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府是元朝大都所在,永樂遷都之後,改北平為北京,正式成為明朝都城,也開啟了有明一代,自永樂至崇禎,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壯懷篇章。
孟清和站在德勝門前,看著二丈九尺高的城牆,回想從三保口中聽到燕王要見他的消息,仍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高陽郡王也好,三保太監也罷,歷史上的名人出現在眼前,最多不過激動一陣。
可到永樂大帝這個級別,就不是激動兩字可以形容的了。
孟清和坐在馬背上,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很疼,看來真不是做夢。
「百戶,入城當下馬。」
隨行的丁小旗上前,低聲提醒了一句。
北平府雖不比南京,卻是親王藩邸所在,定有各項規制,必須遵守。
孟清和下馬時,宦官三保正將王府腰牌交給守軍查驗,沈千戶和周百戶等人也陸續下馬,待守軍確認之後,跟著三保等人走進了內城。
北平四月,不像塞北一般風雪交加,卻也不見絲毫春意。
城內的守軍皆穿著厚實的袢襖,沿路遇上的農戶和商戶也是棉衣加身。
三保帶著沈瑄一行人快步來到王府廣智門前,在丹漆銅釘的門前站定,門前的守軍立刻上前詢查。
守門的衛軍查過腰牌,問明沈瑄孟清和等人的身份,得知沈瑄是王爺指名要見的,不敢耽擱,立刻叫人開門。
一行人正要入府,從西直門方向突然來了一匹快馬,馬後緊跟著一隊身著朱紅袢襖的衛軍。
馬上之人著緋色武官公服,袍織小獨科花,腰纏犀帶,腳蹬皂靴。身形高壯,下巴方正,濃眉下雙眼狹長,看人時候好似帶著冷光。
此人正是北平都指揮使,謝貴。
謝貴到了近前,門前守軍以制行禮,三保笑著說道,「咱家見過謝指揮,謝指揮可是有公務?」
一邊說,一邊拿眼掃著謝貴,王府門前,是不是該下馬?
謝貴視若未見,居高臨下掃過三保和沈瑄等人,視線在孟清和身上停留不過幾秒,卻好像有刀子在身上刮過一般。
孟十二郎不由得皺了一下眉,咬了一下嘴唇。
這位,怕是來意不善。
「馬聽事這些日子常出城?」
「咱家也是奉王爺命。」三保微微躬著身子,隱去了臉上的笑容,「王爺重親情,病中還念著故去的前定遠侯,遣咱家去了開平衛。咱家沒別的本事,好歹能為王爺解憂,也是盡了做奴婢的本分。」
「哦?」謝貴眼睛一瞇,連瞳仁也不見,好似只在眉下劃開了兩條細縫,目光卻愈發凌厲,「前定遠侯?可是逆賊藍玉謀反的同謀?」
這句話問得相當不客氣。
前定遠侯是否真的牽涉進藍玉謀反,乃至於藍玉是不是真的謀反,眾人心中都有數。
可案子是洪武帝下令審的,罪名也是洪武帝定的,發沈良充軍戍邊是洪武帝親自下的旨意,明知謝貴這是當面罵人,戳人的心,沈瑄仍無法爭辯。
說前定遠侯沒謀反?是錯判?
謝貴立刻能著人將沈瑄拿下,打死不論。
若是他不出聲,任由沈良被謝貴如此輕蔑,於他的名聲有礙不說,恐怕還會牽扯到燕王。畢竟是燕王念著義兄,而這個義兄,被他老爹定為了反賊的同夥。
這就是一個局,謝貴做了一把小人,卻小人得極為狡猾。
沈瑄垂下眼眸,面上愈發冰冷,雙拳緊握,手背上暴起了青筋。
三保的臉色沉了下來,但他同樣不能出聲。
孟清和狠狠的磨著後槽牙,丁小旗在身後拉住了他的衣袖。
意思很明白,不能衝動,更不能出聲。
同余瑱據理力爭,宋忠仍是差點把他打死。在二品的都指揮使面前,一個小小的百戶,不過是能輕易碾死的螻蟻。
前武庫司郎中深諳這個道理,孟清和則是從血的教訓中學會的。
孟清和輕輕動了動手腕,示意丁小旗放開他。他不會衝動,至少現在不會。
燕王特地派人將沈瑄從開平衛找來,絕不會坐視沈瑄被人如此侮辱。這不單單是沈瑄一個人的事,也關乎到燕王本身。就在剛剛,孟清和眼角餘光掃到一個王府護衛轉身進了府內,相信過不了多久,解圍的人就會到了。
謝貴仍是騎在馬上,睨視著眾人,他也在等,等著看王府內的反應。
燕王是真的重病了?
還是裝病?
南京的建文帝等著消息,王府裡的內應總是支吾其詞,只送出一張藥方子。藥方子能代表什麼?沒親眼見到燕王本人,誰也不敢真的確定。謝貴和張昺都在著急,卻不得其門而入。得知三保帶著沈瑄等人從開平衛回來,謝貴意識到這是個機會,匆忙趕到,目的就是為了找茬。
惹怒了燕王又如何?
