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七月,燕王繼皇帝位,詔告天下。
同月,齊泰、黃子澄等建文朝臣人頭落地。
楊鐸紀綱等人奉命領燕山衛大肆搜捕落網之魚,凡同名單上的奸臣有關之人,無不提心吊膽,風聲鶴唳。
好在方孝孺和景清只是個例,朱棣好殺,卻終究沒有達到朱元璋的水準。
殺了方孝孺和景清之後,朱棣召見了道衍,君臣兩人進行了一次長談。
或許是道衍和尚的勸說起了效果,也或許是朱棣認為人已經殺得夠多了,在將徐輝祖捉拿下獄之後,這場屠殺暫時畫上了休止符。
徐輝祖被拿,徐皇后和徐增壽都十分擔憂。
徐皇后流著眼淚在朱棣面前求情,徐增壽則想方設法進到牢中見了徐輝祖一面。
以徐輝祖的身份,即便關押進錦衣獄,也沒人敢難為他。除了外表憔悴點,精神還算好。
隔著牢門,徐增壽與徐輝祖對面而坐。
兄弟倆沒說話,歷史上,徐增壽這時已經死了。
「兄長,陛下已經登基,還要固執下去嗎? 」
徐輝祖閉口不言語,徐增壽無法,知道自己算是白來一趟。
不過,為了徐家,為了宮中的徐皇后,終有一天兄長的態度會鬆動。只是要過多久……徐增壽撓頭。
說不得,要去道衍大師那裡想想辦法。
兄長太固執,也是個愁事。徐增壽歎氣,很是無奈。
自洪武朝起,論勳貴排位,徐家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徐皇后,代王妃,安王妃,都是徐輝祖的親妹妹。
燕王登基稱帝,徐輝祖從藩王的大舅子升級成為皇帝的大舅子,不出意外,朱棣之後的皇帝鐵定是他親外甥。只要徐家不犯不赦的大罪,榮耀權柄不可估量。這樣的身份,已經不單是顯赫能夠形容了。
可是,在朱棣進城之後,徐輝祖並未露面,也未奉召,而是跪在徐家祠堂中,對新帝避而不見。
皇帝下令,他借口推辭。
以親情遊說,繼續沉默不語。
這種態度惹惱了朱棣,當時正逢方孝孺案發,朱棣一聲令下,徐輝祖被抓起來,下錦衣獄。
關了大舅子,朱棣又把小舅子叫到身邊,滿口抱怨,同樣都是舅子,差別怎麼就這麼大呢?
見朱棣不似真要殺了徐輝祖,徐增壽大著膽子為兄長求情。
徐輝祖帶兵和朱棣打仗,是因為當時還拿著建文帝發的工資。
朱棣進城之後跪祠堂,因為腦筋太直,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見朱棣態度有了些許鬆動,徐增壽繼續說道:「陛下,臣的兄長雖未奉召,卻也未明言反對陛下。兄長的性格隨了臣的父親,陛下不是也清楚?」
提起魏國公徐達,自己的老丈人,朱棣不好繼續發火,瞪了一眼徐增壽。
徐增壽故意笑得賴皮,朱棣沒好氣的哼了一聲,「擺這個樣子,是想朕打你板子?」
「臣不敢。臣對陛下之敬仰,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對陛下的愛戴,如江水氾濫一發不可收拾。」
朱棣:「……哪學來的?」
「不敢瞞陛下,兩日前,臣拜會了燕山後衛的孟同知,談話間獲益匪淺。」
「你怎麼會去見他?」
「孟同知幫過臣一個大忙,臣上門道謝。」
「哦。」
徐增壽欠孟清和一個人情,還是不小的人情,朱棣知道。
楊鐸和紀綱在京中的活動,包括助徐增壽脫險,以及孟清和在其中的作用,他都一清二楚。如今攤開在自己面前,是想為孟清和討賞?
