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信步往東行到華堂側廂的庭院中,已近戌時末了,耳邊依稀仍能聽到那裡發出的盛宴歡聲。舉目望去,夜色之下的侯府更顯闊宇深軒,不遠處通往華堂的走廊上燈火亮如白晝,下人往來不絕遞送著盛宴饈饌。所謂人間極致繁盛,大約也就如此了。
「醉橋,不瞞你說,近來我時常想著辭官離京。只自小與太子交好,眼見被妖道所惑,有些放不下而已。」
二人站定,閒說了幾句,裴泰之這般說道。
謝醉橋略微一怔,側頭看去,見他正微微仰頭,目光投向夜空中的那輪明月,神情間帶了絲蕭瑟。
數年前他便曾生過離京之意,只後來被壓下了,並未成行,謝醉橋知道這一點。沒想到時隔數年,他竟還有這般心思。
謝醉橋知道一些關於他的傳言,只終歸傳言而已,誰也不會傻到真拿去面上去說。他只有些奇怪。以他對裴泰之的瞭解,就算在背後被人說道,這也完全不足以成為他離京遠遁的緣由。他不那樣的人。莫非還有別的什麼他不知道的緣由?
躊躇了下,終於道:「我雖未必能助你什麼,只你心中若煩悶,陪你說幾句話,排遣下還可以的。辭京而去,這實在不件小事,且我亦覺無此必要。」
裴泰之轉頭定定看向謝醉橋,忽然道:「醉橋,我對你其實倒有幾分豔羨。所謂快意恩仇,鵬翔長空,說的也就你這般了。且與那阮家的又天成佳偶……」
「為兄的先早祝你二人並蒂花開白頭偕老了。」
頓了下,他又補上一句。
謝醉橋笑道:「多謝。她確實極好。能得她為妻,我三生有幸。」
裴泰之微微一笑,轉頭對月出神片刻,忽然道:「你叔父八月間治水有功,我過些時日就要南下去江州代為傳旨封賞。」
謝醉橋曉得自己叔父心迷於官道,這對他來說,也算個大好消息了,笑道:「何必你自己南下?這樣的事,內廷派人下去,也一樣。」
「我南下還另有一樁要事……」裴泰之沉吟片刻,才緩緩道,「若順利,待我回來之時,還有事請託於你,盼你勿要推卻才好。」
謝醉橋一怔,隨即笑道:「但凡我之所能,必定全力以赴!」
***
華堂中的筵席直到戌時末才散。明瑜隨了眾人到王老太君面前再次拜賀,遠遠見谷城郡主的目光又朝自己投了過來,不欲再生事端,只想儘早離去。謝過裴文瑩的挽留,與謝靜竹一道被送了出來。
從華堂到南門的一段路上,不時遇到同要辭去的各府們。正如明瑜之前所料,方才發生的一幕,現在正大約在被飛快傳開來,以致於連身邊的謝靜竹都覺察到了異樣,待登上了車剛坐定,便悄聲問道:「阮姐姐,我瞧那些人都在望你,神色古怪,出了什麼事?」
她便不說,謝靜竹早晚也會曉得,明瑜笑了下,便低聲把才纔自己發生的事複述了一遍,見謝靜竹吃驚的模樣,拍了下她手,歉然道:「若因我的緣故,叫你家與王府生出嫌隙……」
謝靜竹回過神來,搖頭道:「本就該這般頂回去!且你那話說得又圓滿,就算到了御前也佔理。我爹和我哥哥什麼人,豈會因了這個對你多心?阮姐姐,我真佩服你,要換了我,只怕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我猜啊,我哥哥要曉得了,只怕會對姐姐你更要上心幾分了呢……」說著已低聲吃吃笑了起來。
謝靜竹性子自小偏內向,如今才漸漸有些開朗起來,只明瑜也沒料到她竟會和自己開這般的玩笑,臉倒微微有些發熱,忽然聽見站在外面的徐媽媽和謝醉橋說話的聲音,曉得他已過來接自己和謝靜竹了,忙壓下了她的手,示意噤聲。
謝醉橋聽到了車廂裡發出的女孩細碎笑聲,自己唇角也跟著浮出了絲笑意,對著車伕說了句「走吧」,待馬車緩緩前行,自己便也隨護著一道而去。
侯府距謝家要近些,先將謝靜竹送了回去,這才往四井路去。馬車到了高宅門前停下,早有等著的小廝進去通報顧氏了。謝醉橋見春鳶從後面的馬車裡下來,想要過來扶下她,已翻身下馬,疾步到了近前,道:「我來!」
春鳶停下了腳步,呆呆望著。
明瑜彎腰出了車廂的門,看見謝醉橋站一側朝自己伸出了手,略微一怔,終把手放進了他手心,一下被緊緊握住。
