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和的預感沒有錯。
守城小旗的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朝中傳開,又從朝堂傳至民間。各種流言彙聚,真假摻雜,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興甯伯府和伯府的主人,一步步被推到風口浪尖。
某一等伯恃強淩弱,逼迫軍卒。
某伯爺居功自傲,連魏國公府也不放在眼裡。
某靖難功臣年少成名,卻不走正路,同宦官錦衣衛勾結,迫害清流。
更有甚者,言某伯爺欺師滅祖,身為佛僧之徒,卻蔑稱佛經無用,罪大惡極,死後必下十八層地獄。
住在會同館裡,等候天子召見的兀良哈頭目乞列,也聽到了類似傳言。
傳言中,孟清和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貌似忠厚實則奸佞的代表。
總結起來就一句:“奸佞之徒,人人得而誅之”。
“混帳!竟敢如此中傷伯爺?!”
傳播流言的還是鴻臚寺列班,乞列該頓時怒了。
自孟清和鎮守大寧,朵顏三衛的生活水平便扶搖直上,大踏步向前飛躍。
有邊民提供的牧草和邊軍中的醫戶,漫長冬季不再難熬,牛羊數量翻倍也不必擔心餓死病死。
從大寧互市換來的鹽巴和茶葉,轉手同韃靼瓦剌各部交易,成倍的利潤,足夠家人過上富足的生活,整個部落都因此受益。
如今的兀良哈,尤其是同興甯伯建立的友好關係的部落,已經成為了草原部落羡慕的對象。壯漢們堅信,興甯伯在,他們的好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興甯伯倒了,躺在帳篷裡數錢的生活便會一去不復返,再尋不著。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朱權就藩大寧,兀良哈的生活也比韃靼瓦剌優越。同如今相比,仍是一個地上一個天上。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孟清和能為兀良哈帶來巨大的好處,壯漢們自然堅定的站在孟清和一邊。
“誰敢同伯爺作對,就是同兀良哈過不去!”
幾個月前,大寧都指揮使朱旺被京城空降的楊興替代,上任伊始就小動作不斷。新設立的布政使司衙門表面老實,暗地裡卻動作頻頻,對大寧互市的一系列規則很是不滿,尤其是掌管互市稅收的課稅司,大有派人取代之意。
消息傳出,留在大寧的丁千戶尚未做出反應,大寧都司也被楊興壓制,朵顏三衛瞬間炸了。
蒙古壯漢們以其獨有的方式,給立足未穩就想挖牆角的大寧布政使司上了一課。
興甯伯不在,不代表就能為所欲為!遇上腰比水桶還粗的地頭蛇,過江龍照樣得蜷著!
亮爪子試試?統統砍掉!
三衛首領湊到一塊商量,舉手表決,不能動武,動武就是造反。正好給對方藉口進一步插手大寧事務。咱不動武,咱進京朝貢!
各部落頭目排好次序,輪番進京貢馬,見到了天子,撒潑打滾,以頭搶地,往死裡告狀!
從洪武,建文到永樂,朵顏三衛的壯漢們一直是明朝的金牌打手,在邊疆發揮了巨大的作用。靖難期間,更是屢次為朱棣拋頭顱灑熱血,頂著弓箭和火銃衝鋒陷陣。
朝廷防備三衛不馴,也給予三衛各種優待。
歷史上,整個大寧都曾是三衛的牧場,孟清和橫空出世,牧場沒了,三衛獲取的財富卻是翻番。
“兩個三個告不贏,整個兀良哈都不滿,朝廷定不能等閒視之!”
乞列該是第三批進京的,先前兩批朝貢隊伍打下不錯的基礎,已有中官和錦衣衛到大寧勘察情況。北京巡按禦史和監察禦史都吃了掛落,北京六部也沒能倖免。
大寧布政使司敢對課稅司動手,是動了皇帝的錢袋子!這麼大的事情竟然聽之任之?
中官和錦衣衛回京之後,皇帝的敕令立即下達,六部天官以下都被罵了個狗血噴頭。天官們很是憋屈,一口老血湧到了嗓子眼,大寧都指揮使換人,布政使司設立,都是南京六部得好處,出了岔子卻是自己被問責,這叫什麼事!
以資格最老的戶部尚書為首,北京行部紛紛上疏天子,主要內容可以概括總結為一句話:“陛下,臣冤枉啊!最該被抽的是南京六部那幫孫子,不是臣啊!”