「陛下英明!」徐增壽笑道,「臣就那麼點家底,還要養活老婆孩子,想還了孟同知的恩情,只能請陛下幫忙。」
朱棣又瞪了他一眼,哼了一聲,「行了,朕知道了。」
「陛下答應了?那順便也給臣點賞賜?臣好歹也是立了功的。」
朱棣吸氣,呼氣,再吸氣,最終吐出一個字:「滾!」
「臣遵旨。」
徐增壽見好就收,從善如流的滾了。目的已經達到,此時不滾更待何時。
孟清和的賞跑不了,由陛下恩賞遠比他贈送金銀要好得多。
大哥的頭也掉不了,顧念著宮裡的徐皇后和三個外甥,天子也不會砍了魏國公的腦袋。
吹了一聲口哨,徐增壽心情大好。
原本,他被徐輝祖突然下獄驚到了,整日心焦,沒想到這一層,還是孟清和給他提了醒。說到底,徐輝祖和朱棣打仗是盡本分。燕王進京後,他只是避入祠堂,沉默以對,自始至終沒有發表任何反對燕王的言論。不奉召,可以盡量往家庭內部矛盾上靠攏,如此,魏國公應當性命無憂。
所謂旁觀者明,徐增壽看不透的東西,經過孟清和的反洗,頓時如醍醐灌頂,一下給他點透了,這份人情不亞於孟清和曾借楊鐸的手救了他一命。
人情啊。
步出皇宮,看著宮門在身後合攏,徐增壽長出一口氣,只要徐家還在,大哥能從錦衣獄出來,欠下再多的人情也無所謂。
自己還不了,不是還有皇帝寶座上的姐夫?
陛下應該十分樂意幫徐家還人情,這可是個對臣下示恩的好機會,還是兩方示恩。
想到這裡,徐增壽表情一變,難不成,孟清和在提醒他時就想到了這個?
先幫忙,再賣人情,進而給皇帝拉攏人心的機會。
多智近妖……不愧是道衍的徒弟。
正在演武場看沈瑄練槍的孟清和突然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誰在念叨他?
沈瑄回頭看他,孟清和忙道:「指揮,不要停,繼續!」
沈瑄:「……」
黑眸微沉,槍如游龍,無端的帶上了一股殺氣。
孟清和摸摸鼻子,他說錯話了?
沒有啊?
想不明白的結果是,當夜,草原狼大開殺戒,某隻狐狸的脖頸和肩後留下了數枚牙印。
孟清和呲牙,他還是傷員!
沈瑄挑眉,那又如何?他可是斟酌過力道,且相當「守禮」。
孟清和:「……」
好吧,不能和侯二代講理。
秋七月壬午朔,朱棣大祀天地於南郊,再祭太廟。
同月,復太祖成法,凡建文朝因反對周禮被罷免者一概復官。周禮派和太祖派的爭論至此劃上句號。沒了領軍人物方孝孺,周禮派受到了嚴重打擊。意志堅定的為建文帝殉節,其餘人多改變理念,重投太祖成法的懷抱。
沒有殉節又固執己見的,大多沒什麼好下場。
朱棣不是朱允炆,敢和他雞蛋撞石頭,頭破血流是肯定的。
況且,對於恢復周禮一事,朝中本就存在爭論,如今被朱棣一刀切也沒什麼不好。
早朝不再像個菜市場,大臣們不必為一個官職該是幾品爭論不休,能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本質工作中,於國於民都是利好。按照洪武帝的話來說,拿著老子的工資就得給老子辦事!每天想七想八不辦實事,統統拖下去砍了!
朱棣沒像老爹一樣幾乎殺光朝中的大臣,只用實際行動讓有資格站在奉天殿中的人明白,建文朝的日子過去了,裝鵪鶉消極怠工的路也堵死了,在其位謀其政,想白拿工資?掂量一下脖子是不是夠硬。
大臣們很快發現,繼工作狂洪武帝之後,皇位上又出現了另一個朱扒皮。
抖起來的文臣開始變得小心,被壓制了四年的勳貴和武將們頗有揚眉吐氣之感。
一朝天子一朝臣,朱棣和朱元璋一樣,人殺得多了,也就不在乎多少人罵他了。
大不了給史官提個醒,下筆的時候多想想,該用春秋筆法的就別用記實手法,該美化該頌揚的絕不能吝惜筆墨。對天子不利的言辭,能少兩個字就別少一個字。
在這種大環境之下,能當做神話故事和八卦週刊誦讀的《明太宗實錄》正式出爐。比起朱棣下令重修的《明太祖實錄》,《明太祖實錄》的藝術性拔高了數個層次,真實性卻要打個折扣。
誰讓朱棣是皇帝,還是大明歷史上唯二殺文臣殺得無比順手的皇帝?