「方才你說的那一番話,我正巧聽見了。說得極好,我與有榮焉!」
他扶她下了馬車,在她耳畔用低得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飛快說道,聲音裡含著無比的寵愛和驕傲。
明瑜猛地抬頭,正對上了他一雙閃亮的眼眸。
「侄女回來啦……」
大門前顧氏匆匆現身,一抬眼看見面前的兩人,嘴巴張大了,立著一動不動。
明瑜起先還略微有些窘,只見他神情從容,牽住自己的手厚實而有力,心中一暖,便朝他微微一笑,跟著往大門而去。
「嬸母,阿瑜往後數月都還住在你家中,煩你多費心思了。」
謝醉橋牽她手,將她送到顧氏面前,笑道。
顧氏回過神兒來,心中嘀咕了下,道我這侄女還不你家的人,怎的這話聽起來倒像倒了個個,面上卻忙笑嘻嘻道:「自然,自然,我侄女就跟我自個女兒一樣,謝公子放心便。」
明瑜側頭又瞟他一眼。已經送到了家門口,仗著天黑,他握住自己的手竟還沒松開的意思,幸好顧氏識眼色當沒看見,心中忽然起了個調皮的念頭,悄悄用小指在他手心裡勾劃了幾下,這才抽了出來,忍住了笑不去看他表情。
顧氏眼角瞥見面前這一對小兒女總算鬆開了手,暗地呼了口氣,忙一把搶過明瑜的手,笑道:「我這就帶侄女進去了,勞煩謝公子接送。」
謝醉橋怔怔望著明瑜與顧氏往裡而去的纖娜背影,剛被她用指甲勾過的手心一陣陣發癢,忽然聽見身邊噗嗤一聲輕笑,見春鳶已低頭入了門,匆匆追著明瑜而去,這才覺到自己失態,自嘲般笑了下。
***
明瑜第二日就隨顧氏動身返了余縣。到了高家後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謝醉橋雖不便過來,只兩人信件卻時常往來,日子過得靜好無波,只等著明年春到來了。算了下自己父親的行程,此時也差不多應回到江州了。再過大半個月,時令進入十二月,離年底也就一個月了,前次被派了回去送信給江氏的柳向陽又回來了,帶來了幾個消息。一阮洪天已經安然到了江州,江氏曉得了謝醉橋與明瑜的事,極歡喜,老太爺自也一口應了下來。只如今還不便聲張開來,只自家幾個人曉得而已,如今就只等明年春皇帝賜婚後,等著謝家上門來過禮了。這好事。卻也有個壞消息,那便時令轉寒,老太太本就不慎著涼,又得知了兄弟過世,心中悲慟,一下竟臥床不起。柳向陽遵了阮洪天之命離開江州重返明瑜身邊之時,老太太已病勢嚴重了。
照了前世記憶,若無意外,明瑜曉得明年便祖母的大限。原本心中還存了些僥倖,希望老人家能倖免過去。沒想到年底還沒過,她便已經病倒了。這幾年裡她與祖母處得極好,感情日益深厚,自曉得消息後,心中便忐忑難安,恨不得自己早些能回江州。就算幫不上什麼,能多陪幾日也好,偏偏春選又將臨近,如何能自己做主在此時返回江州?心中有些愁煩,次日在給謝醉橋的信中便提了下。不想沒幾天,竟收到了他回信。說他已到御前代她陳情,皇帝體諒她一片孝心,准許南歸探病,她與謝醉橋既已有婚約,到了明年春時,由內廷下詔賜婚便可。
明瑜驚喜不已。她在給他的信中,不過只略提了下自己祖母病重,並未多說什麼,沒想到他竟會不聲不響地替她求來了這樣一個便利。歸心似箭,立時便請顧氏準備車馬南下,不過一兩天便妥當了。
顧氏前次在京中四井路宅子的門口,親見謝醉橋扶明瑜下馬車牽手送到自己面前的一幕,當時雖當作沒看見,只心中卻曉得自家這個侄女在他心中份量委實不輕。到了明瑜出發動身那日,見他果然又來相送,自然知情知趣,待到了埠頭,便指揮著人將箱籠運上船,撇下明瑜在車中,車邊只站了個春鳶。
昨日起京畿一帶便開始下雪,一夜未停,此時地上積雪已深至腳踝,天空中仍有零星雪花落下。
明瑜下了車,見白茫茫一片雪地上,謝醉橋站那裡凝望著自己,滿臉依依的樣子,發頂眉梢還沾著零星的雪花,心中一下也湧出諸般不捨,朝他走近了些站定,低聲道:「多謝你代我在面前說話,我才得以南歸……」
