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傷之痛其實極難熬,明瑜只不想父母擔憂,這才一直強忍著未現出來。待人都去了,屋子裡只剩自己,終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恨不能把那燒痛的皮肉給連根挖去才好。春鳶不肯留她一人,和衣躺她外面陪著隨時伺候。直到夜半,吃下的藥力發作,明瑜才終抵不過睏意,朦朦朧朧合上了眼。卻又夢見自己身體裡彷彿有一把火在燃燒,燒得她幾乎要化為齏粉,她不停掙扎,終於有幽涼的水無聲地灌湧了過來,把她從頭到腳地包圍了起來,她在水中浮浮蕩蕩,宛如回到了最初的母體之中,無拘無束。
就這樣永遠飄蕩下去,舒舒服服地睡下去,多好。彷彿有人這樣跟她說話。
「可不行啊,弟弟那麼小,我還要看著他長大,等著他成人……」又一個聲音說道。
明瑜猛地睜開了眼睛。聽到軒窗外雨打枝葉的聲音,窸窸窣窣。雨竟也不知道何時起下了起來。帶了濕氣的南風從窗隙裡鑽了進來,掠得將盡的燭火不住晃動,燈影下彩屏垂帳影影綽綽。春鳶正和衣側臥在自己身外。
原來不過短短一夢。
明瑜長長嘆息一聲,輕輕幫春鳶往上扯了下被角。看著殘燭爆出了最後一個燈花,屋子裡驟然一亮,終於徹底又暗了下去。
「阿姐,昨夜我睡得早。今早才聽說你的事,嚇得我腿都軟了,立時便跑了過來。幸好未傷到臉。若傷了臉,那可怎生好……」第二日一早,明珮過來探望明瑜,坐在她身側道。雖有丫頭打了大傘,只繡鞋卻仍濕漉一片。
「並無大礙。你鞋子都濕了,拿我的先換下來吧。」明瑜半靠在榻上道。丹藍忙取了鞋襪過來。明珮換掉了,又端詳她片刻,忽然壓低了聲道:「阿姐,你真聰明。你這般擋在裴的身前護住她,那裴家不欠你個天大的人情?侯府這般高貴的門第,阿姐往後若和他們牽上了線,千萬記得要照應下我。」
明瑜見她說得鄭重,恨不得當時怎麼不她在場的遺憾樣子,又好笑又好氣,正要說話,忽見周媽媽上了樓來,連發尖被雨水打濕都來不及擦下,笑容滿面地道:「恭喜姑娘了。方才竟有宮人過來,傳了的話,讚了姑娘。還賞下藥材,並命太醫在此多停幾日,待姑娘傷情穩後再走。」
明瑜一怔,道:「人呢?這可要我過去叩謝皇恩?」
「不用不用。那傳話的宮人說了,這才皇家的體恤,曉得姑娘要養傷。那宮人剛被送走,我這不特意過來傳個話,好叫姑娘高興麼。」
一屋子的人都笑容滿面,明珮看向明瑜,滿臉的「被我說中了的吧」的表情。明瑜應景地隨眾人笑,叫春鳶送了周媽媽出去。不想片刻後竟又來了消息,說貴妃也派了人來賞了些物件,好生安慰了明瑜一番。這下閤府之人更喜笑顏開,連老太太那裡也遮瞞不住了,打發了容媽媽過來瞧了究竟。
明瑜救人本出於無心,未想卻弄出了這般大的動靜。待人都散去了,忽然想起之前明珮的話,心裡便似被一團布堵住了般,獨自愣了片刻。
過了正午,雨停了下來。聖駕終浩浩蕩蕩離了江州返北。當日知府謝如春便攜了妻女,連謝靜竹和裴文瑩一道到了榮蔭堂來探視。
本為哄皇帝高興的看燈會上竟出了這般的意外。雖當時未驚動聖駕,只謝如春也出了一身冷汗。當時便叫人去查,聽到邊上一艘放煙花的小船上點火之人一時失誤,炮筒斜翻下去,這才誤射飛上龍船,氣惱萬分,立時便叫將那人捉了投牢。又聽說那火球本朝侯府裴的臉面射來,卻被邊上榮蔭堂大擋了,心中暗叫了聲萬幸。所幸傷到的榮蔭堂的,若侯府被傷了容顏,事情只怕便真不知該如何了結了。心中感激阮家替自己擋掉個大麻煩。且又聽聞明瑜得了皇帝和貴妃的恩賞,一俟得空,第一件事自然便要登門撫慰。
明瑜傷處還有些灼痛,且因了情緒低落,也不大想見人,只聽到那幾個小丫頭來探望自己了,自然打起精神接待。
裴文瑩一見明瑜,本還有些腫的眼圈便又泛紅起來。謝銘柔也不復往日大大咧咧的性子,小心道:「阮姐姐,文瑩昨夜被她哥哥送回我家後就一直在掉淚。說都她害的你成了這般。」
明瑜笑道:「我這不好好的嗎?再過些日便會好了。再說太醫還留在我家呢。」
謝靜竹也坐到了明瑜邊上道:「阮姐姐,文瑩說要再陪你幾日,待見你真好些她才肯走。表哥也已經答應了,還特意在面前求了話留下,說過幾日再一道帶文瑩回京。」
明瑜心咯噔一跳,現在最不願的就和她口中的這位「表哥」扯上關係,忙道:「文瑩妹妹真的不必這般。我確實無甚大礙。怎好叫你們為了我這小事耽誤了行程。」