說來也奇怪,朱元璋和朱棣殺官如麻,朝廷的運作卻如加足了燃料的火車,轟隆隆往前飛馳,到站都不停一下,上不去的人只能跳著腳,在火車後邊緊追。追上了,有可能成為一代名臣。追不上的只能安慰自己,非吾無才,朝中無伯樂,天子不用而已。
換成皇帝對文官無比和藹,被罵也笑臉相迎時,官員們的工作效率卻像是老牛拉破車,鞭子甩出花來也不見挪動一下,動不動還要倒退兩步。具體參見崇禎帝,真心勤政,也真心倒霉。
所以說,歷史和人心當真是個奇怪的東西,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時間,壓根沒法用常理來推斷。
八月癸巳,朱棣將朱允炆的三個弟弟和還活著的兒子分批降爵,改封,隨前太后呂氏守居懿文太子陵園。抹去了建文帝的年號,廢掉了建文朝更改的法典規章,朱棣也沒忘了自己的長兄,前太子朱標。
革去孝康皇帝廟號,仍號懿文太子,看似表面文章,實際卻在暗中抹殺朱允炆的正統地位。並以白紙黑字記載,朱標只是太子,根本沒登上皇位,朱允炆的皇位是趁高皇帝臨危矯詔!
聽起來荒謬,但朱棣就這麼幹了。
誰反對?
沒人敢。想做下一個方孝孺嗎?
只不過,讓朱棣沒想到的是,歷史終究無法掩蓋,在他大行不久,兒子就拆了他的台。
處理好了家務事,坐穩了皇位,朱棣開始封賞隨他起兵造反的靖難功臣。
大佬發家了,手下也不能虧待。
發錢分地,授官封爵。
在朱棣的授意下,靖難功臣名單火熱出爐。
名單按功勞大小依序排列,能排在前邊的絕對是簡在帝心的人物。
當時,侍讀解縉、編修黃淮已入職文淵閣,成為了朱棣的機要秘書,遞送到皇帝面前的奏疏都要先經兩人過目。兩人也比其他朝臣先一步知曉了功臣名錄。
大致內容多在預料之中。
以戰封賞,封公四人,侯十五人,伯十三人,歸附功臣另賞。
張玉被追封榮國公,謚忠顯。陳亨追封涇國公,謚襄敏。朱能封成國公。邱福封淇國公,均為世襲。
值得一提的是,原定遠侯沈良之子沈瑄,朱棣本欲封其為國公,以沈瑄的戰功,如此恩賞無可厚非。但卻遭到了群臣的反對,最終只能改封為侯。
關鍵一點,是解縉的一句話:「沈子玉英武,有謀略,類平安,更類藍玉。初封國公,後有何可賞?」
解縉的話不是當著朱棣的面說的,他還沒傻到那個份上。相反,解縉被稱為第一才子,聰明才智自然非同一般。
特意當著楊榮等人的面說出這番話,為的就是傳進朱棣的耳中,在朝臣間引起爭論。
朝中文武不和,京中官員同朱棣的嫡系也存在矛盾。
利用種種矛盾,解縉達成了目的,也將自己摘了出去。
嚴格來說,解縉不算說沈瑄的壞話,前定遠侯沈良同藍玉有交情,否則也不會被無端牽扯進藍玉謀反案,而藍玉為人驕狂,戰功赫赫,是否真的謀反,後世仍存在爭議。
將沈瑄同平安藍玉作比,可認為是對沈瑄的讚譽,但傳進朱棣的耳朵裡,卻不是那麼回事了。
「解縉。」
聽完楊鐸的密報,朱棣臉色有些陰沉。
沈瑄幾乎是在他身邊長大的,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將他同藍玉作比,打的是什麼主意?
功高震主?後無可賞?
想起靖難時軍中的傳言,朱棣嘴邊掀起一抹冷笑。
「除了沈瑄,還有誰?」
「回陛下,解侍讀等還提到了燕山後衛同知孟清和。」
「說他什麼了?」
「誇讚其仁孝,謙和,與人為善。」
話落,楊鐸垂首,不再多言。
與人為善?好一個與人為善!朱棣冷笑,不如明說結交權貴,圖謀不軌。
好一個解大才子,好一班文臣!
「下去吧。」
「是。」
楊鐸退出暖閣,始終沒有抬頭。他能察覺,陛下已經發怒了。怒火到底是沖誰……只怕有些人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暖閣內,朱棣單手敲著桌案,明黃色的龍袍,兩肩上的金龍似正昂首咆哮。
良久,朱棣出聲道:「鄭和。」
「奴婢在。」
「把朕的三個兒子都叫來,朕有話同他們說。」
「是。」
「再去皇后那裡傳個話……算了,暫時不用去。」
「是。」
鄭和退了出去,一路思量著朱棣傳召朱高熾三兄弟是何用意,莫非是與解縉等人有關?
