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瑜到他近前,見把竹子根雕的小壺,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壺身上利用竹節的褶紋依勢雕出兩個對弈的長衫高士,一人悠閒盤腿,另一人屈膝傾身,神情緊張,壺身和壺蓋極似一段古松,壺把壺流又做成松枝形狀,周身綴滿松葉,狀極流暢自然,再拿過來翻看幾眼,心中便已經有數了。
竹一直被視作高潔的象徵,比起犀玉雕品,竹雕更為文人雅士所青睞,自古名家不斷,到兩百多年前朝的豐遠年間達到鼎盛,按地域分「北許」「南蒼」兩派。
北許的名家代表人物許鶴本身就工於書畫,所以許氏雕竹,以畫為正法,又糅合筆法,創了透雕、浮雕、留青等技法,層次分明,佈局大氣,喜雕山水古松、青藤仙草、鶴鹿神仙,無不惟妙惟肖,神韻俱絕。而南蒼的代表人物陵州人氏蒼錯,字向正,他則喜利用竹根的盤根錯節,線刻加刮磨即卓然成器,如同寫意山水。這兩派代表人物的作品,因為年代長遠,傳世稀少,據說皇宮中也藏了幾件,連正德皇帝也時常把玩,可見其珍妙之處。
這把高士松下對弈壺,觀其走勢刻法,顯然南蒼的風格,刀法出類拔萃,且在底座的凹處有小篆體的「回」字印,正蒼錯一向慣用的標記,再加上外祖這般的如獲至寶,想來就蒼錯的傳世之作了。
「怎麼樣,看出來沒有?」
江夔催促明瑜,眼中滿期待。
「看樣子應該南蒼一派的作品,只出自何人之手,卻實在看不出來。」
明瑜笑了下,把壺小心地放回了幾上。
江夔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嚷了起來:「你這丫頭,莫不在逗我尋開心吧?這你怎會看不出來?我記著剛去年你還跟我說比起北許的工雕,你更喜蒼向正的意境,怎的如今那蒼向正的絕世佳作在你面前都說認不出來了?」
明瑜啊了一聲,這才道:「竟蒼向正的?怪道看起來不一般。實在外孫女眼拙了,往後有空再向外祖多多討教。」
江夔嘆了口氣,一臉的惋惜:「我就說你那爹娘好生糊塗,好好的一個冰雪人兒硬要給捉去管什麼家務,人縱有七竅玲瓏之心,沾了那世俗之事,也難免要分心。等你爹過來,看我不好生教訓他一頓!」
江夔上了年紀,心態愈發如童,有好東西就恨不得讓旁人都知道。方才故意考問明瑜,只不過想在謝醉橋面前賣弄自己這外孫女的聰慧才學,不想卻被明瑜掃了個沒趣,偷偷看了眼謝醉橋,見他立在一邊面上始終帶笑,並沒什麼異色,這才急忙又對明瑜解釋道:「這把高士松下對弈壺本醉橋的外祖翰林院安在松所藏。老頭子寶貝得緊,從前我欲拿前朝山水大家董瑞的真跡去與他交換都不肯。我一時氣不過,就與他立了個賭約,給他打個棋局,一年之內,他若能破,我輸他董瑞真跡,他若破不了,就輸我這對弈壺。他向來自負得緊,自然應賭。如今一年之約早過了,他果然破不了我的棋局,好在還個知羞的人,這才托醉橋將這東西給我捎來。」
江夔說到此處,得意至極,竟哈哈大笑起來,忽然又哎喲一聲捂了下頭,想牽動額角傷處。
明瑜聽到安在松的名字,略微怔了下。這安在松她前世裡也曉得的,不僅正德皇帝當年的太子太傅,更近的一層關係,便正好她從前那婆婆,靖勇侯府三房裡的安氏的父親。那安在松在翰林院掌天文星象,精通勾股數理,脾性與外祖截然不同,為人出名的方正刻板,奇怪的,就這樣天差地別的兩人,卻多年相交。
