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濃,你個兔崽子,又去哪混了?”
一個面容較為秀美的婦人正叉腰對著站在跟前的幼童怒吼,一雙秋水眸子裡蹭蹭得冒火,“你瞧瞧你身上的衣服,新做的衣服,你就撕了一條這麼大口子。”
一個中年男子正在院子裡砍柴,聽到自家夫人的怒吼聲,無奈地勸,“秀兒,少說幾句啦,辛濃又不是故意的對吧?”言罷,還對那個幼童擠眉弄眼一番。
可惜這一幕全落入了婦人眼裡,她畫的細長的眉毛高高往上一挑,露出幾分凶相,伸出手就擰住了幼童的耳朵,“給我進屋。”
幼童哎喲哎喲直叫喚,“娘,疼!疼死了!”
男子本想說什麼,但是對上婦人的眼神,就在心裡禱告,自家那調皮兒子還是自求多福吧。
果然屋子門一關,裡面就傳來了幼童的乾嚎聲,聽聲音,就知道應該打得不疼。不過吃飯的時候,幼童端著碗乖乖坐著,一雙漂亮的杏眼裡還含著泡眼淚,好不可憐。
婦人看了,自己先心疼了,把自己兒子抱到懷裡,又親又哄,最後還給自家夫君踹了一腳,“都是你,都不攔著點。”
男子很無奈,不過看到自己兒子微微上翹的唇角,也只能歎口氣,端著碗坐院子裡去吃了。
翌日清晨,婦人把自己兒子從溫暖的被窩裡挖出來,男子早已去擺攤了。
洗漱一番,婦人盯著幼童把早點吃完,才目送幼童出了家門,去不遠處的私塾讀書。
幼童沒走多久,就有人喊住了他。
“辛濃。”一個小女孩跑了過來,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我阿爹昨天幫我買了糖,給你吃。”小女孩把手攤開,帶著點汗的手心裡躺著幾顆五顏六色的彩糖。
幼童看了一眼,就搖了搖頭,“髒死了,我才不吃。”說完,下巴一抬,雙手往後一背,很是傲慢地走了。
小女孩被留在原地,先是愣愣地看了下手心裡的糖,然後一下子就嚎啕大哭起來。
這糖她瞧了一晚上,流了一地的口水,都沒捨得吃,可是對方只瞧了一眼,就面帶嫌棄地走了。
被稱作辛濃的幼童,今年虛歲才六歲,但是已經在這鎮子上出了名,因為這方圓十里的小丫頭片子經常為了辛濃打架。
辛濃是這一片來長得最好看的,而且這個最好看跟第二好看之間差距太大,那些小丫頭片子學不來大家閨秀的作風,看到好看的辛濃,不含蓄,第一想法就是長大了要嫁給他。
可是辛濃只有一個,想嫁的小丫頭片子那麼多,怎麼辦呢?最原始的辦法吧,打!
從小就野的小丫頭片子打起架來也很得自家娘親的風範,你扯我頭髮,我踹你肚子,在泥巴地裡滾來滾去,等到太陽下山,一個個泥丸子再老老實實滾回家挨罵。
惹了芳心的辛濃沒太大想法,他瞧不上那群傻丫頭,他瞧不上,不代表其他小男孩瞧不上。
那些小男孩看到自己的青梅全變成一個人的青梅,也怒髮衝冠,小小年紀也要充當英雄好漢,為了算不上多美的丫頭片子們,要跟辛濃決一死戰。
於是辛濃每天也被迫跟一群小男孩在泥巴地裡滾來滾去,雖然每次他都一挑多,丟下一群手下敗將,威風凜凜虎虎生威踏著夕陽回家,但是衣服基本上都不能看了,所以回家就是一頓胖揍。
辛濃路過鎮子上空置的一個戲檯子的時候停了下來,那戲檯子空置許久,也沒人來修,刷的紅漆脫落了不少,顯露出本相的木頭開裂變形,掛的紅綢經過常年的風吹雨打,髒亂不堪。
這個鎮子原先繁榮過,所以聽戲的人也多,如今沒人聽戲了,唱戲的人也走了。
辛濃怔怔地盯著那戲檯子,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做夢,光怪陸離,但是夢見的都是他站在舞台上唱戲。
一甩袖,一抬頭,一開腔,台下全是叫好聲。
“月明雲淡露華濃,欹枕愁聽四壁蛩,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閒步芳塵數落紅……”
台上的自己畫著細細的柳葉眉,赫紅色的胭脂從挺直的鼻樑處渲染到了眼角上挑處,而嘴唇則是用了大紅油彩仔細勾畫了的。
辛濃猛得搖了搖頭,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做唱戲的夢,還十分逼真,可自己才六歲,夢見的自己起碼也有十來歲了,很高,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渾然天成的美感。
辛濃撇了撇嘴,轉身準備走,卻突然被凌空抱起,他一雙杏眼一下子瞪了溜圓。
來人是個少年,面容清秀,不過臉色卻太過蒼白。辛濃沒回過神,就看著對方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辛濃,原來你長這樣?原先見我就沒把臉洗乾淨過,哈哈。”
辛濃微蹙眉,很奇怪自己居然不反感對方抱著自己,甚至聞著對方身上的清香味,還想再湊近一點。這種感覺不太妙,辛濃瞪了少年一眼,故作老氣橫秋的樣子,問道:“你是誰?”
