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便,」胡半仙忙應道,忽見這青年上下打量了自己幾眼,面上露出些遲疑之色,低頭一看,自己鞋面褲管上糊滿了乾泥巴,方才回來還來不及收拾了換下。
這胡半仙自成名後,對自己的形容樣貌便極看中,每日裡身著儒冠青衫,腳踏皂面方靴,連手指甲也剔修得乾乾淨淨。見自己此時狼狽,怕被輕看了去,忙解釋道:「剛從銀州回,尚未來得及換去。」
謝醉橋有些驚訝,再看他一眼,想了下,便道:「我久聞半仙大名,前些日裡便來過幾回,不想半仙不在。莫非前些時日便去了銀州?」
胡半仙這一趟銀州之行,可謂驚心動魄,被扯出了話頭,忍不住訴苦道:「正!早曉得便不去了……」
話剛起了個頭,忽然想了起來。自己早已今非昔比,乃江州大大有名的人物。提這等事情,有些自損顏面。急忙住了口,挺下肩背,轉而正色道:「敢問公子前來,可要我卜吉問凶?」
謝醉橋早聽到了胡半仙方才那訴苦的半句話,心中疑慮更甚。他本倒無此念頭,過來不過想見識下這位料中了八月十三大變天的神奇之人,再叫他去知府府上受賞而已。且前幾日看自己叔父言談時的意思,隱隱還有要把這胡半仙悄悄迎過來做幕僚的意思。此刻被半仙這話提醒了。見他雙手背後昂首挺胸,一下起了試探之意,便順水推舟道:「被半仙料中了。近來家中確實遇到不順之事,聽聞半仙鐵口神斷,這才特意找了過來,望指點迷津。」
胡半仙見果然個聞了自己大名而來的客人,忙引了謝醉橋進去,拿出自己平日做生意的卜筶靈簽,說道:「不知公子要求財,抑或求官?本半仙自會依照卦相,代你破凶趨吉。」
謝醉橋嘆道:「既非求財,也非求官。實在家慈久病在身,用遍醫藥也未見全好。想請半仙起卦,若有趨吉避凶之法,則感激不盡。」
這般的問病,胡半仙極駕輕就熟,問了日時,煞有介事起了卦,細細端詳一番,笑道:「甲申日甲戌時,食見祿,主富貴,可見老生來就大富大貴之命。五行來看,卻柱金木火旺火生,又個先暗後明之命數。故而公子不必愁煩,回去之後多行善事,善舉若到,則老必定顯達高壽。」
胡半仙這卦卜得極有學問。他見這客人穿戴不凡,自然料定非富則貴,一通好話後,叫這家人回去行善。若往後老病真好了,那就他卦卜靈。若萬一不好,也因了他家善舉未到,與他胡半仙又有何干?此乃百試百靈的通用之法。
胡半仙說完,見對面那客人無甚表情,只看向了自己,慢慢問了一句「半仙可算準了?要不要再仔細算一回?」,胸脯一挺,佯裝不悅道:「我胡半仙之名,江州哪個不知?便連南門謝知府與榮蔭堂阮家的家主也都與我有往來。斷不會錯!你回去照我之言便。」
「我倒想照你之言,為先慈多積些福壽。只可惜……」謝醉橋聲音已轉涼,「可惜我母親三年前便已故去,我這內裡孝服,還要到數日後的八月十七才可除去。我叫你再仔細算一回,你偏一口咬定沒錯。」
謝醉橋一邊說著,一邊朝他展了下自己的袖口,果然天青外袍的內裡還綴了一層白色麻底。此乃大昭國的服孝之禮。若有父母喪,出了三個月後可不用再著孝服,在外袍內綴一層麻衣底子便可。
胡半仙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今日這上門的不要給他送錢,而來踢他招牌的。正想著怎生再把話給扳過來,謝醉橋又道:「我姓謝,謝知府乃我叔父。」
胡半仙一驚,心怦怦直跳,見對面這知府的侄子神情已轉緩,正望著自己似笑非笑的樣子,慌忙站了起來,搓著手賠笑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望恕罪。上月小的算出了八月十三的大水,特意托阮轉稟了謝大人……不曉得謝大人還記得小的不?謝公子過來這……」一邊說著,一邊巴巴地望著,心中想著討賞。
謝醉橋若說之前對這胡半仙還存有疑慮的話,此刻已斷定他必定有鬼了。想到自家叔父還有把這人弄來做幕僚的意思,這卻不件小事,需得弄清此人的底細才好。便點了下頭,笑道:「不錯啊,我叔父對你確實記在了心上……」一頓,忽然厲聲道:「胡半仙,你到底如何曉得八月十三有這一場大水的?」
胡半仙還想著這回該有多少賞銀,忽聽他厲聲質問,嚇了一跳,忙道:「小人夜觀天象起卦推算出來的!」
「好個夜觀天象起卦推算!」謝醉橋搖頭,「方才你跟我說的那些,分明便誆人的江湖套話,我也不跟你計較。只我問你,前些時候你去銀州做什麼?」
「小的去銀州看一個親戚……」