城內有他帶來的南軍,城外駐紮著宋忠的三萬軍隊。永清左衛,右衛分別屯守彰德,順德,燕山衛中精壯被抽調泰半,燕王身邊的護衛力量有限,可節制的大部分軍隊都在邊塞,謝貴有恃無恐,燕王此刻真的反了,倒省卻不少麻煩。
門前眾人各自打著算盤,三保幾次開口,想以燕王有令為借口帶沈瑄等人進府,謝貴全當聽不見,一味的糾纏,直到一個身著大紅常服的少年從府內大步走來,手中的馬鞭用力一揮,破空之聲驚到了謝貴胯下的軍馬,僵持的局面才被打破。
「謝指揮好大的威風!」
高陽郡王朱高煦紅衣如火,語帶怒意,說話間又是一鞭揮出,馬嘶聲中,謝貴險些從馬上摔落,得到一旁的衛軍扶持,才沒當眾出醜。
「郡王這是為何?」
「為何?」
朱高煦臉上怒意更甚,鞭子一指謝貴主人,「爾等可認清這是何處?!王府之前縱馬,可是視太祖法令為無物?孤是郡王,孤的父王乃是親王,太祖皇帝親子!連南京的皇帝見到孤的父王都要稱一聲叔叔,你是個什麼東西,敢在王府門前放肆?!
一頓斥罵仍不解氣,直接號令王府護衛,「給孤打,打死不論!後果孤擔著!」
左右護衛齊聲應諾,抄起隨身的腰刀,揮起刀鞘就拍了過去。
三保退後兩步沒出聲,顯然對高陽郡王的到來並不意外。王府護衛也是習慣了高陽郡王的暴烈脾氣,一個正二品的都指揮使,在王府前不下馬,且如此放肆,純粹是找死。
官員於宮門及王府門前停轎下馬,這是洪武帝定下的規矩。
謝貴自己不守規矩,無論目的為何,只能算他倒霉。
如果出來的是朱高熾,或許還有轉圜餘地,將此事和平解決。出來的是朱高煦,那就不好意思了,揍你沒商量!
這位沒理都要扯三分,何況他此時有理?
謝貴帶來的衛軍和朱高煦帶出的王府護衛轉眼間就混戰在了一起。
雖然朱高煦說打死不論,謝貴也恨得牙癢癢,手底下的人卻到底有所顧忌。真的在王府門前鬧出人命,有個萬一,頂罪的還不是自己?
雙方似有默契,刀沒出竅,只用拳頭和刀鞘互毆,卻也是拳拳到肉,刀北狠砸,沒一會就各個鼻青臉腫。
奉命打架必須掛綵,還要掛在明處,否則別人都是兩眼烏青,口鼻流血,臉腫得像個豬頭,自己乾乾淨淨,一點傷沒有,肯定會被視為偷奸耍滑不出力,受到同袍鄙視。
這個時候,受傷沒關係,傷越重越好,不受傷才有問題。
於是乎,幾十名壯漢揮舞拳頭兵器,如黑—社會群毆一般展開了群毆。
塵土飛揚間,但凡有倒在地上的,立刻會迎來一頓群踹。
孟清和看得咂舌,好像成祖時期的錦衣衛不少就是出自王府護衛?身手當真不一般。
混亂中,不知哪個膽大包天的,從背後狠踹了離戰圈不遠的謝指揮一腳,打紅了眼的漢子們壓根沒看清從半空中飛來的是哪位,還以為是被對方偷襲,缽大的拳頭一次揮出三四個,其中還有謝指揮己方陣營,砰砰幾聲,自由落體中的謝指揮頓時悲劇了。
孟清和轉過頭,不可思議的看著泰然自若,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的沈千戶,再看看他剛收回的那條長腿,頭皮有點發麻。
這樣一位,真是他努力就能努力到的?
高陽郡王哈哈一笑,走過來單手搭在沈瑄肩上,「小王佩服!」
「郡王是指何事?」沈千戶面不改色,「卑職不太明白。」
高陽郡王沒有明言,一邊笑一邊翹起大拇指,「難怪父王看重沈兄,小王今日是服氣了。」
場中尚未分出勝負,卻明顯是王府護衛技高一籌。
此時,王府內又走出一行人,打頭的,是被兩名宦官攙扶著的燕王世子,世子旁邊還跟著一臉焦急的王府長史葛誠。
府外也來了一行人,帶頭的是北平布政使張昺和採訪使暴昭。
看著步履緩慢,幾乎能裝下兩個沈千戶的燕王世子,孟清和眨眨眼,這位就是朱高熾?朱高煦同父同母的兄長,未來的明仁宗?
朱高熾和張昺趕到,這場架肯定打不下去了。
朱高煦哼了一聲,搶先將事情原委道明,其他都不論,抓住謝貴在王府前縱馬一點,不尊太祖法制,就能讓他好看。
「謝指揮,事情當真如此?」朱高熾也沉下了臉,事關原則性問題,再仁厚也會冒出火氣,何況彼此的關係本就不是那麼融洽,謝貴張昺來北平做什麼,燕王府上下心知肚明。
「世子……」
攔住還想爭辯的謝貴,張昺上前一步,搶先代謝貴承認了錯誤,隨即表明,犯下如此大錯,必須當面向燕王謝罪。
王府長史葛誠不失時機的勸說兩句,朱高熾緩和了臉色,偶爾掃過葛誠的目光卻帶著隱晦的殺意。
再仁厚也是洪武帝的孫子,燕王的兒子,同樣會殺人的。
高陽郡王不耐煩聽世子與張昺等人打太極,招呼都不打一聲,轉身就走,態度囂張,完全不把張昺和謝貴放在眼裡。
「父王還等著見人呢,在這裡磨蹭什麼。」
自己走不算,還把三保和沈瑄和孟清和一起叫走。沈瑄帶來的周總旗和跟著孟清和的丁小旗等人,尚沒有資格進入內殿,只能安排在府門兩側的廂房內。
嚴格論起來,孟清和也是不夠級別面見燕王,可燕王指明要見他,又有高陽郡王帶著,王府護衛沒有阻攔的道理。
高陽郡王把人帶走了,朱高熾好似壓根不在意此舉也是對自己無禮,反倒對張昺表示出了些許歉意,將張昺還沒出口的話全都堵在了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