劫啊。
我再醒來時,陌溪正坐在床榻邊看書,冬日的窗戶緊閉,外面投進來的光經過紙窗的過濾變得有些昏暗,但這並不妨礙我欣賞陌溪的側臉,五官漸開,他是一日比一日更有氣勢了,不過想來也是,陌溪神君身為戰神,下界歷劫,豈能默默無名的過一生呢,只是不知他這一生劫數如何,也不知我能不能幫他擋了過去……
我想得入神,陌溪看書也看得入神,當他翻書時,眼神不經意的一轉與我目光相接,我們倆都措手不及的打了個照面,那一瞬間他眼中特有的清冷讓我一怔,待他瞳孔深入印進了我的身影,陌溪才忙放下書,俯下身子來看我:“三生醒了?可有哪裡不適?”
我輕輕搖了搖腦袋,還不等我說話,他又忙去倒了杯水過來放在我旁邊:“先喝點水?”
“你別緊張。”我道,“三生皮厚,比你想的結實多了。”
哪想我這安慰的話一出,陌溪眼眶又是一紅,他沉默的轉身放下水杯,忍了許久,才道:“你背上沒一塊地方是好的……”他道,“這算什麽皮厚?真當自己是鐵打的嗎?你便是這樣將息自己的?”他一頓,喉頭一哽,“你可知我有多怕……”
“陌溪別怕。”我忙摸著他的手背安撫他,“這當真只是皮外傷,只需得四五天我便能好了。”待見他還要說話,我忙將包袱丟給別人,我佯怒,恨恨道:
“都怪老禿驢太頑固,下了狠手來害我,你瞅瞅,我當時已經抱頭躥了,卻還是被他傷成這樣!”
陌溪一默,聲色陡然一冷:“這些自詡為方外之士的和尚與道士皆是滿嘴混話欺人害命的家夥。”
陌溪自小被老禿驢定了“克盡親近之人”的命數,為此受了不少苦楚,他對僧侶及修道之人的厭惡平日雖未曾言表,但在此時卻毫不掩飾的暴露在我眼前。
我琢磨了一下,覺著萬事得有個度,特別是陌溪現在在成長的重要階段,有的事若是入了偏執以後怕是害他一生。是以,雖不情願,我還是輕聲道:“這禿驢是可惡至極,但卻不是所有的禿驢都這般可惡的,真正得大成者,確實值得人尊敬。”
也不知陌溪有沒有將我這話聽進耳裡,他隻問道:“如今這老和尚在哪兒?”
“死了。”
他沒再應聲,素來清澈的眸子裡有了幾許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不喜歡太嚴肅的他,於是招了招手,讓陌溪矮下身子與我平視,我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他有些愣神,我道:“陌溪,你的眼睛裡天生帶有寒光。”
他微怔,不明白我為何突然說這話。
“不管對誰你都能對人家溫和的笑,但眼裡卻是疏離的。”我道,“可你對我卻是好得不能再好了。若是有一天,你再像對外人一樣對我,我只怕自己會接受不了。”
陌溪愣了一瞬,卻倏爾笑了,他捉住我的手,放在他唇邊,像孩子一樣依賴,又像大人一樣鄭重的許諾:“不會的,我會一直對三生好。”
他嘴裡的熱氣呼在我手上,我心底一暖,正想說兩句貼心的話回贈他,忽聽“叩叩”兩聲門響,石大壯在外面弱弱道:“院子我掃完了,柴也劈完了……”
陌溪放下我的手,輕聲對我道:“三生先安心躺一會兒,我待會兒來拿話本子給你看。”
言罷他走了出去,我隱約聽見屋外陌溪在與石大壯說些什麽,卻一句聽不真切,索性懶得管了。
不一會兒陌溪拿著我的話本子進來,我揮了揮手中的書,是他方才留在我床榻上的,我道:“陌溪何時對兵法感興趣?”
他輕笑,把兵法拿過去,將話本子遞給了我:“一直有所涉獵,最近打算仔細研究一下。”
我一邊翻話本子一邊閑閑的問他:“為何?想去打仗?”
“不。”他聲音很輕,“只是學學,製敵致勝之法。”
我的注意力皆轉進了話本子了,點了點頭算是應了他的話,便沒開口問什麽。
翌日,石大壯卻拚死衝進了我屋裡,一臉鼻涕眼淚的亂甩:“三生!我不賣身給你了!我要走,你放我走好不好!”
我一愣,轉頭看了看在一旁好似什麽也沒聽到的陌溪。
“為何?”
