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瑜收到信的次日晌午,用了飯後在自己房中,閒來無事正在焙芽茶,忽然聽見房門外有急促的細碎腳步聲傳來,側耳留意了下,便聽到被顧氏派過來伺候自己的小丫頭春兒與正在門口的春鳶低聲說話的聲音,很快,便見春鳶面上帶笑進來了,道:「春兒說客人已到了,和兩位表少爺陪著謝公子,正帶了兩位在後堂大花廳,叫姑娘快去。」
明瑜壓下心中的那絲細微跳躍,穩穩放下手上的那隻印花白甌杯,笑道:「曉得了。叫春兒看好泥爐裡的火,等下客人到我房中小坐之時正好煮茶。」這才快步往外而去。
高家宅子裡除了那個靠近外堂,前次明瑜在那裡私下會過謝醉橋的西花廳,還有個更精緻些的大花廳。顧氏自然帶兩位到那裡去。進去時,見裡面已經站了五六個面生的丫頭媽媽,應都謝家和裴家裡跟過來的。謝靜竹和裴文瑩正坐在那裡。一個著了杏黃,一個穿了淡紫綢衫,裝扮中自顯出了一身貴氣。兩人正在聽顧氏在口沫橫飛地顯擺這廳子裡的古董擺設。謝靜竹倒罷了,雖有些心不在焉,卻還不時和著點頭幾下。裴文瑩卻顯見不耐了,只大約看在她明瑜嬸母的面上,這才忍住了,不時望向入口處。忽然看見了明瑜,眼睛一亮。
數年未見,裴文瑩和謝靜竹一樣,如今也已個十二歲的少女了,比明瑜印象中身量高了不少,出落得愈發好。
「阮姐姐,可算又見到你了!」裴文瑩站了起來,面上露出了笑,朝她走了過來。
明瑜忙迎了上去叫她坐下,與謝靜竹也招呼了,這才打量了裴文瑩幾眼,笑道:「我自個長了歲數都沒感覺,看著你們姐妹兩個卻似春筍拔尖般地,一下竟都成大姑娘了。」
「阮姐姐越發好看了,我方才一眼見到,竟未能錯開了眼去。靜竹時常從前說想成你妹子,如今竟成真了。往後多了似姐姐這般的一個好嫂子,想必也不會日日嚷著悶了。」
裴文瑩笑道,語氣裡略微有些羨慕之意。
明瑜看了眼謝靜竹,見她正笑眯眯望了過來。曉得她兩個想必已知道了那事,臉禁不住也微微一熱。
「我家表侄女和謝公子好事成雙,可不就應了句老話,叫千里姻緣一線牽麼。我見兩位姑娘也都如花似玉,比我家表侄女更勝一籌,自有天定的大好姻緣在等著了。」
一邊的顧氏起先對這兩位有些敬畏,說了幾句話,見這二人都不似自己想像中的那般倨傲,尤其那謝家的姑娘,更隨和,也就放開了去。見自己被冷落了,尋到個插話的間隙,忙打趣道,說完自己又咯咯笑了起來。
這回卻輪到謝靜竹和裴文瑩被羞臊得臉發紅了。邊上的那兩個年長媽媽,一個謝靜竹的乳母徐媽媽,一個裴家安太太身邊的金媽媽。兩人本就對顧氏方才的一番顯擺有些看不上眼,此時對視一下,雖未開腔,嘴巴卻齊齊嘬了下。
金媽媽咳嗽一聲,上前一步對明瑜道:「我家姑娘從前在江州之時,承姑娘有過救護之恩。我家太太一直記著不敢忘,時常提及,只恨路遠不便過去表謝。如今曉得姑娘竟過來了,十分歡喜。再半個月,便我家老太君的壽日。太太稟了老太君,老太君便道邀了姑娘過府一道熱鬧下。還請姑娘勿要推辭。」
明瑜一怔,看向了裴文瑩。
「阮姐姐,我時常在我娘面前提你,她早就想見你一面了,且如今你和我表哥又有婚約,更自己人了。到時你一定要去啊!」
裴文瑩笑著朝她用力點頭。
裴家的侯府,她這一世本再也不願踏入一步。不想如今卻突然有這樣的邀約。
「多謝,到時我少不得厚著面皮登門拜過太太和老太君了。」
明瑜略一沉吟,便笑著應了下來。
她尋不到推拒的理由,且如今……她已不前世的那個阮明瑜了。
那個曾她夢魘的地方,現在想起來,竟彷彿有些模糊了起來。
「好,到時我也會去。我便在那裡等著阮姐姐!」
謝靜竹見她應了,十分歡喜。
明瑜見自己的嬸母陪在一邊,聞言一臉豔羨的樣子,怕她等下又亂說話,便道:「嬸娘,我房裡正有自家茶葉鋪子新送來的上好芽茶。我這就帶兩位妹妹過去煮茶試試味道如何了。」
顧氏一怔,忙笑道:「好,好,我曉得你們有自己的體己話要說,嬸母這就叫人往你那裡送茶點過去。」
明瑜笑著道了聲謝,便起身邀謝裴二人到自己閨房小坐。她兩個何曾見過似顧氏這般的婦人,鬆了口氣,忙點頭應了。
