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要削除寧王護衛,燕王樂得直拍大腿,但他現在還不能直接去和寧王朱權商量一起造反,必須先把耿炳文解決了。
寧王對建文帝的旨意相當不滿,但他比不上燕王的決心,身邊也沒有道衍一樣的人物,對是不是舉旗造反仍在猶豫不定。
建文帝派來的敕使一直盯著朱權,一旦發現寧王有試圖造反的跡象,將立即奉旨採取行動。齊泰這次變聰明了,沒再玩制衡的把戲,逮捕寧王官屬和寧王本人的敕令都在一個人的手裡。可這兩份敕令是否能發揮作用,還是個未知數。
此時,大寧的局勢正如靖難前的北平,柴堆已經被建文帝親自架了起來,只要一點火星就能點燃。
駐守在真定城的耿炳文得知情況,鬍子揪掉了一大把。
沒法比,真的沒法比!不說太祖高皇帝,就連先太子朱標都不會做出這樣的蠢事。
想想正朝真定城進發的燕王,再想想被朝廷往燕王那邊推的寧王,長興侯歎息一聲,皇帝身邊的腐儒看不清形勢,魏國公徐輝祖可是個明白人,怎麼也沒能勸住皇帝。萬一寧王也反了,北邊最有勢力的兩個藩王聯合起來,這仗還怎麼打?
耿炳文的擔心不無道理,雖然寧王還沒露出反意,他手下的一群人卻坐不住了。
首當其衝的,是由蒙古騎兵組成的朵顏,泰寧和富餘三衛。以朵顏衛實力最強,因此也被統稱為朵顏三衛。
這些蒙古騎兵在洪武年間歸降明朝,一是因為明朝軍事力量強大,隔斷了他們同大興安嶺以西的聯繫,二是比起朝不保夕的北元,打穀草都要上交的草原部落,明朝這邊工作穩定,按時發薪,隔三差五還有額外的賞賜,他們自然願意為明朝工作,為了養活一家老小,給誰打仗不是打?
從洪武二十二年設立,到洪武二十五年歸於寧王統轄,以兀良哈,翁牛特,烏齊葉特三部組成的朵顏三衛在工作中始終兢兢業業,絲毫不敢懈怠。遇上北元來打穀草,不用命令,揮著馬刀就衝上去,親戚朋友一樣砍,多次受到洪武帝的表彰,堪稱勞模中的典範。
經過多年的艱苦奮鬥,比起掙扎在貧困線上的北元老鄉,朵顏三衛的生活已經大踏步邁進了小康水準。
吃喝不愁,放牧無憂。
三衛的蒙古騎兵對這樣的日子十分滿意,不想朝廷的一紙令下,他們就要被迫下崗,飯碗保不住了。
削奪寧王護衛?這還了得!
一旦被明朝解雇,斷絕了生活來源,日子怎麼過!回草原放牧?習慣了豪車別墅,誰還樂意去擠公交睡通鋪?
學習老鄉打穀草?身為明朝的打工仔,他們比草原上的老鄉更瞭解明軍的戰鬥力,這麼干除了找揍就是找揍。
三衛的首領湊到一起商量了一下,不想下崗,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寧王也和燕王一樣,造皇帝的反!
如果寧王像燕王一樣去靖難,朝廷還削個X的護衛!
朵顏三衛的首領日盼夜盼,望眼欲穿,就等著寧王扯起反旗。
造反是多好的事,寧王怎麼還不反?
老天或許聽到了他們的祈禱,哪怕寧王下不了決心主動造反,在燕王和建文帝的聯手推動下,早晚也會被拉上靖難的大船。
這個日子,注定不會太久。
八月下旬,燕軍開往真定的途中,遇上了耿炳文派出查探軍情的部將張保。張保自知以自己手下一千多人根本不是朱棣的對手,乾脆領著部下直接投降,還告訴了燕王一個重要情報。
「朝廷號稱發兵三十萬,人數並未集齊,目前只有十三萬在滹沱河南北紮營。若在此時進攻,可趁大軍立足未穩取得大勝。」
聽聞此言,帳房裡的諸將都面露喜色,若真如此,將又是一場大捷。
於是紛紛進言,中心思想就一個,「王爺,打吧!」
燕王沒有馬上做出決定,令人先將張保及一千多名降兵安置到營中,隨後同眾關起門來商議到底該不該打。
朱能和大多數人的意見一致,打!必須打!