在兀良哈和北京行部的聯手打壓下,大寧布政使司還沒真正抖起來,就被按趴下了。大寧都指揮使楊興被都司上下徹底架空。
都指揮同知和僉事笑裡藏刀,毫不手軟,除了拿著官印蓋章的職能,什麼都沒給楊興留下。
朱旺被張貴架空,有孟伯爺架著雲彩從天而降。
楊興站錯了隊伍,錯估了形勢,苦果只能自己嘗。被人揍趴下,絕沒有另一個興甯伯能把他扶起來。
回京之後,孟清和才得知大寧城發生的種種。
天子令他居在北京,仍掌大寧事,八成是對新設的布政使司不滿到了極點。可以想見,下一次殿試之後,南北六部人才充裕,大寧布政使司也會徹底大換血。對此,除了孟清和,北京行部同樣樂見其成。如果能從順天府調人,那就更好了。
不過,對現在的孟清和來說,大寧的事可以暫時放下,如何從傳言中脫身才是最緊要的。
聽到乞列該在會同館暴揍傳閒話的鴻臚寺列班,孟清和既高興又發愁。
高興的是,有人幫他出了一口氣。
發愁的是,傳言愈演愈烈,更加無法摸清到底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
文臣,武將,勳貴,宗室,藩王,甚至是……外戚。
天子令彭城侯戍興州,令平王就藩,卻將平王世子留在京城,理由是為了朱瞻基的學業。高皇帝年間有此先例,朱高熾也曾獨自留京同太孫一起讀書。
漢王世子朱瞻壑也在京城。以朱瞻基年幼為藉口推脫,壓根說不通。
更值得注意的是,繼坤甯宮之後,太醫成了平王府的常客。
“平王妃病了。”
簡單五個字,卻讓人背後竄起一絲涼意。
徐皇后病危,平王就藩,平王世子留京,平王妃病重……
如果皇后真的不治,同魏國公府有關聯的小旗又被自己“逼死”,天子盛怒之下會發生什麼?
孟清和不敢想像。
他只知道,皇后不治,平王必將留京城守喪。早年間,朱高熾進京祭拜高皇帝,仁孝之名極甚。皇后大喪,有心人正可借機重提此事,借群臣之言和百姓之口造勢。
朱高煦宣府屯田,朱高燧在遼東開互市,始終有朝臣存在非議,認為此非王者之道。尤以經營互市的朱高燧為反例。
“強取民稅,不以上國厚德感化蠻夷,反以利益驅之,有違聖人教化之道。”
此類彈劾之言一點不稀奇。
朱高煦在宣府屯田,也被朝臣蔑稱為“非皇子所為,與布衣何異。”
此時,再有朱高熾的仁孝對比,即使天子不立朱高熾為皇太子,也不可能讓漢王和趙王坐上這個位置。
想到這裡,孟清和生生打了個機靈。
他不知道佈局的人究竟是誰,但可以肯定,魏國公府,兩位皇子,包括自己,都是計劃中的一環。
“或許是我想多了。”孟清和站起身,走到窗邊,空氣中隱隱飄來桂花的香氣,閉上雙眼,心中仍似一團亂麻。
徐皇后安然無恙,平王妃重病,平王就藩,魏國公府一直沒有反應。是他真的想多了,還是背後遠比他想像中的複雜?
流言傳遍了京城,仍不見禦史給事中上疏彈劾,若說沒有人在背後出謀,打死他也不信。
“論理早該有人站出來了。”孟清和睜開眼,托著下巴,“是不是該請教一下大師?”
一直沒請教道衍,不過是想看看,是否能趁亂找出背後黑手。
目前的情況,根本不可能讓他如願。
弟子有事,師父不能只在一邊看熱鬧。不說出手幫忙,提點幾句總可以吧?
