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過了好幾天,一天晚上,他們留宿客棧,席灯穿牆去了陸玉昂的屋子,見對方熟睡之後,才去了師翎的房間。
師翎剛沐浴完,頭髮濕潤地披在腦後,見到席灯並不驚訝。
席灯走到離師翎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輕聲喚了一句,“辛濃。”
師翎聞言,卻是笑了,“席灯,我以為你會一直裝傻。”
“為什麼要附身在他身上?這對你沒有好處,反而會折損你的道行。”
此時應該稱他為辛濃,他眼角微微上挑,抬袖捂嘴笑了,“我都是要去投胎的人,還在乎這點道行。”他看著席灯的眼神漸漸帶上了悲哀,“只不過,我卻沒想到你還有真有開竅的一天。你在人世間飄蕩了五百年,我與你相識三百年,怕你發覺我的心思,我跟著各地的戲檯子去唱戲,但是每年鬼節我都會來見你,今年鬼節是我陪你過的最後一次。”
“席灯,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要去投胎了。”辛濃對席灯這樣說。
席灯放在身側的手動了動,眼神遊離了下,隨後像往日笑了笑,“也好啊,那你早點休息。”
等席灯走了之後,辛濃便從師翎身上離開了。
師翎眼睛一片清明,臉色比前段時間受傷時候反而要好一些。
“你想清楚了?”
辛濃抬手摸了下自己畫的細細的眉,眼神帶著點漫不經心,“早就想清楚了,我與你交易,屬於迫不得已,要不然我哪會用你的手去碰席灯。放心,鬼節一過,我就會主動去找黑白無常,不過,你一定要把那個東西給席灯,不要說是我給的。”
師翎把自己的頭髮烘乾,“你為何不自己給他?”
辛濃把手放了下來,跳躍的燭火印在在他妝容濃麗的臉上,“我比較自私,我做了好事,也不想給別人回報的機會,我想讓他記著我。”
師翎看著辛濃,“你在撒謊。”
辛濃冷笑,“干卿何事?別忘了是我救了你,還給你恢復法力的丹藥。”
師翎並不懼怕辛濃,他眼裡情緒很淡,“我不會管你的事。”
辛濃沒有再看他一眼,而是又直接附身了師翎。
他需要附身師翎的身體,來避開黑白無常的搜查。
鬼節當天,席灯叮囑了陸玉昂不要出門,才和辛濃一同在午夜時分出了門。
街上沒有生人,陰市只有這一天才會搬到人間。
無數的鬼魂遊蕩在人間,他們有的是想再見見活著的親人,有的是想故地重遊,每隻鬼都有著自己的心事。
以往席灯過鬼節,都會異常興奮,可今年的鬼節,他很沉默。
辛濃倒是心情不錯,買了許多東西,還買了一盞兔兒燈。他把那盞燈塞給席灯,“這是送你最後的東西。”說完,便扯著席灯到了城河邊,“放河燈吧。”
城河邊有個老人在擺攤,面前擺著各色精緻的河燈,看到席灯他們,老人的眼神在辛濃身上多打轉一圈,乾啞的聲音響起,“兩位後生,要不要買幾盞河燈?便宜。”
辛濃蹲下去,他挑了許久,最後選定了兩盞,給了冥錢,便扯著席灯去放河燈。
席灯顯得興趣缺缺,辛濃也不在意,自己寫完心願之後,就把席灯手裡的河燈拿了過來,在上面寫字。
“雙漿浪花平,夾岸青山鎖。你自歸家我自歸,說著如何過。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你從前待我心,付與他人可。”
席灯只看了一眼,眼睛就紅了,他伸出手拽住辛濃的衣袖,小聲地說:“辛濃,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辛濃對著波光粼粼的河面笑了下,“席灯,你不能那麼自私。”他伸手將兩盞河燈都放入水裡,河燈慢悠悠地游開,兩盞河燈本來還並排前行,後來被風一吹,兩盞河燈的方向就不一樣了。
辛濃的頭髮被風吹捲起,他靜靜地看著河燈,許久才低聲說了一句,“真是上天注定。”他轉過頭,摸了摸席灯的頭髮,眼神前所未有的溫柔,“我陪不了你了,我看這個妖怪不錯,如果你不喜歡,那個凡人也可以,只不過他年壽有限,過不了幾年就變老變醜了。”
席灯移開臉,他想把眼裡的淚珠逼回去。
夜漸漸深,辛濃看了下天色,再看了席灯一眼,就毅然離開了師翎的身體。
……
席灯身體僵住了,然後眼淚順著蒼白的臉頰流下來。他無聲落了一會淚就抱住了腿,把頭埋進腿間。
師翎盤腿坐在席灯身邊,那個鬼走了。他靜靜看著肩膀聳得不停的席灯,因為被留下,所以難過嗎?