「胡說八道!」謝醉橋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卜筶靈簽跳了起來,竹罐傾覆,咕嚕嚕滾了下來,靈簽稀里嘩啦散滿了一地,「你既算出了江州八月十三有大水,為何算不出銀州也有,把你那親戚叫到此地便。還在那裡留了一個多月,等到自己被大水淹成這副模樣才回來?」
胡半仙見這謝姓青年目光炯炯盯著,便似洞穿了自己心思一般,一時啞口無言,辯不出一個字。
「胡半仙,我還實話跟你了說吧。我叔父懷疑你背後有鬼,這才命我過來探問你的。人若出名太過,絕非件好事。你既有這通天徹地之大能,誰曉得你日後會不會包藏禍心?一個不慎,被當做妖異除之也未必。我只見你算出這大水,救了一城之人,不忍你遭這般對待,這才好意先過來提醒你的……」
胡半仙大驚失色,怔怔呆立,腿已瑟瑟抖動,忽然叫了起來道:「謝公子救我!我實在沒有禍心!這大水也不我算出來的!實在有人逼我去說……」
謝醉橋方才隨意試探了下,便曉得這半仙十有**不過靠一張嘴混飯吃的。這般的人如何能做幕僚?能道中八月十三的那場大水,其中也必定有隱情,這才搬出了自己叔父嚇他一下。此刻聽到他這般說,皺眉道:「到底怎麼回事?」
胡半仙這回不敢再隱瞞,從頭道了出來。
原來一年前江州出了李大戶命案之時,他還混得只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若非附近一個尼姑庵裡相好的師姑偷偷救濟,怕餓死也不定。有一晚正在破廟裡睡覺,夜半忽然被人推醒,見身邊立了個黑糊糊的人影,還道謀財害命的,正要告饒,不料那黑影已去了,只丟下封信。展開看了,見竟然叫他去知府那裡借占卜為名道出真兇。他雖不大敢相信,只光腳不怕穿鞋,便豁出去賭一把。沒想到竟真的,一下聲名鵲起,成了有名的半仙。他起初還怕背後那人會再出來生什麼事,否則何以會找他?沒想到後來一直沒動靜。若非那封信還在,他簡直以為就個夢。一年過去,他當起了半仙,給了那師姑一些銀兩,斷了往來,自己也搬到了廟街。沒想到一個月前,有一晚那黑影竟又翻牆入了他家,也丟下封信,一句話沒說就走了。他再拆開封一看,驚出了身冷汗。那信上寫的自然要他去說八月十三雁來灣決口之事,信末還道他若不去說,便把他和尼姑庵裡姑子相好的事給道出去。大昭國禮佛之風極盛,這等與佛門中人私通的事若被抓出來見官,罪名不小。自己與那姑子從前往來極隱秘,也不曉得寫信之人如何會曉得。他若不去說,便只能逃往別地,這裡掙下的名聲和財路便都會斷,實在捨不得。想來想去,想到一年前李大戶之案也被那人料中沒錯。終於一咬牙,決心再賭一次,這才有了他去找阮洪天的事。
「……我見一年前那神人又來信說這個,心知事關重大,不敢不報。還望謝公子憐我一片為民之心,代我在大人面前說些好話。我實在沒有什麼禍心……」
胡半仙把別的都說了,只隱瞞了自己被逼無奈才去說的內情,最後哭喪了張臉道。
謝醉橋問道:「那送信之人什麼樣,你可瞧清楚了?」
胡半仙搖頭道:「他兩次來都夜裡,我瞧不大清楚。只覺著個子大,年歲應和公子相差無幾。」
謝醉橋有些驚訝,沉吟片刻,道:「那信呢,拿來我瞧下。」
胡半仙道:「都還在。我這就取來。」說著急忙去箱子底下摸了出來。
謝醉橋接了過來,見普通的素筏,上面的字有些僵硬,瞧著運筆不暢,似生手所寫,又或者寫信之人為隱去自己筆跡,故意用另隻手所寫下的,其餘卻看不出什麼了。
「你也算為江州百姓立了一大功,我叔父那裡,想來會少不了你的好處。只有一件,若他哪日對你提起要讓你過去幫他做事,你尋個由頭給推了。」
謝醉橋見問不出什麼了,點了下頭,起身而去。
胡半仙鬆了口氣,忙道:「公子放心,我幾斤幾兩自己還曉得的。平日不過察言觀色混飯吃而已。哪敢真去給大人們添亂。」
「娘!我護送妹妹們過去!」
謝翼麟忙道。
謝看他一眼,笑道:「莫若醉橋也去吧。他護送我才放心。」
謝醉橋應了下來。
謝銘柔見議定了,心中便發急,恨不得早些過去才好。好容易等到宴畢,與謝靜竹收拾了下,帶了謝派去隨行的四五個丫頭嬤嬤坐上馬車,邊上哥哥和堂兄騎馬護著便出發了。
往王母廟過去的大街上燈火通明,熱鬧得如同集市,都往那方向去的人。大戶的坐馬車,尋常人家的女孩便在家人隨行下走路,也有結伴而行的,路邊站了些趁機看熱鬧的輕浮少年,對著走過的女孩評頭論足。
謝醉橋見邊上的謝翼麟騎在馬上還東張西望,忍不住道:「你瞧什麼?」
謝翼麟扭頭道:「我聽銘柔說阮家的姑娘也會去的。正在看馬車。卻沒見到。不曉得來了沒。」
謝醉橋一怔,下意識舉目看了下四周,見車馬如流,熱鬧如晝,也不知榮蔭堂的馬車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