和朝臣牽扯上……
鄭和額上冒了一層薄汗,不敢再想。
朱高熾三人聽到傳召,第一時間趕到了文華殿,侍候的宦官宮女都被趕到殿外,殿門一關,等著三人的只有獰笑中的老爹和老爹手裡的鞭子。
這一次,朱棣一點也沒手下留情。
鞭子舞得啪啪作響。
兄弟三個見著頭頂冒煙的老爹都有些心虛,不敢躲,硬生生的挨了幾鞭,卻不見老爹有停手的跡象,不敢硬扛了,站起身撒腿就跑。
朱高熾渾身大汗,朱高煦繃緊了腮幫子,朱高燧不時揉著胳膊和後背,身後的鞭子虎虎生風,被抽中可不是開玩笑的!
文華殿內似颱風過境,不時傳出朱高熾幾人的痛叫。叫得越大聲,鞭子來得越快。
到最後,朱高熾三個都不敢叫了,朱高煦和朱高燧也不再自己跑了,再次架起朱高熾,在大殿內兜圈圈。
徐皇后得到消息,掐著時辰趕過來。在門前又等了兩盞茶的時間,才一腳踹開了殿門。
敢在朱棣教訓兒子時踹門的,也只有徐皇后了。
鄭和沒抬頭,在徐皇后進殿後,冷眼掃過見到剛剛一幕的宦官和宮人,眾人頓時臉色發白,差點連氣都不敢喘。
「咱家問你們,剛才都看見什麼了?」
「回、回公公,什麼都沒看見。」
「管好眼睛耳朵才能活得長,可記住了?
「是。」
鄭和不再理會他們,轉而思索,皇后怎麼會來得這麼快?念頭一閃,鄭和垂下了眼。
殿中,朱棣正舉著鞭子,怒瞪爬到柱子上的三個兒子。
「給朕下來!」
兄弟三個手拉手,抱緊柱子,堅決不下來。
「真不下來?
絕對不下去!
「好,有能耐就抱在上邊一輩子,下來,朕照樣抽! 」
兄弟三個同時打了個哆嗦。
朱高熾遲疑:要不就下去?
朱高煦撇嘴:下去挨揍?
朱高燧呲牙:不能真抱一輩子吧?
三人正無計可施,皇后來了。
朱高熾兄弟頓時如見救星,流下了激動的淚水,就差喊一聲:娘啊,你總算是來了!
徐皇后沒理會啪嗒掉眼淚的兒子,向朱棣行禮之後開口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讓朱棣如此暴怒,三個一起抽。
朱棣氣哼哼的一甩鞭子,「讓那三個孽障下來,親口告訴皇后!」
徐皇后看向抱在柱子上的朱高熾三人,神情一冷,「給本宮下來。」
爹娘一起發話,頑抗到底絕對沒好下場,朱高熾朱高煦朱高燧麻溜的滑下柱子,沒等站穩,朱棣的鞭子又過來了。
兄弟三個不敢再躲,只能可憐兮兮的望著徐皇后,一起裝可憐。
無奈老爹不讓他們如願,一邊甩鞭子一邊怒斥,「你們把朕的話當耳邊風嗎?朕告訴你們多少次,少給朕來酸丁那一套!」
「那個姓張的千戶到底是誰的人,推動軍中流言的到底是誰,真以為朕不知道?!」
「你們想爭,朕不攔著!朕的兒子,就當有這個氣魄!可看看你們都幹了什麼?!」
「算計兄弟,離間功臣!真以為朕眼睛瞎了,耳朵聾了?朕還沒死呢!」
「人可以有野心,卻不能犯蠢!「
「一路跟著朕打天下的,才是咱們立身的根本!聯合外人踩自己的兄弟,砍自己的臂膀,信不信朕現在就打死你們?!」
隨著朱棣的罵聲,朱高熾三人的臉色越來越白。
「父皇,兒臣錯了!」
三個兒子趴在地上哭,朱棣舉在半空中的鞭子再揮不下去。徐皇后卻在這時接手,袖子一擼,「陛下,您歇歇,臣妾來。」
繼男子單打之後,文華殿中又開始了女子單打。
徐皇后揮鞭子的架勢絲毫不遜色於朱棣,今天這頓揍,注定讓朱高熾兄弟刻骨銘心。
父皇不能惹,母后更加不能!
揍完兒子後,靖難功臣名錄正式詔告天下。
沈瑄未能封公,襲定遠侯爵位,加祿一千擔。
孟清和也搭上了封爵的末班車,以從三品武官獲封二等伯,加祿五百擔。
接到敕令,孟十二郎有點傻。
掐了掐大腿,很疼。
嘴角咧到了耳根,當真不是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