少年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捏住了辛濃的小鼻子,“我是你的大仇人,準備把你賣掉,怕不怕?”
辛濃伸出自己的小肥爪子也捏住了對方的鼻子,“不怕!”
少年挑眉,把辛濃的手扯下來,“膽子挺大。”他像是想到什麼一樣突然笑了一下,然後就把辛濃放了下去,拍拍對方的腦袋,“還不快去私塾,要遲到了,遲到就會罰站還要挨竹條打手心呢。”
辛濃聽到這話,立刻撒腿就跑了,跑了一會,他停下來回頭去看,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辛濃突然覺得心裡有點悶悶的,他扭過頭垂頭喪氣地走了。
那個人突然來又突然地離開,宛如一陣風。辛濃每天清晨都會在戲檯子站一會兒,可是那個人再也沒有出現了。
辛濃十六歲那年,他從一個長相漂亮的粉糰子長成一個翩翩少年,龍章鳳姿,氣勢凌人。
這方圓十里的野丫頭們也長大了,開始學了點淑女作風,不打架了,開始每日戴花抹粉去辛濃面前晃悠。
辛濃整日被脂粉味包圍著,心情更加糟糕,他挑眉看著那群大姑娘們,心下就覺得不開心,他心目中的媳婦兒怎麼能是這些庸脂俗粉?白臉紅唇,牙齒上沾了東西都不知道,戴的花也絲毫沒有品味,全身花花綠綠的,簡直是俗不可耐。
眼看那群大姑娘們又吵起來了,辛濃眼睛一亮,一彎腰,偷偷溜了。
辛濃無處可去,最後去了河邊,他雙手背著腦後,盯著宛如被湖水洗滌過的藍天發起了呆。
“被這麼多人喜歡,卻不開心,為什麼?”一道清越的聲音突然把辛濃的思緒拉了回來。
辛濃轉頭,就愣住了,是十年前那個人,可是對方卻絲毫沒有變化。
“你!”辛濃麻溜從地上爬坐起來,一雙杏眼瞪著對方,“是你,十年前那個怪人。”
對方聞言,輕輕笑了,用手拖腮,望著波光粼粼的河水,微風吹過,小草都彎了腰。
“居然還記得我,真是神奇。”
辛濃看到對方這樣子,一股悶氣自心底升起來,他的心如被千萬隻小奶貓的爪子抓過一般,他在心裡抓耳撓腮,急需做些事情來止癢。
最後辛濃伸出手抓住了對方的手,“你倒是是妖還是鬼,或者還是神仙?”
對方沒掙開辛濃的手,卻也沒看他,“我是專門害人的惡鬼,怕不怕?”
辛濃眼神微動,更加湊近了對方,“惡鬼,你準備怎麼害我,吃了還是準備直接開膛破肚?”他說完,還咬著唇笑了,溫熱的氣息吐在對方臉上。
自稱惡鬼的傢伙詫異地看他一眼,便微不可見地往後退了退,“見鬼都不怕,你也太奇怪了。”
辛濃注意到對方的動作,心下有些可惜,但是又怕自己把對方嚇走,便鬆開對方手,拉開了些距離,“你要是害我,十年前就害了,何必等到現在?再者說,害怕有用嗎?”
“唔,也是,告訴你我的名字好了記住啊,我叫席灯,竹蓆的席,燈籠的燈,有空我會再來找你玩。”
辛濃一把拽住對方的衣袖,“你就……就這樣走了?”那張漂亮的臉上表情很複雜,唇緊緊地抿著。
席灯歎了口氣,把袖子從對方手裡扯出來,“等你娶親那天,我再來看你。”
辛濃這一次是看著對方突然消失的,當下就氣惱地拽了一把草,往口裡塞,塞到一半,冷靜下來了,“呸呸呸”地把草吐出來。
他眼波婉轉,就帶上了一股媚意,可偏偏氣勢凌人,媚意也變成了殺意。
那個叫席灯的傢伙就像一顆種子,十年前在他心裡種下,如今突然發了芽,而且直往蒼天大樹發展,枝葉纏纏綿綿地把他的心給包圍住了,以至於他眼中再看不下任何一人,心裡也放不進旁人。
辛濃如今想的就是怎麼讓那棵樹開花結果。
他手一撐,就爬了起來,直往家裡沖,待到門口處,就大吼了一句,“爹,娘,我要娶親!盡快娶!”