裴文瑩搖頭道:「若非姐姐護了我,如今我的臉都不曉得成怎樣了。我哥哥說今日太過倉促,等明日他還要親自上門向你爹道謝。」
明瑜曉得再怎麼說也徒費口舌了,苦笑了下,轉了話頭。
皇帝來了,皇帝去了。不過短短數日,在明瑜卻彷彿經歷了一場大仗。杜若秋被擄、瑜園中自己被迫現身、貴妃的召見、三皇子的示恩、還有昨夜的那一幕驚魂……
如果說之前她多少還有些信心,以為能夠憑自己的先見之明扭轉後來,就像之前扭轉外祖命運的話。經過了這幾天,連她自己都明白,她現在其實有些茫然和無助。
她迫切想要找個人傾訴下,身邊卻沒有這樣的人。
身側的謝銘柔還在對著謝靜竹繪聲繪色地描述昨夜那驚險的一幕,就彷彿她親眼目睹了一般,明瑜微微有些失神。
掌燈時分,奉旨留下的太醫在阮洪天的陪同下,過來替明瑜換了藥。
「阿瑜,你娘被墨兒纏住了,晚間還會過來看你。」
阮洪天送了太醫,又返回,安慰女兒道。
「爹娘這幾日辛苦了,不必總顧著我。」
阮洪天仔細看了眼明瑜,唔了一聲,躊躇了下,終於嘆道:「阿瑜,我曉得你還掛念你院裡的杜若秋。今日意園裡一騰空,爹就叫了大管家過去細細問過前幾日留在凌軒閣裡伺候的下人,卻全無消息。也不曉得那杜姑娘如今到底被三皇子如何了。爹記著你之前還對我說,萬萬不可怠慢了三皇子。莫說你這麼說,便沒說,爹也不敢如何啊。一想到他爹現在以為我真報官了,還在等消息,我這心裡就……」
明瑜猶豫了片刻,叫父親靠近了些,這才壓低聲把個中經過提了下,只略過了自己先去信給謝醉橋的事。
阮洪天極吃驚,定定望了明瑜片刻。
「竟那裴大人與太子從三皇子手上把人弄了回來?只阿瑜,聽你這麼一說,爹就更糊塗了。杜若秋什麼人,何以會讓這些大人物這般上心?且你又如何曉得這些?」
「爹,我今日收到了謝家妹子轉的一封杜若秋的信,這才曉得了這些。個中再詳細的,你問我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大約和我們家的顧選有關。仿似那姓裴的人看中顧選要用他,三皇子欲插一手,這才惹出了這些麻煩。」明瑜道,忽然又想起昨夜遭遇三皇子的一幕,想了下,終吞吞吐吐又道:「爹,昨夜我被貴妃召見。那貴妃就三皇子的親娘。出來時竟遇到三皇子,他說了幾句話……」見阮洪天看過來,便照記憶,重複了一遍。
阮洪天神色一下凝重起來,皺眉不語。明瑜也沒出聲,只靜靜看著父親。半晌,見阮洪天嘆了口氣:「罷了,只要皇家的人,都不咱們能得罪得起的,小心伺候就。爹之前還有些患得患失,接了這一回的駕,咱家雖得了些風光恩賞,只不過幾日裡竟出了這麼多的事,差點還害了你。爹越想越後怕,阿瑜你之前勸爹的話確有道理。好在總算過去了。有此一遭,往後爹自會更加小心。」
明瑜雖極不喜那三皇子,只明明就曉得他往後便九五之尊,自己又能如何?本該正好借這機會勸父親順勢爬竿,與三皇子交好。忽然卻又覺得以那三皇子的陰鷙,即便父親現在傾力投靠於他,誰又能保證到了最後,他不會因了榮蔭堂的金山銀山而翻臉不認人?一陣迷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阮洪天不曉得明瑜的心思,見她默默,還道疲累所致,叫春鳶諸人好生伺候,自己便起身欲待離去。明瑜忽然想起白日裡裴文瑩說過的話,便提了下明日裴泰之可能會來,又補了句道:「爹,那裴大人過來,我猜他不止為道謝那麼簡單。估計還會提顧選的事。」
阮洪天笑道:「他既看中了人,顧選又願意的話,爹豈有不放之理,跟了他過去,前途自比在我家要強不知多少。爹順道將他與杜若秋的婚事也辦了,算盡到主僕之情分。」
明瑜笑著點頭。
這或許就阮家為這一雙在前世結緣的人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以後的路,需要他們自己走下去。
其實不止這一雙有情人,就連明瑜自己,又何嘗不這樣?
重生的她彷彿知道自己該如何走。但事實上,這條明明看起來已知的道路,卻也不乏雲霧繚繞。她不知道接下來的每一步中,出現在她面前的會山重水復還柳暗花明。
她只要一直努力走下去。為自己,更為她深愛的家人。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