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三爺再幾日就要回了,必定會有消息。姑娘你再等等……」
嫁入靖勇侯府已經四年,跟前無人的時候,春鳶總還習慣地稱她為「姑娘」。見她恍若未聞,眼睛只是直直地盯著頂上的天青織金帳,一隻手露在月白金魚戲藻錦被面下,被襯得越發枯瘦蒼白,手背青筋清晰可辨,心中一酸,面上卻極力忍住了,握了放回被中,觸手只覺冰冷僵硬。
「春鳶,我爹娘……」
明瑜微微翕唇,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掙出這幾個字,轉眼卻如斷弦的箏,消了聲氣。
「姑娘把身子養好,就比什麼都強,老爺太太天上有靈,若是知道了你這般作踐自己,心裡也定是難過。」
明瑜不答,只微微闔上了眼皮。
春鳶見她聲息漸悄,輕輕籠了下被頭,放下帳子,屏聲斂氣到了門外,見小丫頭尋露立在廊上發怔,手上卻是空空,扯著走了幾步,這才低聲斥道:「不是叫你去熬藥嗎,立在這裡做什麼?」
尋露被她責,眼圈泛紅,辯解道:「我去廚中,李媽媽卻說梅姨娘前幾日被診出有喜,聞不得異味,小爐上要熬軟軟的燕窩粥,怕被奶奶熬的藥味沖了。叫我遲些再去。」
春鳶氣得手都微微抖動,罵道:「什麼沒心肝的人,這般的無情無義。才多久,一個個就這樣地往死裡踩,我找大太太去……」
「我的姑奶奶,你就消停下吧!大太太如今自己身子也不妥,你去尋了,被責幾句就罷了,不定還要拖累姑娘,道是她吵鬧的……」
春鳶回頭,見發話的是方媽媽。
方媽媽和她一樣,從前是隨了明瑜從江南江州一道陪嫁來的。
「媽媽,姑娘她身子眼見是越發弱了。今日那廚房叫拖一拖,明日後日必定也要如此。藥令再這般耽誤下去……」
方媽媽嘆了口氣,眼睛瞧了下十幾步外的緊閉的門扉,嘆道:「千想萬想,也沒想到榮蔭堂遭此大禍,聽說連地底也被起出,挖了三尺尋埋銀……牆倒眾人推,姑娘嫁過來幾年,姑爺對姑娘淡,連這府裡的人背後也說姑娘高攀,如今沒了娘家依靠,寬厚些的三太太去歲底又病沒了,如今還有誰知冷知暖?不過是我們幾個從前的老人放不下老爺太太的恩情守著罷了。你也別去尋大太太了,我這就吩咐我家旺生出去抱個筒子爐進來,就搭在這院落裡專門給姑娘熬藥,也省去那裡擠來擠去,多了許多閒氣。」
春鳶緊咬唇,一臉的不甘,半日卻也不過只道出個好。方媽媽轉身匆匆離去。
院子裡幾個人說話聲雖輕,只這般靜謐的午後,連走廊上懸掛的那隻黑頭鷯哥搧動翅膀的聲音都清晰可聞,自然斷斷續續落入了還未睡去的明瑜耳中。
她略微掙紮了下,卻覺連翻個身也難,身上的力氣彷彿那繭絲,一縷縷地被抽剝了個盡,如今已是不留半分了。
上有老蒼天,下有榮蔭堂,三年不下雨,陳糧過萬石,說的就是江南阮家。
阮家六代營商,據說第一代阮厚德,本是個家中不過數畝薄田的農人,偶然進山刨得前朝匪首被剿逃離之時匆忙埋藏在山中的銀稞,偷偷搬運了一個多月,這才開始發家致富,到了第五代,明瑜的祖父掌管家業之時,家產更是大增,商舖開遍南北各地。
明瑜記得清楚,她小時候最深的印象,就是每年春三月,各地商舖的掌櫃和經紀人齊齊到了江州來報賬。東廂裡燃了上好的銀炭,暖氣團團襲人,祖父在僕從的服侍下斜靠在東廂的臥榻上看賬冊,父親一邊立著脅從,賬房登記造冊,按照花名冊依次叫點,一人進一人出,往往要小半個月才完成。而這小半個月中,家中就熱鬧非凡,她的屋子裡也會堆滿各地蒐羅而來的珍巧玩意,如同過年般的快活。
阮家世代營商有道,從曾祖開始,當家人喜驕奢擺闊的風氣卻一直沿襲了下來。祖宅榮蔭堂幾經擴建,池館園林,幽深曲折,要進入中堂就要過五六道門,裡面佈置奢華極致。門口的八座獅子不是石雕,而是曾祖照了風水先生的授意用銀坨鑄成,說能定住風水,保阮家世代福澤綿延,到明瑜父親阮洪生時,銀獅積塵晦暗,上面密佈苔蘚,不知道的人也就以為是石頭了。
從明瑜十一歲起到她十六歲出嫁的十幾年間,正德皇帝數次駕游江南江州,都是入住榮蔭堂的意園中。為了討好正德,演一出京中流行的摺子戲,父親特意重金得了京中最富盛名的戲班,大辦行頭器具,花了十萬錢才排練好。等皇帝駕臨之時大開宴席,一番招待下來,又費了十萬,等恭送走皇帝,掃出的香灰燭淚要用石計,一時天下富豪之名,遠播京畿。 正德厚賞阮家,賜諸多服物,叫江南之人欣羨不已。父親也把皇帝賞賜的服物當寶物一樣地供在中堂,欣喜不已,卻哪裡知道,象齒焚身,樹大招風。因為富可敵國卻又不知收斂,這才招致了現在的禍端。