石大壯聲淚俱下:“我不敢喜歡你了,喜歡你要為你付出好多啊!我不想在這個天跳進湖裡去抓魚給你熬湯喝!也不想天天掃完院子劈完柴還要給你縫被子,我縫不來被子!十根指頭都扎得漏水了!我也沒法念話本子討你開心,我不識字啊!我不敢喜歡你了!你放我走吧!你愛和陌溪怎樣就怎樣吧,求求你放過我!”
我側目,眼神微妙的打量陌溪。
他別過頭去看書,拒絕與我目光相接。
我一撇嘴:“好吧,你走吧。我素來都是大度的人。”
石大壯抬頭看我,用力在地上磕了個頭:“你當真是個好人!回頭我一定找機會來報答你!但別再讓我以身相許了!”言罷,他連滾帶爬的跑了。
一室沉默。
我扣了話本子,語調微揚,輕問陌溪:“製敵致勝之法?”
陌溪清咳:“我承認,現今這計使得有些拙劣。不過我只是為了證明……”他湊過來,正色看我,“三生,很多時候,腦子比身子好用。”
我對陌溪勾了勾手,他聽話的俯下身子,我“吧”的一口親在了他臉上,陌溪一呆,臉頰燒一般紅了起來。我正色教他:“可陌溪,這種時候往往都是身子比較管用的。”
他捂著臉,咬牙想了一會兒:“明日……我還是早起去跑步吧。”
我眯眼笑:“好啊,可是你今日得念話本子討我開心。”我道,“這個天跳湖裡去抓魚我舍不得,讓你縫被子扎得滿手的洞我也舍不得,所以你便來給我念話本子吧,石大壯不識字,你可是識得不少的。”
我將話本拿給陌溪:“唔,你瞅,我正巧看到這兒了——她對他說:‘討厭,不要老是欺負人家嘛!’他邪魅一笑,擁她入懷:‘你這磨人的小妖精,我偏要欺負你一輩子’‘啊、啊嗯、哈哈哈’。”
我正直的將話本子地給陌溪,陌溪一臉通紅不忍接過。他這羞答答的模樣我看得心花怒放心情愉悅,於是我學著話本子裡的模樣笑了:
“陌溪,你怎麽還不習慣我欺負你呢,我可是要如此欺負你一輩子的哦。”
他臉紅得要滴血,但偏偏就是在這極度的羞澀當中,陌溪輕聲道:“若三生願意,陌溪便讓你欺負。”
那麽小聲,那麽認真。
我笑得比吃了蜜還甜。
陌溪啊陌溪,你可知我真想永遠都這麽和你走下去。不只是你許我的這三生,還有更多的三生,都這樣,一直走下去,
四年後。
在我精心的教養下,陌溪不出意料的長成了一個溫潤如玉的君子。
他的容貌身型與我在冥府見到他時半分不差,這樣的天人之姿在人世極是少見,加之陌溪又聰慧非常,在小鎮一帶竟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人。
然而,人怕出名豬怕壯,這俗話能流傳得這麽久,自是有他的道理。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我正斜臥在榻上看著新出的話本子,那是一出才子佳人歷盡磨難之後的愛情動作戲。我正看到動情處,陌溪自門外走進,他替我將隨手扔在地上的披風和襖子撿起來放好,又給我倒了杯茶說:
“老在屋裡躺著也不行,三生還是得出去曬曬太陽的。”
我接過杯子,眼睛卻沒離開話本子,敷衍道:“太陽對我來說更象是是毒藥,對我的身體沒甚好處。”
他卻不信的我的話:“今早下過雪了,院子外的梅花開得正好,且去看看吧。”
我望他,見他眸中點點閃亮的期冀,我放下正嗯啊得開心的話本子:“好吧,陪你走走。”
他淺淺一笑,很是欣喜。
我牽住他的手出了小院,一步一步在紅梅林裡閑逛著,他倒沒誆我,今日這梅花開得當真好。香氣襲人,我嗅得心情大好。忽而轉過一個小道,道邊空地上有個石桌,我興致一起,對陌溪道:“咱們像話本子裡的才子佳人那般來晴雪對弈一番如何?”