「阿瑜……」
顧氏跟了出去,輕聲叫了下明瑜,朝她擠眉弄眼。明瑜曉得她想讓自己將兩個表妹引薦給這兩位京中的高門。這些時日處下來,知道兩個表妹雖無出眾才貌,只都文靜秀雅的女孩,便對她兩個笑道:「莫若叫我兩個表妹一起過來,大家年紀相仿,說話也熱鬧些。」
顧氏見兩位齊齊點頭,一下眉開眼笑,忙吩咐身邊的丫頭去請姑娘到表房中陪客,又陪著一路親自將人送到了明瑜房前,見兩個女兒來了,扯到一邊又低聲吩咐了幾句,這才笑眯眯給放了進去,又請兩個媽媽下去喫茶歇息。那兩個媽媽在路上顛簸了兩天,兩把老骨頭早咔咔作響,見自家姑娘入了後院的閨房,便也放心去歇腳了。
明瑜的兩個表妹,一個名秀麗,一個名秀敏,都不過十二三歲,起頭被顧氏一番教育訓話,進來了陪坐著也戰戰兢兢不大敢開口,等說了幾句話,見謝靜竹笑容甜美甚隨和,裴文瑩雖話少了些,卻也沒她二人想像中的那麼倨傲,這才放鬆了下來。沒片刻春鳶帶人送來了精緻的茶點,皆甘香芳潔,滿屋子茶香飄鼻,都女孩的盈盈笑語一片。
因了路有些遠,當夜謝靜竹與裴文瑩便留宿了下來,被安排在明瑜邊上的空房裡,所用各種器具鋪蓋俱無不嶄新精緻,那兩個媽媽察看了一番,也覺滿意。
晚間用過了飯,明瑜從春鳶處也聽到了謝醉橋的行蹤。道高家宗房的老族長聽聞他來了,雖論起親疏,明瑜不過高家一個出嫁了的姑奶奶的孫女,中間隔了好幾層了。只高家子弟中,大多都布衣商人,最出息的一家子弟也不過在河道司做了個小吏,如今曉得竟憑空能攀上昭武將軍府這樣一門親,前面那些七拐八繞的關係自然一把撇開了去,直接就認成了孫女婿,在余縣最好的一家酒樓裡訂了包房,顫巍巍要親自拄著枴杖過來。謝醉橋從明瑜表叔口中曉得了這事,敬重長者,不敢託大,忙親自上門去拜會了,如今大約正在與十來個高家族人在酒樓裡一道宴飲著。
明瑜想著他此刻應正被自己那些祖母家的親戚在輪番敬酒。他本就性情直爽,又因了顧全自己面子,想必對那些敬來的酒也不會推脫了去,便有些擔心他喝多了會醉倒。待從謝靜竹和裴文瑩屋裡出來回房,準備著洗漱了歇下時,已戌時末了,有些不放心,遲遲未睡。
不用她說,春鳶也看出了她心思,悄悄派了小丫頭過去男賓下榻的外院裡看個究竟。小丫頭回來,氣喘吁吁道:「說十幾個人輪番給他敬酒,謝公子早早便醉了,竟被人架著回來的。」
明瑜見謝醉橋果然被灌醉了,心中埋怨了表叔等人幾句。又聽說已歇了下去在呼呼大睡,並無大礙,這才稍稍放下了心。見時辰也不早了,便叫春鳶等人都散了去歇息,自己也滅了燈躺了下去。耳邊靜悄悄無聲,她卻睡不著覺,眼睛望著窗口處投進的一片月光,眼前便似慢慢又浮現出了他望著自己的含笑眼眸。
明日一早,謝靜竹和裴文瑩便要離開,他也要護送她們而去了。自己和他,現在倒真的有些咫尺天涯的味道了。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下,翻了個身正要闔眼睡去,耳邊忽然聽到西園花牆的方向傳來隱隱壎音。那壎音隨風送來,幾響便斷。若旁人聽到,也只會以為誰家之人望月抒情而已。只她卻一下辨了出來,正自己從前過生日時謝醉橋曾吹過為賀禮的那調子。
明瑜豎著耳朵又聽,卻再也沒動靜了。心忽然怦怦直跳,再也沒有睡意。又等了片刻,終於忍不住起身披了衣服悄悄出去,往方才聽到壎音的那到西園花牆而去。
明瑜與幾個表妹住的屋子就在西園裡,離那道分隔了內外院的花牆也不過一道架在小池上的迴廊而已。就著月光到了迴廊盡頭,抬眼見那道一人多高的花牆邊樹影婆娑,靜悄悄並無聲息,默默佇立片刻,剛轉身要回房,忽然又聽到一聲壎音,尚未成調便又斷了。這回聽得清清楚楚,就在自己幾步之外的那道花牆之側。
「登徒子!」她壓下砰砰亂跳的心,輕聲斥道。
「阿瑜,我睡不著,我只想聽下你說話的聲音……」牆那頭,慢慢傳來了一個仿似帶了些壓抑的,她熟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