明瑜自然曉得他兩個人的私交,卻不知道還有如此的一個賭約。正發怔間,聽到外祖痛叫一聲,急忙上前相扶,身後謝醉橋也已搶步上前,見明瑜已扶住江夔,便又停住,後退了一步。
「老太爺,小侄既將外祖的所托之物送到,這就告辭離去了。小侄離京之時,恰帶出了極好的傷藥,宮中太醫院所出。到江城居所後,便派人送來,望老太爺保重身體,早日康健。」
謝醉橋對江夔笑道。見江夔稱謝,想了下,又道:「小侄還有一事相求。便外祖叮囑過,定要小侄從老太爺處求得破局之法。道一年來日思夜想,嘔心瀝血,竟仍敗北,雖有恨,卻甘願認輸,只盼老太爺告知破局之法,方可心安。」
那謝醉橋轉述過安在松的話後,明瑜見外祖眉毛竟又跳動起來。她與他相處多年,自然曉得每逢極其得意之事時,他便會露出這表情。
江夔咳嗽一聲,朝謝醉橋招了招手,道:「附耳過來。」
謝醉橋依言靠了過去,俯下身子。
明瑜見謝醉橋起先還滿臉鄭重,等聽到自己外祖說了幾句之後,先神色一僵,再眉頭高高挑起,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再片刻後,竟變得哭笑不得的樣子了。
明瑜莫名其妙,卻見外祖朝謝醉橋擠了下眼睛,得意道:「你照我的話,修書這麼跟他說就。想到安老頭知曉後的樣子,我就恨不得插翅飛到京中親眼去看看,哈哈……」
謝醉橋咳了一聲,朝江夔行禮道別,轉身待要離去,腳步微微一頓,看了眼明瑜,彷彿要說什麼,卻終未開口,只朝她含笑微微點了下頭。明瑜急忙回了個禮,謝醉橋這才大步而去。
謝醉橋被候在庭中的柳勝河和余大等人送出了白鹿齋,與自己的隨從往江州返去的時候,耳邊彷彿還迴響著方才江老太爺的那一番話。
「你外祖為人吝恪,又素來迂腐。我不過從那杏花泉棋譜中翻揀了幾個殘局出來,斬頭去尾拼接在一起,本就隨性胡亂之局,何來破解之法?可笑他死腦筋不知變通,還真以為我尋訪到的什麼珍謎之局,竟然苦苦對著這亂局研究了一載,末了還被我誆來了這竹雕壺。我從前好生誠心求他交換,他不理不睬,連讓我多看一眼都不捨,彷彿我會偷了去般,如今用一局亂棋,他反倒心甘情願地給送上了門,你說好笑不好笑?」
謝醉橋雖明知江老太爺此舉有失厚道,被捉弄的又自己的外祖,自己身為後輩實在不該發笑。只此刻人都在路上了,卻反而越想越覺好笑。想到平素那極為古板的外祖若得知自己竟被這江老太爺的一局亂棋活生生給誆了一年,末了還搭進個愛若珍寶的竹雕壺,豈不真要活活慪死?只怕怒火衝天地尋過來要干仗拼老命也未必不可能了。這江老太爺的言行舉止雖大大出人意料,卻樸實滑稽,又不失赤子之心,叫人心中油然生出親近之意。
謝醉橋嘴角笑意還未歇去,眼前忽然又浮現出阮家大那一雙丹鳳睫翹的秀目,心中卻又禁不住有些迷惑起來。方才江老太爺考問她那竹雕壺時,他在一邊,明明見她端詳壺身時神情專注,片刻後睫翼微抬,目光閃動,瞧著便已經了然於胸的樣子了,就在他期待她一語道破之時,她開口卻偏又說不知來歷,叫他差點以為自己方才看到的她那靈光瞬間只錯了眼去而已。
這個女娃娃,若遠觀,嫻靜端莊,言行自持,與他見慣的京中大家閨秀其實並無多大區別。靠近些,卻總覺她似乎並沒面上現出來的那般簡單。昨日入山尋江夔,恰救下受傷的外祖,這舉動已讓他有些費思量,而到之前被考問那竹雕壺時,……莫非因了他這個外人在場,故意斂芒藏拙?