陌溪自是點頭答應,他回屋拿來了棋盤棋子,我在一方端坐好,我執黑子,他持白子,一顆一顆的下了起來。
我的棋藝不好,今日不過是興致來了與陌溪擺擺樣式過過隱,哪能是他的對手,沒有半柱香的時間,我便苦惱的在桌子邊撓頭搔耳的沉吟。我放下手中棋子,愁道:“不成,這不是才子佳人的對弈,這是才子對佳人的屠殺,你看佳人已輸得衣冠不整了。”
陌溪輕笑:“怎麽能讓三生衣冠不整呢。”他從棋盤另一端探過手來,將我的手腕握住,引著我將黑子落在右方一角,棋盤上的形勢奇跡般的扭轉。
“我來教三生怎麽重新整裝待發。”
我驚歎的眨了眨眼睛:“陌溪你的棋藝當真好,這得贏了三生多少條街了。”不等陌溪答話,我又自顧自的得意道,“不過沒關系,陌溪棋藝是贏了,可人心輸了,你看,你自己都不幫自己下棋了,可見在心裡,是三生贏了你。”
陌溪眉眼一彎,淺笑看我,“這是自然,在心裡,陌溪是怎麽也贏不了三生的。”他道,“不過這命我認,輸給三生,陌溪心甘情願。”
我笑得眯起了眼:“下了一會兒棋,這都坐冷了,咱們繼續走走吧。”
陌溪應了,放下一盤未完的棋盤不管,繼續往梅林深處走。
“陌溪,你素來知道我最喜歡這紅梅暗香,晴雪晶瑩的景色,但你可知為何?”
他想了想:“大概是因為三生你的脾氣與這梅很是相似吧。”我頓住腳步,盯著他的眼,搖了搖頭,但笑不語。
他雖不明所以,也任我看著,漸漸的眉眼也彎了起來:“三生喜歡看我?”
“喜歡。”我用手比了比他的頭頂與我的距離,他已比我高出了整整一個頭,我偏頭想了想:“陌溪,叫聲娘子來聽聽。”
他耳根驀地紅了。
我道:“你也快弱冠了,我尋思著我這童養媳做了這麽多年,也該扶正了。乾脆你瞅個時日將我娶了吧。”
他耳根的紅蔓延到臉頰,喉結動了動,半晌後眼中又浮現出幾許懊惱:“三生,你,你總是……”
這話還未說完,我忽聞梅林之外有人聲響動。
自陌溪小有名氣之後時常有人會來找他,素日我並不會說些什麽,但是今日他們打斷了我期盼已久的談婚論嫁之事,我臉色垮了垮,極是不高興。
來者說話的聲音越發大了,陌溪也聽到了些許:“三生,好似有人來了,咱們先回屋吧。”
我嗯了一聲,轉身回了自己的屋,接著看話本兒。
陌溪自去大廳接待客人。
快到午時,陌溪終是送走了客人,又到了我屋裡。他坐著不說話,我便也斜倚著不說話。我的耐性素來不差,他終是沒能磨得過我。
“三生。”
“嗯。”
“今日來的是巡撫大人。”
“嗯。”
“他……他說讓我去京城做官。”
“嗯。”
許是我的冷淡讓陌溪有些無所適從,他小心的打量了一番我的神色,似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我想去。”
我靜靜的將書最後一頁翻完了,才轉頭看向陌溪,只見他一雙透亮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我歎了口氣道:“男兒志在四方,你要去做官,又不是要去打劫……唔,雖然這兩者的性質是差不了多少。但是朝堂之上也是一個施展抱負的地方,我一直望你能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如今你有這才乾和機會了。大膽去做就是,望著我作甚?”