兩年之前,正德皇帝薨,風雲突變,繼位的竟不是太子,而是原本一直不被人注目的三皇子。當時正逢邊境戰禍,數省旱災,國庫捉襟見肘,新皇打算從貪官身上刮油水,一心腹大臣知曉了他心思,怕殃及自己,就把阮家推到了新皇面前。也該是阮家氣數已盡,從前正德帝數次攜帶皇子駕巡江南時,照應了皇帝和太子,對這三皇子雖也敬,卻沒如照拂太子那般地慇勤,或許當時心中就落下了病根。知道阮家是塊大肥肉,如今自然被說動。只是阮家世代行善積德,開粥鋪育嬰堂,這次旱災就捐出萬兩白銀,民望極好,一時無處下手,便納了計策,以阮家行善為由,破格賞了阮洪生一個太守的官職。
阮家行商,照了高曾祖阮厚德的祖訓,子孫不得入仕為官。百年下來,享盡人間繁華,唯獨沒嘗過做官的滋味,平日有時甚至要看官員臉色。阮洪生一番猶豫,在一些族人和江州一個皇族的勸導之下,終於接受官職,舉家慶賀。過了幾年,為邊境戰事又捐了大筆巨款充軍餉,被提升為江南道台。
江南河工鹽務從來都是個虧空的無底洞,官商勾結,阮洪天明知其中利害,卻抵不過陞官的誘惑,欣然上任,半年不到,御史彈劾阮洪天貪財昏愚,對人妄言與天子相交密切,穿戴御賜之物誇耀與人,又扯出他任上貪贓等等罪名。新皇大怒,親筆硃批將他革職查辦收入獄中,於是呼啦啦大廈一夜傾倒。
明瑜有些痛苦地矇住了自己的眼。
半年前,她的父親被斬首,母親自縊於中堂,才十歲不到的幼弟被發配邊疆,家中女眷僕從一概被沒入官府為奴。世人傳榮蔭堂建築夾層中藏有銀塊,地下更是深挖銀窖,於是被毀後還掘地三尺。經營了五世的江南阮家,就這樣徹底傾覆了。
這些消息,都是她後來零零碎碎從各房人口中聽來的。靖勇侯府天子腳下,與江南千山萬水。她一個徹底失了倚靠,又不得丈夫歡心的弱女子,就算嫁過來時十里紅妝,在這深似海的侯門之中,現在又有什麼用處?
眼睛被硌得生疼,她吃力地抬起手,見枯瘦如柴,指甲蒙了層彷彿將死的灰敗之氣。
明瑜再次睜開了眼,一陣茫然。
她最後的記憶就停留在耳邊春鳶那撕心裂肺的哭聲,而她覺得前所未有的放鬆,另一個自己好像飄離了身體,正在一片虛無縹緲中升騰。
她當時以為自己死了。沒想到還能再次醒過來。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眼睛習慣性地望著自己頭頂的帳子。
這不是她望了四年的那頂天青織金帳,而是一架桃粉的水紋輕羅帳,正中懸了一束團錦結。
這不可能。就算她在昏睡中被人移了床,靖勇侯府的三房中也不可能出現這樣顏色的帳子。三太太安氏,她的婆婆,去年底去的,她這個媳婦還在孝期,不會有人給她架這樣的帳子。
她動了下脖子,有些驚訝地發現自己這一覺醒來,力氣彷彿竟恢復了,再沒從前那種瀕臨將死的虛浮無力。
明瑜慢慢坐了起來,身下一片滑涼,低頭看去,榻上鋪了龍鬚草編織的灰湖綠涼蓆,軟滑如春波。環顧四周,南牆六道楹窗,蒙上了水藍軟紗簾,看去縹緲如輕煙,正中掛了幅春行圖,地上鋪就紫黃竹絲編就梅花紋涼地衣。牆角豎了楠木花架,白石花盆上養著素心蘭。
這分明就是她出閣前江南榮蔭堂裡的閨房漪綠樓。那幅瀟湘圖,還是她自己在十歲的時候,臨摹當朝山水大家董瑞原畫所繪,覺得滿意,這才裱了掛起來的。她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如在夢中,心劇烈跳動,不由自主掀開羅被下榻,俯身看見踏腳上一雙杏色孩童繡鞋,下意識地瞟了眼自己的腳,這才驚呆了。
她的腳縮得不到半掌長度。伸出手,也是女童的手,白白嫩嫩,手背處幾個小小的漩渦。
明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赤腳朝梳妝台上立著的那枚半身鏡跑了過去,鏡裡映出了一張女童的臉。齊眉劉海,杏眼桃腮。
她呆呆望著鏡中女孩,鏡中女孩也呆呆回望她。
時光為她而倒流了。
從醒過來開始,明瑜就把自己關在漪綠樓的屋子裡,沒有下去一步。夜晚,當小樓週遭一切都靜了下來,近身服侍的大丫頭春鳶和喬琴也在外間睡了下去,她耳邊只剩窗外夏蟲鳴吟聲時,她流淚,淚斷,再流淚,再斷。不知道反覆幾次,黑暗中,最後她終於無聲地笑了起來。
上蒼憫人,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回到了十年之前。
這一世,她既然已經知道了從前的諸多未知之事,便定要用盡全力,讓父親隱斂光芒,讓榮蔭堂不被掘地三尺,讓母親安養終老,讓弟妹各有其所。這一世,她再不要吟風弄雪,也不要才女之名,更不會為一個薄情男子而輕易交心。
江南採蓮,魚戲蓮田。她只要歲月平凡靜好,如江州虹河上每日遊蕩而過的畫舫所發的欸乃聲一般,閒散綿長。
她還有十年的時間,但與榮蔭堂幾百年傳承相比,這十年太過急促短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