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本要等子下峰了才一道回去的,見明瑜突然這般,再留在寺裡也不便。尋到了丈夫,推說安墨吵嚷著無趣要先回,讓他去梅峰上待老太爺盡興了一道回,自己便先帶兒女坐車回了白鹿齋。安頓好了明瑜,又細細吩咐了些要注意的事。明瑜雖其實都曉得,卻也一一應了下來。
春鳶大了明瑜兩歲,此時更如個長姐一般對她細心照料,笑道:「女孩這幾日裡身子最嬌弱,姑娘今日還走了山路,早些歇了才好。」
明瑜此刻還在想著白日裡發生的那一幕,猶覺極尷尬。那件他好意留下的外衫,悄悄丟掉自然不妥,如今還被自己藏在箱籠裡。忽然想到若不趁他還在此處還了,等回了江州,只怕就沒機會了。
這兩年裡下來,春鳶早成她心腹之人。此事雖叫人尷尬,只也沒打算瞞她。本就想讓她把衣服拿去還給謝醉橋的,便朝她招了下手,叫坐到了自己身邊,低聲把今日發生的事簡單提了下。
春鳶嚇了一大跳,臉「騰」一下熱了起來,摀住嘴,睜大了眼睛,驚異萬分道:「竟會這般的巧!這不活活羞死人了麼!」
明瑜低聲道:「好在過去了。只他這衣衫留我這裡卻有些不便。方才我問了下人,說我爹他們幾個都還未回。這衣衫我也沒動過,還乾淨的。你拿去,趁沒人看見,悄悄幫我放回他客房裡便。」
春鳶急忙應了,起身從箱籠裡翻出了那件摺疊得方方正正的茶青衣衫,攏到了自己的衣袖之中,一路到了謝醉橋住的西廂客房,見四下無人,推門進去放在了床榻的裡側,這才急忙出來往回走。
「沒碰到人吧?」
明瑜見她推門而入,劈頭便問道。
「姑娘放心,自然沒人看見。」
春鳶急忙道。
明瑜這才松了口氣,微微點了下頭。還了他的外衫,往後想來也不大會再有碰面的機會。今日的尷尬,慢慢也就化解了去。但願那人也和自己一樣,早些把今日忘記才好。
天色暗沉下來,到了掌燈時分,阮洪天江夔與謝醉橋一行人終於回來了。晚間用過了飯,明瑜與明佩帶了安墨在院中搖扇乘涼。待明月漸漸升高,江氏打發了人接安墨過去睡覺,兩姐妹便也各自散了回房。春鳶服侍她歇了下去,捻亮燭火,因明瑜照往日習慣,臨睡前總還要靠在榻上看一會子的書。
明瑜翻了一頁過去,忽聽陪坐在一邊正做針線的春鳶道:「姑娘,我瞧這謝家公子,與我家倒真有些緣分。幾年前他就與姑娘一道在西嶺山救過老太爺。過來時杜若秋的事,姑娘也尋了他的。他人材數一數一,這就不必提了。最難得出身這般貴重,為人卻謙和有禮,絲毫不見倨傲,連他家的妹子與姑娘也極親近。今日竟又會出這樣湊巧的事。莫不真的與姑娘有緣?」
明瑜抬頭,見春鳶停了手上的活,正望著自己,眼中微微露出了些歡喜之意,曉得她對自己一片關心,這才會說這種話,忍不住笑了起來,搖頭道:「傻姐姐。我一直以為你聰明的,怎的也會說出這般的糊塗話?他出身名門,父親當朝大員,深得皇帝倚重。我家在江南雖有些基業,卻不過行商之家。我和這謝公子又怎會扯上什麼緣分?這般的話,你在我面前說說便罷,千萬不要叫旁人曉得。」
春鳶嘆了口氣道:「我又何嘗不曉得這個理?若沒今日的事,我自也不會提。謝公子這樣的……」
「他再出挑,與我也無干係。且過了下月,他便要帶靜竹妹妹回京了。今日的事雖有些尷尬,幸好往後再不會有什麼相交。咱們該幹什麼就干什麼。我可不想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再去自尋煩惱。」
明瑜打斷了春鳶的話,笑吟吟道。
春鳶一怔,也笑了起來,自己打了下嘴巴道:「姑娘說的極。怪我話多。姑娘當我沒說便。」
明瑜笑道:「我倒還小,自然不愁這事。只柳家的呆二子過了年便十八,我剛前幾日聽我娘說,柳嫂子求她年底給她家的兒子相個婚事。我娘如今正犯愁,說便看了柳管家兩口子的面,也需給他的兒子相個極好的人。偏偏呆二子那般的人,只怕又沒哪個姑娘看得上。強行按下去的婚事也沒意思……」
春鳶微微一怔,半晌才道:「他人雖愣了些,卻也沒旁人說得那麼呆。」
「好,那我就去跟我娘說,把你相給他。年底就讓你們風風光光成婚。」
明瑜說的這話,其實半真半假。柳嫂子請江氏給兒子婚配真,江氏犯愁不知道相睡卻假。柳家的呆二子認準了春鳶,如今閤府俱都知曉。柳嫂子自然明白兒子心意,見兒子年歲大了,心中有些急。對春鳶也中意,這才請太太做主,雖不敢提看中了誰,只料想太太必定曉得的。