陌溪搖了搖頭:“我做官卻並不是為了什麽抱負……”他臉頰微紅,“而且如你所說我已經快弱冠了,我,我也一直在尋思個日子給你提成親這回事兒……”
我捧著茶杯呆住。
他頗為無奈的笑:“可是,三生,你卻總是快我那麽一步。”他說,“我想與你成一個家,但是我一個男子,卻斷然不能一生都這樣讓你養著。我想憑自己的能力許你一世美滿幸福。而且我一直記著,幼時你曾與我說過,要我做個有擔當的人,要我這一生過得風風光光的。”他輕笑,“我總不能讓你失望。”
“三生,你願意等我兩年嗎?待我功成之日,便回來娶你。”
我說不出不行。
那一刻,我真甘願做一個平凡的女子,甘願獨自守著空房等他回來,盼著他在門口淺淺喚我一聲“三生”。
我讓陌溪走了,讓他去追逐他的前程與風光。我以為我是想得開的,我以為我是耐性極好的,畢竟一個死氣沉沉的忘川河,我都能守上千年……但我未曾想,原來等待也能如此磨人,陌溪走後的每一個日夜,時間都像是停止流動那般過得緩慢。
而這樣的緩慢還要過兩年……
我這耐性極好的石頭此次卻如何也等不住了。
一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我驀地自床上坐起:“陌溪。”我心知他不在,卻還是想喚喚他的名字,仿佛這樣喚喚,他便會出現在我面前一般。
“陌溪。”
我如是喚了他三聲,除了屋外的簌簌風聲我什麽也沒聽見。我再無法睡著,索性翻身下床,什麽東西也沒收拾,穿著一身白色的裡衣便出了門,直接上京尋我的夫婿。
京城我並不陌生。我曾被老和尚追著繞城跑了三個多月,該去的地方大都去過了,也沒甚稀奇的。
我著急著尋陌溪,又不想讓他知道我這般舍不得他,便一直不敢搞出大動作來正大光明的尋。
他才被舉薦上來做官,一開始定是辛苦非常且不大出名的,就算我上街詢問,人家也不會知道。我幾次想去皇宮裡面尋,可是皇家周圍彌漫的浩然龍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隻得作罷。
左右尋思了一番,我決定白天在街上撞大運,晚上便去各個朝堂高官家中探尋陌溪的蹤跡。順道做做劫富濟貧的好事。
我本以為親自努力去找會比撞大運尋到陌溪的幾率要大些,而不料我這運氣還真是一等一的好。
那日京城陽光明媚,我正一邊拿著大蔥抽打嗯啊話本兒,一邊閑散的逛街。忽聞前方一陣騷亂,有群眾陸陸續續的圍了過去。我一時好奇,將話本一揣,大蔥一扔便也湊過去看熱鬧了。
這一看倒看得精彩,竟是一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薄情戲碼。
這無情的流水恰恰是我的夫婿陌溪,而那有意的落花,若是我認得沒錯,那應當是當朝大將軍最寵愛的小女兒,施倩倩。
我為什麽會知道?唔,大致是因為她閨房中的首飾相當不錯,我這幾天賣了那麽多首飾,就數她的賣了最多的錢。
那施倩倩正萎頓在地,似乎崴了腳,一雙含淚桃花目戚戚然的望著陌溪。陌溪無動於衷的掃了她一眼,轉身便走。
施倩倩往前一撲欲抓住陌溪的衣擺,不料陌溪閃得快,讓她撲了滿面的灰。
圍觀的人群一陣唏噓,施倩倩一臉狼狽的趴著,卻倔強的咬著唇,眼眶赤紅,嬌弱不已,當真是我見猶憐。
而陌溪卻冷著臉,連眼角都沒斜一下,快步走遠。
唔,我摸了摸下巴想:自我收養陌溪後,在我記憶裡幾乎從未對我擺出過這般神色,我素來知道他在外面見誰都溫溫和和的,但觸碰到底線的時候卻很有些脾氣,而沒想到他對貌美的姑娘竟也這般有脾氣。
我咧著嘴傻笑,覺著他這個脾氣倒是個好脾氣。
小姑娘倔得很,陌溪走了,旁人來扶她,她也不讓,偏要自己站起來。我想,看中陌溪的女子定然是個心地美好知人善辨的女子,於是便略施小法,治了她腳上的傷。也不管她驚異的表情,轉身跟著我的陌溪去了。
陌溪走得太快而周邊行人太多,我有幾分跟不上他,轉了幾個街角,陌溪的身影找不見了。在人群中尋覓他之時,我這雙看話本子看尖了的眼睛不經意間又捕捉到了一場落花與流水的戲。
恰好,演這出戲的男主角我又正巧認得,而這女主角嘛,我怎舌搖頭:“這紅線到底要怎麽亂牽才能把這麽兩個人攪合在一起啊,月老可真是個為老不尊的壞蛋。”
“你別跟著我了,我說了我不喜歡你這樣的女子。”
我摸著下巴想,一別經年,石大壯說話的聲音倒是威風了許多,可這語氣背後的憨直還是一點也沒變。
“大道是你掃出來的嗎!我有說我在跟著你嗎,這條街就許你走不許我走呀,我就在你後面走,你怎麽著!而且你喜不喜歡我關我什麽事,我有要你喜歡我嗎,我喜歡你不就成了。”
這朵比施倩倩要犀利許多的落花正是當今天朝上國尊上大國師的妹妹——夏衣。
要說我又如何識得她,這便不得不說說夏衣的哥哥——夏辰。
夏辰當初僅弱冠之年便當上了一國國師,當算個修道的天才,若有有機緣得到仙人點撥,他日飛升上仙也未可知。當年我被老和尚窮追至京城的時候,老禿驢與國師夏辰聯起手來,沒少折騰過我。
彼時國師妹妹夏衣僅有六七歲大小,在與老和尚和她哥哥鬥智鬥勇的過程中,我也見過她幾次,是個流了鼻涕直接吸進嘴裡吃掉的爽朗姑娘。
這麽多年未見,這姑娘的爽朗真是不減當年哪!