反正他年輕,經驗不足。請道衍幫忙理直氣壯。而且,孟清和心中有個看似荒唐的猜測。
表面上看,傳言的中心是他,至多牽扯上沈瑄和漢王趙王,沆瀣一氣,交友不慎,奸佞之流頂天了。
實際上,封他爵位的是永樂帝,重用他的也是永樂帝。將他乃至於沈瑄等人打入奸臣之流,重用奸臣的皇帝豈非昏君?搖搖頭,這個猜測太牽強。
可往往越是不可能的答案,卻會直指問題的中心。
“如果真是這樣,不請教大師還真不成了。”
打定主意,孟清和立刻帶上數名親衛,出府趕往道衍的居處。
在他離開伯府的同時,幾名不起眼的探子互相打了暗號,一波跟了上去,另一波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探子們自以為行事隱秘,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早有錦衣衛綴在了他們的身後。
錦衣衛北鎮撫司內,楊鐸親自審訊了平王府長史,連同平王府宦官宮人的供詞一起,整理之後,送入宮中。
走出刑房,一名校尉立刻上前,道:“指揮使,紀僉事遣人送回條子,點子動了。”
“恩。”楊鐸擦乾手上的血跡,將布巾隨意丟在一邊,“繼續盯著,跟了這些天,該有消息了。”
“是。”校尉領命,轉身離開。
錦衣衛千戶李實頗受楊鐸賞識,忍不住開口道:“京中傳成這樣,現在才動,興甯伯倒真沉得住氣。”話落,後頸突然一冷。
“李千戶,”楊鐸輕笑,笑意卻未達眼底,“禍從口出。”
李實瞬間大汗淋漓,忙道:“指揮,卑下再不敢了!”
楊鐸沒再出言,黑靴踩過染血的布巾,大紅的錦衣下擺輕拂,腳步無聲。
隨後點出兩名僉事和數名校尉同他一起進宮,都是平時得用的,唯獨沒有李千戶。
李千戶站在原地,直到楊鐸的背影消失在轉角,仍是一動不敢動。
北鎮撫司內部有傳言,楊指揮使對興甯伯另眼相待,紀僉事也和興甯伯交情莫逆,全因興甯伯對紀綱有知遇之恩。
後者如何暫無定論,前者卻似確有其事。
李實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突然狠狠給了自己一嘴巴,被楊指揮誇獎兩句就找不著北,合該有今日之禍!
如果讓楊指揮知曉,為了查案,他也在流言背後插了一腳……如果馬上補救,還來得及嗎?
孟清和並不知道錦衣衛北鎮撫司裡發生了什麼,出府之後,馬上聽親衛稟報,身後跟了尾巴。
孟伯爺累積數日的怒氣騰的一下燒著了。
“人數多嗎?”
“不足十人。”
“好,很好。”老虎不發威,當他是凱蒂貓是吧?
“伯爺?”
“抓了。”就算凱蒂貓也有爪子!
“抓……了?”親衛以為自己聽錯了。遇到這種情況,不是該引到僻靜處再動手,或是故意漏出點消息,等尾巴離開後再反跟蹤?
“抓前揍一頓,揍不死就行。”孟清和咬牙,表情很是猙獰,“老子忍夠了!”
親衛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勸道:“伯爺,城裡人多,動靜太大。是不是出城再動手?”
現下可在“鬧市區”,被眾人圍觀,更坐實了流言中的惡名。
“就在這裡,出事我擔著!”孟清和斬釘截鐵,親衛無法再勸,只能領命。
十余命大漢同時轉身,盯准目標,如餓虎撲羊一般,揮舞著拳頭沖了上去。
親衛的攻擊毫無預兆,不只是身份不明的探子,連盯梢的錦衣衛都遭到了池魚之殃,沒能倖免。
瞬息之間,拳頭與大腳齊飛,鼻血噴灑,一個個黑眼眶和豬頭新鮮出爐。
“打人了!”
人群大嘩,紛紛走避。見挨揍的對象不是自己,又停腳看起了熱鬧。
探子們知曉自己暴露了,不敢出聲,只能抱頭挨揍。
錦衣衛卻是遭了無妄之災,剛叫一聲,“兄弟別打,自己人!”
下一秒,立刻遭受群踹。
“去你x的自己人!”
伯爺下令,有揍無類!
這麼大的動靜,很快引來了五城兵馬司和應天府衙役。
手持棍棒鐵尺的兵卒衙役推開人群,看到混亂的中心,集體失聲。
那個騎在馬上的是興甯伯?
揍人的是伯府親衛?
挨揍的大部分眼生,一個個都被踹成了豬頭,就算是熟人也認不出來。
見到五城兵馬司和應天府終於來人,孟清和昂著下巴,“是本官下令揍人!”
衛卒和衙役:“……”
鬧事行凶,需要承認得這麼利索嗎?
“諸位當依法辦事,本官跟諸位到應天府衙走一趟?大理寺和刑部也沒問題,哪近去哪。”
衛卒和衙役:“……”
似乎哪裡不對?