春鳶服侍明瑜這幾年,江氏看在眼中,極滿意。心中實在覺著春鳶若這般嫁了人,往後雖還可以留在明瑜身邊繼續服侍,只嫁了人的媳婦,心中便會不自覺地牽掛起夫家,自然比不上做丫頭時來得日夜陪伴全心全意,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人代替,這才猶豫不絕,前些日便對明瑜悄悄提了下。明瑜自然樂見這一雙人成好事,三言兩語便說服了江氏,叫到年底把他兩個的事給辦了。方才便順口對春鳶透了個口風。
春鳶低頭片刻,忽然抬頭道:「姑娘沒出嫁一天,我就陪姑娘一天!」
明瑜曉得春鳶這兩年與那柳向陽心意早已相通,聽到此消息,必定會又羞又喜。方才也明明見她耳根有些發紅。沒想到卻說出這樣的話,這下倒輪到她發愣了,遲疑道:「你看不上他?若這樣,我跟我娘說下,自然不會勉強。」
春鳶臉又一紅,搖頭道:「不。只我府上的奴籍下人,照了規矩,要到十八歲才好婚配。我如今才十六。這般破了規矩,我怕旁人會不服。且我服侍姑娘多年,姑娘待我自沒話說。我早就下了決心,姑娘若未嫁,我也不會嫁。」
明瑜道:「你這何必呢。何必定要等到我出嫁。我若不嫁……」
「那我就陪姑娘一輩子,心甘情願!」
春鳶立刻說道。
明瑜又驚訝又感動,嘆道:「柳向陽人好,你終身有他依靠,我也放心了。若因了我的緣故耽誤了你……」
「他若真相中我,那便再等我幾年。等姑娘出嫁了,我自然願意跟了他。他若連這幾年都等不得,我也不稀罕這樣的依靠!」
明瑜見她神色果決,曉得她心意堅定。想起前世她對自己照拂到底,今世也這般,握住她手道:「只要我在,我絕不會讓你受委屈。」
第二日江夔大壽慶賀,受邀的客人絡繹上門。江夔雖覺不大習慣這場面,只也不好不給女婿女兒臉面。當晚熱熱鬧鬧一場壽筵終於過去。路近的壽筵後被送走,路遠的便住了下來。阮家與謝家因都在江州,當夜趕不回去了,故而又住了一夜,第二日才一道結伴上路。女眷們坐了馬車,男人便騎馬在前後相護。
謝醉橋與堂弟謝翼麟一道騎馬在後。因了中間的幾輛馬車速度不快,所以也只挽韁不緊不慢地跟隨著。見身邊的堂弟眼睛不時落在前面中間的那駕馬車之上,知道里面坐的阮家大姑娘和自己的堂妹謝銘柔,也沒怎麼在意,只自己的思緒微微有些飄散了出去。
前日寺中松香院裡偶遇的那一幕,叫他到現在還沒完全回過神兒來。曉得自己不該多想,就當什麼都沒發生地置之腦後,這才坦蕩君子所為。偏偏卻發現自己竟做不到「君子」。他甚自制,平日作息也極有規律。早間卯時起身練武,夜間看幾卷兵書,到亥時就寢,多年已成習慣。只自前夜從山中回來,在自己房中看到那一件還回來的摺疊得整整齊齊的外衫,雖也坐在燈下手執書冊,半晌卻一頁也沒翻過去,眼前只不斷反覆出現她驟然發現自己時的那一雙似嗔帶羞的眼睛,一夜都未睡好。昨日壽筵,男女賓客分開,自然也沒機會見到她。
對女孩的心思雖瞭解不多,只再遲鈍,他也曉得女孩若被個男人撞破這種事,心中必定惱怒萬分。
「她惱我了。想來再也不願我出現在她的面前了……」
謝醉橋不自覺地再次看向那輛馬車,分不清自己心中此刻到底悵惘還後悔。
「堂哥,女孩過生日的話,送什麼她才喜歡?」
耳邊突然聽到謝翼麟這樣問自己,謝醉橋收回目光,側頭看了過去,見他正望著自己,有些緊張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道:「你家中不現成的兩個妹子?既然送她們賀禮,問她們自己便。」
「不她們。阮家的世妹。」謝翼麟飛快瞟了眼前面的馬車,壓低了聲道,「下月就她生辰。我想送她賀禮。只現在不好叫我妹子知道。她大嘴巴定會說出去叫她知道的。我自己想來想去,也不曉得送她什麼好。這才問下你。」
謝醉橋一怔,望著自己身側這堂弟。平日大大咧咧的一個少年,此刻神情卻有些忸怩。忽然明白了過來。不知不覺間,不止那阮家的姑娘長大了,原來連自己這個堂弟也已到了談婚的年紀。
「她……喜歡什麼,我也不曉得……」謝醉橋想了下,忽然道,「要不我叫靜竹悄悄問下她。」
「千萬別提我叫問的!」
謝翼麟忙道,眼中的喜色卻遮掩不住。
「好。」
謝醉橋應了,心中卻忽然湧上了一絲連自己說不出什麼的怪異感覺。
她現在在想什麼?會不會還在惱我?
他忽然很想知道。
馬車上的明瑜現在確實在想自己的心事。但與謝醉橋卻完全無關。事實上除了當日她有些尷尬不自在外,自還了那件外衫,她很快就像與春鳶說過的那樣,沒再多為這個意外而費神了。
她在想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且為了這件事,她已經想法設法準備了許久。但她還有些擔心,怕到時候會出現她無法預及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