她的話嗆得石大壯一臉難堪,石大壯嘴唇抖了半天,只會乾巴巴的反駁:“你……怎會有你這樣的,不知羞!”
“我在大街上走路怎麽就不知羞了?你霸著道不讓我走才不知羞呢!”
兩句話,石大壯敗下陣來,他轉身欲走,一扭頭卻正好與我打了個照面,他一怔,我笑著與他打了個招呼:“石大壯,多年不見,近來可還安好?”
他回過神,倏地左右一望,像是害怕我身邊有什麽人一樣,待確認完後,他幾大步跨過來,張開粗壯有力的手臂猛的將我一抱:“三生!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他抱得有點突然,我沒躲得開,待他說完這話,我一腳踩在他腳趾頭上,冷聲道:“你不撒手我就把你腳趾頭碾碎。”
他吃痛卻不叫,放我出了他的懷抱,卻還有一隻手攬在我肩上,粗聲粗氣的對那邊怔愣的夏衣說:“這才是我一隻傾慕喜歡的姑娘,你快離我遠點。”
夏衣眯著眼打量了我一番,而後道:“你胡說!之前從沒聽過你有什麽喜歡的姑娘。”
石大壯是老實人,他無助又著急的看了我一眼,撓了撓頭,不知該怎麽編下去。
我看著夏衣,心裡覺著,碰見別人這種事,照理說我應站在中間人的角度如實以告,不去參合,但石大壯也算是在老禿驢手上救過我兩次,一個是算半個恩人,另一個則是半個仇人的妹妹,我向來恩怨分明得很,當下拍開石大壯的手,正色告訴夏衣:“他著實是喜歡過我的,不過被我毫不猶豫的拒絕了。”我轉頭看石大壯,“不想當年一別,你竟傷情如此深,連提及我的名字都如此避諱,是我的罪過,但這也沒辦法,我始終是不喜歡你的。”
石大壯愣著眨了眨眼睛,不過這幾年他倒還是有點長進,沒有一頭傻到底,當即應了我道:“哦哦!對,你……你不喜歡我,那也沒辦法……”他頓了頓,繼續道,“喜歡這種東西不能建立在強迫上,別人沒意願就得撤手,不能造成別人的困擾!”
夏衣目光涼了下來,在我身上轉了一圈,又落在石大壯身上:“我造成了你的困擾嗎?”她問著這話,聲音後藏著顫抖,像是石大壯若答了是,她就會哭出來一般。
我有幾分不忍心,正欲開口說兩句,石大壯倏地一拍掌,大聲道:“哎呀!你難道一直都沒意識到你給我帶來多大的困擾嗎!如今你可算知道了,可喜可賀!”
夏衣臉色一白。
我用打量奇葩的眼神打量石大壯,覺著他不愧為我石頭家族一員,這鐵石心腸得真讓人覺得有趣……
夏衣兀自在那方孤立了一陣,卻始終沒有哭出來:“你不喜歡我,所以你困擾,等你喜歡我了,你就不困擾了。問題出來你身上,你得改!”
她把這番理論說得理直氣壯,我聽著竟覺得確實是這麽個道理,於是便也一同望著石大壯。
石大壯同樣也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改不了,我就喜歡她,誰也不喜歡。”
夏衣咬牙:“她哪裡比我好!”她說著,狠瞪了我一眼,我張嘴想替自己辯解說我覺得我哪裡都比她好,但話未出口,鼻尖忽然嗅到一絲略熟悉的氣息,我神色一凜,拽了石大壯的手就往旁邊看熱鬧的人群裡面跑。
夏衣在後面氣得大叫:“你把他帶去哪兒!站住!”
我也不管,隻頭也不回的往人群裡面鑽,耳朵聽見追了幾步的夏衣停住腳步,有個男人的聲音略帶沙啞的喚了聲她的名字:“夏衣,過來。”
“哥哥……”
後面的話我聽不大真切了,只在人群中跑出一些距離後回頭一看,那方地勢稍高,正巧能看見夏衣和她哥哥夏辰的腦袋。許是察覺到了什麽氣息,夏辰漆黑的眼淡淡一轉,落向我這方。四目相接,他眉頭微皺,我拽了石大壯轉過一個小巷,趕快跑離他的視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