***
這個消息如同驚雷,把這個鎮子都炸了。
無數小青梅開始躁動,心上人要娶親了,想必一定是見自己嬌美可人,迫不及待要娶回家了,跟其他小浪蹄子半分干係都沒有。
辛濃的父母一下子愁了,這兒子要娶親是好事,可是他們還沒找媒婆幫自己兒子物色一二,鎮子上的媒婆都上門了,變著法地誇著當年就為了辛濃爭得頭破血流的大姑娘們。
辛濃卻是把那些媒婆全部轟了出去,直挺挺就跪在雙親面前,說自己在外面有了心上人,可是心上人貌醜自卑,不肯跟他在一起。自己不孝,唯有用激將法把心上人逼出來。
辛濃的父母愣住了,他們也是從小見證了自家兒子如何受歡迎,沒想到還有女子會拒絕自己兒子。
辛濃他爹一拍大腿,“這丫頭好,媳婦兒不用娶太好看的,能治得住辛濃就好,省得他成天在外拈花惹草。”
辛濃他娘瞪了自家夫君一眼,“瞧你說什麼話。”隨後再扶起自己兒子,“好兒子,你跟為娘說,那姑娘是如何拒絕你的,仔細說來,讓為娘開心開心。”
辛濃,“……”
雙親同意了,親事浩浩蕩蕩辦起來了,鄉親們卻迷惑了,這娶親娶親,可是新娘子是誰,牛家卻是一句話沒漏,只說讓他們來喝喜酒。
成親當天,無數大姑娘們二話不說直接往河邊走,一路哭哭啼啼,邊叫著,“這薄情的牛郎。”
與辛濃一起長大的大小伙子早就在河邊蹲點了,只待心上人跳河,一跳就去救,救了就直接往未來岳丈家裡跑。這樣一來,親事就如板上釘釘,跑不掉了。
席灯知道辛濃這麼快就辦親事的時候愣住了,回神的時候,已經到了辛濃的屋子前。
辛濃的父母住在前院,辛濃十歲之後就自己搬到了後面住。
席灯看了好幾年的屋子此時掛上了紅綢,窗戶上貼了喜字。他站在門口,心緒很亂,最後還是直接穿門而入。
一進去,席灯就怔住了,被打扮成喜房的屋子裡沒有一個人,而床上卻整整齊齊擺著一套鳳冠霞帔。他皺了皺眉,剛轉過身,就被一個人抱住了。
“娘子,大喜之日,你總算來了,要不然我可糗大了。”
席灯眼睛瞪大,“你……”他心思轉得很快,一下子就想明白,頓時哭笑不得,“辛濃,有你這樣的嗎?”
辛濃不在意地笑笑,抱住了來人之後,他的心突然定了下來,其實在六歲那年見了席灯之後,他做的夢雖然還是在唱戲,但是每一次台下都有一個穿著黑衣的少年。
那少年總是沒有在聽他唱戲,低著頭吃東西。無論底下人如何叫好,那個少年卻眼皮子都沒撩過。
他每次醒來,都想自己下次一定要讓那個少年眼裡只有自己。
現在,他抱住了席灯,才發現自己夢見的那個少年和懷裡的少年身影重合了,心裡那棵樹剎那間開了花結了果。
辛濃突然笑了下,就扯著席灯往床邊走去,“完全按照你的尺寸做的,穿上給我看。”
席灯聞言,立刻覺得大事不好,當下就準備溜,卻突然手腕上一涼,。
辛濃把一個鐲子往席灯手腕上一戴,眼裡帶了幾分得意,“這個是我特意從千佛寺的大師求來的,而且還滴了我的心頭血,你別想再從我眼前突然消失了。”
席灯表情很錯愕,“千佛寺?”
辛濃眼角上挑,直接把臉湊過去,就親了一口,“好乖乖,快把嫁衣穿好,然後……”
他的話沒有說完,就露出了壞笑。
***
第二日,辛濃的父母偷偷走到自己兒子屋子前,彼此看了一眼。
“昨晚動靜可不小,辛濃那小子也太渾了。”這是辛濃的娘說的。
辛濃他爹也是低聲笑了一下,“這虎父無犬子,正常,正常。”話一落就被啐了一口。
“你個老不羞!話說我們可連兒媳家住哪雙親是誰都不知道,會不會太……”
“你相信你兒子嗎?能拒絕他的姑娘差不到哪去,還扯什麼貌醜自卑,那小子,就覺得自己是天仙,其他人都是無鹽之人。哼,你瞧他這樣,像嗎?我不想太多,兒媳能壓制辛濃那臭小子就行,省得他尾巴都翹上天了。”
屋子裡,辛濃把自己父母說的話聽的一清二楚,嗤笑一聲,就低頭看了看懷裡的某隻鬼,眼裡滿滿都是笑意。
唔,昨晚好像是自己有點過了。算了,不管了。
辛濃低下頭又親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