謝醉橋忽然搖了搖頭,自己也笑了起來,甩掉腦中那不合情理的臆測。不過個比自己妹妹大個一兩年的女娃娃罷了,哪裡來的那麼多彎彎道道?倒方才注意到她換了雙靴,走路時有些緊著的感覺。想來平日雙足嬌養,昨日驟然在冰雪地裡濘漬了一日,凍傷了也未必。
「公子在想什麼呢?說出來讓大夥一道樂呵下。」
邊上的將軍府尉護使高峻看見他搖頭自笑,忍不住好奇問道。
謝醉橋呵呵一笑,抓緊馬韁猛地加速,迎著吹面的刺骨寒風縱馬向前而去。
白鹿齋裡,江夔把那話又重述了一遍,明瑜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半晌才忍不住「嗤」一聲笑了出來。知道外祖脾性古怪,隨心所欲,卻萬沒想到竟會動出這樣的歪腦筋,居然還真讓他得逞了。這才明白為何方才那謝醉橋聽完耳語之後會那般失態了。
明瑜笑得伏在江夔身邊直叫哎喲,好容易止住了笑,想到了個嚴重的問題:「安老大人曉得後,必定氣得七竅生煙,外祖你就不怕他過來尋你算賬?」
「我這局亂棋,就算拿給粗通棋理的人看,也會曉得個無解之局。偏生那安老兒自負之極,又個死鑽牛角尖的性子,做夢也不會想到我來這一出,所以我這亂棋就為他量身定做。我就那穩坐釣魚台的姜太公,他就那自願要咬鉤的魚,又能奈我何?」
江夔得意洋洋,眉飛色舞。
明瑜搖了搖頭,笑嘆道:「話雖這般說,只這東西他心頭之愛,外祖這般騙了過來,終歸有些不厚道。」
江夔拿起那竹根雕壺賞玩片刻,這才笑嘻嘻道:「傻丫頭,你外祖又豈貪圖小利之人?不過看他不慣,捉弄下他罷了。我倒還真盼他過來問罪,再叫他解個棋局。這回不蒙他的亂棋,而你外祖我剛剛苦心推擺出來的一個新局。與他鬥鬥嘴,下下棋,灌他幾口我自個蒸出的老燒酒,再把這壺還給他,末了怕趕他,他都舍不得走呢。」話說著,忽然像又想起什麼,急忙轉口道,「對了瑜丫頭,方才我本還想借你讓我這張老臉再增點光,叫這京中過來的後生也見識下我江家女兒的眼力,不想你倒拆了我的台。回去了就趕緊把那管家的事給拋了,我可不願我這乖外孫女往後變得只曉得油鹽醬醋斤兩算盤,那豈不太過無趣?」
明瑜上前從他手上拿過根雕壺,連那小幾一道搬到了一邊,這才笑道:「方才那謝公子在一邊,我一時拘束,竟然就想不起來了,過後心裡可都還明鏡似的。外祖若不放心,再一一考問我便。只今日不行,定要等你養好了傷,我才讓你考。」
江夔昨夜傷口疼痛沒怎麼睡,今日一個半早又在亢奮中過去,如今走了謝醉橋,方才喝下去的那藥令漸漸發了出來,倒也確實覺著有些疲累了,便嗯了一聲,春鳶急忙上前,與明瑜一道扶著他慢慢躺了下去,蓋好衾被,見他漸漸有些闔上眼睛,兩人這才輕手輕腳地出來關了門。
柳勝河正在外面廊子上等著。見明瑜出來,急忙上前問道:「前日出來時,跟太太說看過老太爺就回的。姑娘幾時回?」
明瑜壓低了聲道:「外祖受了傷,我先不回。怕我娘等得心焦,大管家可帶人先回去,稟了我母親。」
柳勝河點頭道:「我也這麼想的。既這樣,我就先回去了,留幾個人在此供姑娘使喚。好在路也不遠,明日再來看姑娘和老太爺。」
「大管家,我外祖的傷,稟我娘時說得輕些才好,要不我怕她過於擔憂。」
柳勝河轉身待要走,明瑜急忙又吩咐道。
「姑娘放心,便姑娘不說,我也曉得分寸。」
柳勝河笑道。
謝醉橋與幾個隨從都精於騎術的,一路縱馬飛奔,不過大半日功夫就趕回了江州南門,此時天色剛擦黑,入了知州府宅,見過叔叔謝如春和嬸子謝,道了幾句江夔的事,只隱去了阮家大,只說湊巧,謝氏夫婦二人都連呼萬幸,嗟嘆不已。見謝醉橋一身寒氣,急忙叫回院裡用飯歇息。
謝醉橋自幾個月前扶了亡母靈柩到此落葬祖墳後,與妹妹謝靜竹和表妹裴文瑩就一直暫住在叔父的這知州府宅中。知州府宅官署,供家眷居住的後宅並不大。不過三進的院裡,住了他夫妻二人,兩個妾,堂弟謝翼麟,堂妹謝銘柔,庶出的一子一女,外加些下人,本就不寬敞,如今又多了三人。原來他每日忙碌,也沒空去想。如今漸漸空閒下來,想著要守孝賦閒二十七個月,自己不能再回侍衛營。在此地若長住,總擠在叔父家中也不長久之計,妹妹住何處再議,自己完全可以另找個房子搬出去,這樣進出也方便些。只曉得自己現在若提,叔父嬸母二人必定不會同意,索性先瞞下來,等事情都妥當了再去稟告。
謝醉橋打定主意,往自己住所去的腳步便也輕快了不少。忽然聽見身後謝又在叫,回頭看去,見她追了上來,手上遞了封信,笑道:「瞧我這記性。昨日郵驛過來的公文裡有你的一封信,我怕小廝們粗心弄丟,特意收著,方才忘了遞給你。」
謝醉橋接了信道謝,回了屋子到燈下一看,見封上大字鐵畫銀鉤,墨跡酣暢淋漓,雖並未署名,卻也一下就認了出來。拆開取出信瓤飛快看了一遍,微微沉思片刻,忽然像想起什麼,收了信便往謝靜竹的屋子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