謝醉橋收起心中的離別悵惘,朝她笑道:「若非將近年底事務繁忙,我脫不開身,真想親自送你回去。你路上定要保重。」
明瑜望了眼遠遠站在埠頭一側的高峻和另幾個謝家護衛,也抿嘴笑了起來:「有高叔他們隨我一路,你放心便。只委屈高叔了。」頓了下,朝他又輕聲道:「醉橋,我到家後,便會等你過來。」
謝醉橋見她一雙明眸望了過來,亮得彷彿能照出自己的投影,強忍住擁她入懷的念頭,點頭道:「我必定會去。你上船吧,風雪有些大了。」
船沿著運河駛出埠頭,明瑜從舷艙中探頭望去,見那身影還立在岸邊一動不動,直到成一小點,仰頭看去,天空中彤雲低沉,竟似又有一場新雪要來。
***
明瑜抵達江州之時,正年底除夕的前一日。阮洪天做夢也沒想到女兒此時竟會回來,待問了緣由,喜不自勝。江氏拉住女兒的手,更歡喜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安墨自不必說,便連明佩也面上帶笑過來探聽她在京中的情景。明瑜略應對了幾句,便往老太太的隨禧園裡去探望。
明瑜進去之時,老太太正躺在那裡半合著眼,似睡非睡的樣子,不敢驚擾了她,坐在身邊陪著。忽然見她睜開了眼,顫巍巍道:「誰啊?」聲音有氣無力的。
「祖母,我。」
明瑜忙俯身握住了她的手,輕聲說道。
老太太睜開了眼,眼睛一亮,用力抓了下明瑜的手,瞧著想坐起身的樣子,明瑜忙又坐近了些道:「祖母躺著便,別起來了。」
老太太凝視明瑜片刻,慢慢笑了起來:「瑜丫頭,你個有福氣的。別擔心,祖母的命長,沒那麼容易就去的。謝家那孩子在江州也好幾年了,祖母卻還沒見長什麼樣子。只聽你娘說俊得不行。還沒見過我那乖乖孫女婿,便熬,也定要熬到你們成親了,祖母才好安心去。」
明瑜鼻子一酸,強忍住心頭湧上的難過,笑道:「祖母不止要看我成親,還要看墨兒成親。」
老太太亦笑了起來。冬青端了藥進來,明瑜忙與容媽媽一道將老太太扶了起來伺候著喝了藥,又陪了片刻,見她慢慢又睡了過去,這才起身離去。
過了這個年,許真應了阮老太太自己的話,有孫郎中盡心盡力,江氏和明瑜用心服侍,病雖無大好,倒漸漸穩了下來,全家這才松了口氣。
謝銘柔與蘇、冷兩家的女兒年底前就已被家人護送著北上入京待選了。明瑜被提為秀女、與謝醉橋的婚事,雖已板上釘釘的事,只阮洪天這些年謹慎慣了,沒到謝家登門求親那日,這個消息便不願傳出去。起先只江氏和江老太爺二人知曉,連明佩也不曉得。前些時候為叫老太太歡喜養病,這才叫江氏朝她透了個口風的。故而明瑜此次回來,待老太太病情穩了後,正月裡仍與往年一樣,陪著江氏去了幾戶人家拜訪過後,便一直留在家中,等著謝醉橋的消息。這日聽江氏身邊的丫頭來傳,說謝登門來訪,江氏叫她過去陪著說話。忙收拾了下頭臉,換了件見客的衣裳,便往江氏房中去。見了謝,朝她見了禮,便陪坐在一邊聽她二人說話。
「聽聞下了聖旨,對謝大人去年八月中的治水之功大加封賞,銘柔又以秀女身份入京了,真雙喜臨門。」
江氏笑著恭維了幾句。
謝也一臉喜色,只很快便道:「再半年在此地就又任滿,只盼著入京候缺時能升個實位。至於銘柔那丫頭,一則年歲還小,二則她人也毛糙,不似你家瑜丫頭那般穩重。我在京中也託人打點了下,盼著她這回落選才好。只要我家陞遷了,女兒再養個兩年,我也不愁她嫁不到個知根知底的好人家。」
江氏看了眼靜坐在一邊的明瑜,心道比起謝,自己倒真的前世修來的福了,竟會憑空得了那樣的一個好女婿,正要寬慰幾句,忽又聽她嘆道:「說起來如今我倒在為另樁事愁煩,連也,連著幾日沒睡好覺了。」
江氏驚訝,忙問道:「不知何事?」
「便那胡半仙,前幾日竟到處宣揚,說下個月本地又有場大禍,什麼禍卻不說,弄得百姓人心惶惶。雖惱怒,卻也不好拿他怎樣,且又怕他說的萬一真的,這些天愁得不行。」
江氏哦了聲,道:「我也聽說過,我家正打算這幾日去找他問個究竟呢。」
明瑜這些日裡第一次聽到這消息,一下驚訝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