“別耽擱時間了,咱們這就去。”孟清和翻身下馬,手遞過去,“要上鎖嗎?”
衛卒和衙役齊刷刷的後退一步,滿眼的懷疑。
一定有情況!
孟清和再上前,眾人再退,就差抱胸尖叫一聲,“別過來!”
衙役們驚疑不定,孟伯爺笑得無比和善。
掃過倒在地上的一個個豬頭,冷哼一聲。
一直被動不還手,不是他的作風。弄不清對方要做什麼,乾脆將一切打亂!
鬧到這個地步,某些人還能強忍著不出頭?
至於和錦衣衛結怨,和楊鐸通個氣,一切不成問題。
“走吧。”孟清和打定主意到應天府走一趟,必須讓事情按照他制定的節奏來走。
下殺招?他不在乎!硬扛不了,乾脆不接招。
敢當面扇他巴掌,他回不了手,可他有幫手!
從背後補刀,幹淨利落!巴掌長的匕首不頂用,必須上剔骨尖刀。
漢王和趙王馬上要抵達京城,只要將此事在朝中掀開,會亂了陣腳的絕不是自己。
藏得深如何?詭計多端又如何?
亂拳打死老師傅,一樣收拾了你!
孟清和打定主意,態度強硬,堅決要求衙役拿他到應天府。
堂官告假,推官苦著臉唉聲歎氣。
見過想方設法逃獄的,沒見過挾持衙役也要到應天府一遊的,這算什麼事!
“此事本官無法決斷,事涉天子親軍,當上奏宮中。”推官使了個巧勁,直接把麻煩一推。
一來一回,足夠他舊疾復發,不能理事。
坤甯宮中,朱棣正抱著漢王世子朱瞻壑,一筆一劃教他寫字。
朱瞻壑學得開心,徐皇后卻是額角直跳。
夫妻這麼多年,徐皇后比任何人都瞭解永樂帝。
教人打仗習武,絕對沒問題。
教人寫字?百分百的誤人子弟。誤的還是自家子弟。
永樂帝正在興頭上,沒法阻止。徐皇后只能暗下決心,等朱瞻壑出閣就學,一定要給他找個好點的寫字師傅。翰林院裡修書的監生大多寫字不錯,可以考慮。
帝后各懷心思,朱瞻壑卻學得無比認真。
看著成功揣摩出狂草精髓的皇孫,侯顯默默垂首,默念,能習天子筆墨,旁人求也求不來,對漢王世子是好事,是榮耀,哪怕寫出來的都是狂草……
祖孫和樂的時光很快被中官打斷。
聽聞應天府的奏報,朱棣面上沒有絲毫怒氣,反似早有所料,“請姚少師進宮。磨了這些時日,是該有個說法了。”
朱家人護短的習性再次佔據上風,事情不鬧起來,他不好公開給孟清和撐腰。
孟清和揮出一記亂拳,主動把蓋子掀開,躲在暗地裡的老鼠早晚要見光。幫自己家孩子抽人,不要太符合老朱家的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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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
軍營大帳中,魏國公徐輝祖面容冷峻,看著跪在面前的親衛,“張成,你跟了我多少年?”
“回國公爺,卑下已跟隨國公爺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徐輝祖聲音中似有懷念,“竟是這麼長時間。”
“國公爺……”
“京城的事,你知道了吧?”
“國公爺,求國公爺為卑下兄弟做主!”
“作主?”徐輝祖冷笑,直接抽—出隨身的匕首,扔到了張百戶身前,“念在爾父之功,自裁吧。”
“國公爺?!”張成不可置信的瞪大雙眼,“卑下犯了何錯?”
“何錯?九族之禍!”
聽聞此言,張成雙眼猛的泛紅,一把抓起匕首,卻不是自裁,而是指向了徐輝祖。
未及動手,已被魏國公的親衛制服,卸了下巴和兩個膀子,一路拖了下去。
徐輝祖坐在帳中,許久未言,直到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被親衛送上,才道:“張百戶急病身亡,張安人殉節,其兩子願代父職,自請甘肅戍邊。”
“是!”
斬草除根,張成的兩個兒子,永遠不會有離開北疆的機會。
處置了張成,徐輝祖上疏向天子請罪,並給徐增壽寫信,他不在京城,魏國公府和武陽侯府不能再出差錯。
膽敢謀算皇后,置整個徐家入險境,即使天子不動手,他也不會放過!
許久不殺人,真當他徐輝祖的刀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