席灯哭到後面,像是承受不住,抽噎出聲,他像是丟失了自己的心愛之物的幼童,臉哭得通紅,眼淚把膝蓋處的衣裳都打濕了。
師翎見狀,把席灯摟進了自己的懷裡。
席灯伸手拽緊了師翎的衣服,眼淚不停地順著眼角流下來,滑過尖細的下巴。
“為什麼?”他哭得不能自己,“為什麼?”
那一個晚上,席灯一直在問為什麼,可是什麼為什麼,他卻沒有提。
師翎最後把席灯給抱回去的,席灯把臉埋在師翎懷裡,突然悶悶地出聲,“我也想投胎了。”
師翎想到辛濃交給他的東西,卻下意識隱瞞了,“以後我陪著你。”
他輕貓淡寫地丟下了一個承諾。
陸玉昂坐在窗邊,靜靜看著外面,月光照在青石板上,孤寂冷清。
師翎抬頭,就跟陸玉昂對視上了。
陸玉昂大半的面容都掩蓋在黑暗中,他長長吐出了一口氣,突然之間明白了自己與對方之間巨大的差距。
師翎擁有著漫長的生命,強大的法術,而自己,不過一個從二十一世紀穿越過來的窮酸書生。
他輕笑出聲,伸手把窗戶關上了。
***
第二日,陸玉昂起了大早去敲席灯的房門。
“席灯,席灯,起來沒?”
好久之後,房間裡才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席灯精神萎靡不振,“怎麼了?”
陸玉昂把身後的書拿出來,“來,給你,坊間最紅的話本,你不是總說無聊嗎?看書也許會好點。”
陸玉昂把書給席灯之後,丟下一句話就轉身走了。
“我下去叫小二幫我多準備幾個饅頭。”
席灯拿著手裡的書,愣了下,才抬眼看向陸玉昂,對方已經往樓梯那邊走了。
陸玉昂變了,雖然還是原來那樣不驚嚇的樣子,但是前段時間眉間的困頓一下子就紓解開了,整個人看起來出塵許多,似乎看開了一些俗事。
師翎整日坐在馬車裡打坐,任由席灯和陸玉昂一路高聲談笑,他自巍然不動。
陸玉昂有時候會很好奇,就偷偷問席灯,“席灯,你說大師是怎麼從一頭……豬修煉成這麼厲害的?”
席灯立刻就笑出了聲,偷瞄師翎一眼,才湊到陸玉昂耳旁,小聲說:“大抵得了機緣,不過,說不定一開始是不想被主人家吃,才努力修煉的。”
師翎驀地睜開眼,冷哼一聲,兩張黃符就分別貼到了席灯和陸玉昂的額頭處。
席灯,“……”
陸玉昂,“……”
師翎還算顧著陸玉昂是個凡人,符只給貼了一早上就取了下來。身體僵硬了一早上的陸玉昂立刻哀嚎著倒了下去,席灯可憐兮兮眨了眨眼。
陸玉昂被解除了封印,想幫席灯開解幾句,但是對上師翎那如冰霜的臉色,罷了,小生還是躲開吧。
一入夜,陸玉昂就隨便找了個借口下了馬車。
師翎這才把席灯額頭上的符取了下來,席灯一可以動,就憤怒地向師翎撲過去。
師翎毫不在意地接住。
“我要掏你的豬心,豬肝,豬胃,還要油炸豬耳朵!”席灯說著,還十分膽大地擰起師翎的耳朵,“快跟我認錯!”
師翎偏頭看了席灯一眼,“我跟你認錯?”
一句話,一個眼神,席灯就沒出息地把手收了回來,鬱鬱寡歡地坐到旁邊,“一點都不好玩,都不肯給我欺負一下。”
師翎聽到這句話,就把席灯又扯了回來,他把某隻鬼直接放到自己的腿上,“你想怎麼欺負?”
席灯從鼻子哼氣,“紅燒小乳豬是凡人最喜歡供奉的,你說呢?”
師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就突然變為了原形。
席灯驀地睜大了眼睛,沒了師翎的腿,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懷裡還被砸了一頭小豬。
席灯先是愣了許久,才把懷裡那頭小豬從衣服堆裡挖出來,把對方舉高,臉上是不敢置信的表情,“我居然還有今天?”
師翎動了動蹄子,小葡萄大小的黑眼睛裡露出一絲鄙夷。
席灯瞧清了,呵!還敢露出這種眼神!一怒之下的席灯突然湊過腦袋,低頭就咬住了那如小蒲扇的豬耳朵。
***
陸玉昂坐在離馬車不遠地方,啃一口饅頭,喝一口清水,對著明月,大發詩性。
“李仙人曾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好詩,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