張玉老成持重,認為應該先探明張保所言是否屬實,提防耿炳文用間。
朱棣將目光投向帳中其他部將,最終落在沈瑄身上。
「瑄兒,你意如何?」
攻打雄縣,設伏月漾橋是沈瑄出謀,燕王話一出口,眾人同時將注意力轉向沈瑄。
「回王爺,卑職認為,可將張保遣回真定,告知耿炳文,我大軍揮師將至。」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
「荒謬!」何壽最先出言反對,「我軍已知真定軍備,耿炳文卻不知我軍,正該趁其不備一舉拿下!遣張保回去是何道理?!」
何壽出言,李彬,孟善,房寬等人紛紛表示贊同。
朱能皺眉,同樣認為沈瑄此言有些不妥,介於兩人的交情,沒有公開反對。張玉卻在沉思,並一把拉住了想要附言何壽的兒子張輔,不許他出聲。
投靠燕王不久的毛遂,鄭亨深諳職場新鮮人的道理,除非必要絕不輕易開口,心中卻在思量,看眼前的情形,燕王麾下絕不是鐵板一塊。武將不和有好有壞,端看燕王怎麼想,如何處置。
燕王沒說何壽對還是不對,轉向站在武將隊伍中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兄弟,說道:「高煦,高燧,你二人是何意見?」
朱高燧年紀尚小,一向唯朱高煦馬首是瞻。
朱高煦也在思考沈瑄話中的機關,奈何實在想不明白,到底是戰場經驗不夠豐富。
「回父王,兒慚愧,不解沈指揮言中所指,還請沈指揮解惑。」
「好!」朱棣笑了,「不明者當問,不丟人!不求甚解,固執己見才是為將者的大忌!」
話中的意思明擺著,何壽房寬等人頓時面露尷尬。
燕王點到即止,既點撥了何壽,又給他留了面子,之後才繼續說道:「耿炳文大軍駐紮滹沱河南北兩岸,若我軍進攻北岸,即便得勝,南岸之軍必有準備,趁我軍疲憊渡河進攻,勝負難料。不若令其合兵一處,一舉殲滅。」
眾人茅塞頓開。
張玉道:「先有雄縣鄚州之敗,聞聽我軍將至,耿炳文必將合兵!」
譚淵朱能也接連點頭,沈瑄沒有再出聲,有的時候,風頭出得太多並非好事。
眾人商定計策,燕王令人將張保請來,給出豐厚的賞賜,令其返回耿炳文大營,告知耿炳文燕軍將到,並趁機在軍中傳播楊松潘忠大敗的消息,以期動搖軍心,打擊南軍的戰鬥意志。
燕王當著眾將的面承諾,只要張保辦成此事,必將重用於他。
「王爺厚賞,卑職定當全力而為。」
張保領命離開,一千多士兵只帶走兩三名心腹。要使耿炳文相信他遇到燕軍,九死一生才奪馬逃出,並不是件容易事。出了半點差錯,燕王承諾的高官厚祿得不到,小命也得玩完。
燕軍在張保離開後連夜開拔,用間只是一計,燕王同時做好了被耿炳文識破計策硬攻的準備。
將入九月,天氣漸涼,夜間又下起了雨,大軍不得不停止前進,就地紮營。
雨越下越大,等到帳篷紮起來,很多士兵都被淋了個透心涼。
身強體壯的軍漢們不在乎這些,淋雨就當洗了個冷水澡。喝碗熱湯,睡一覺,照樣活蹦亂跳。
孟清和不行。
身體底子本來就薄,冰天雪地裡又挨了十五軍棍,雖有趙大夫精心調配的丸藥,到底不能慢慢調養,多少留下了一些病根。
連日來的行軍作戰,日夜溫差已是疲憊難熬,又淋了大雨,便再也支持不住了。
身為燕山後衛指揮僉事,孟清和同其他兩名僉事睡在一個帳篷。外邊下雨,兩人巡營歸來,見孟清和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額頭卻是滾燙,臉色都是一變。
「不好,快去找個醫戶!」
孟清和職場經驗豐富,在燕山後衛的人際關係還算不錯,兩人不只派人去找醫戶,還親自動手,用被子把孟十二郎裹了個嚴實,只留出喘氣的地方。
裹了三床被子,孟清和依舊冷得直打哆嗦。
好在去叫人的軍漢及時返回,隨軍的趙大夫背著藥箱走了進來,後邊竟跟著沈指揮。
兩名指揮僉事都沒想到會驚動沈瑄,忙起身行禮。沈瑄示意不必,看著趙大夫為孟清和診脈,眉頭蹙了一下。
「孟僉事是受了風寒,引發舊疾。」
趙大夫三言兩語說明情況,丸藥是現成的,需用溫水調服,只是孟清和人事不省,燒得糊塗了,怎麼服藥?夜雨驟寒,帳篷裡也不暖和,怕是會加重病情。
諸多情況一擺,同帳的兩名僉事也是撓頭。邊軍都是糙漢子,生病也是胡亂睡一覺就好,像孟僉事這樣的,怕是都沒自家的婆娘壯實。
沈瑄沒有多言,掀開棉被,解下大氅包在孟清和身上,順勢把人橫抱起來,「孟僉事今夜在我帳中,明日還需行軍,趙僉事錢僉事早些歇息。」
趙僉事和錢僉事瞬間感動了,沈指揮是好人,好上司啊!
主動承擔照顧病人的職責,如此愛護下屬的上官,哪裡找去啊!
兩人當即說道,不需勞動指揮,他們完全可以照顧同僚。
他們都軍漢出身,皮糙肉厚,比黃牛還結實,還是把孟僉事留給他們照看吧。指揮的責任更加重要,萬一被過了病氣就不好了。
「帳篷裡不暖和,咱們就睡一起,幾床被子壓著,保證孟僉事涼不著。守邊塞的時候,弟兄們就這樣擠著取暖,下大雪一樣凍不死。」
睡一起?蓋一張輩子?擠在一起取暖?
沈瑄的眼神發冷,臉色有點黑。
有感於沈指揮外溢的煞氣,趙僉事和錢僉事本能的閉上了嘴。
看著沈瑄愈發冰冷的表情,十分不解,自己是哪裡惹到了指揮?
趙大夫咳嗽一聲,「沈指揮,孟僉事還需盡快服藥。」
沈瑄看了趙大夫一眼,不確定這老頭是不是故意的。
「沈指揮,老夫說的都是實情。」
最終,沈瑄抱著孟清和回了自己的帳篷,趙僉事和錢僉事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乾脆不想了,睡覺。
比起孟清和的三人間,沈瑄的帳篷又高了一個等級,架高的榻上鋪著毯子,帳內還備有熱水。
藥箱打開,趙大夫取出一個瓷瓶,想了想,將整瓶藥都遞給了沈瑄。
「一日一丸,溫水吞服。熱度能退下去便無大礙,只是日後要好生調養。」
沈瑄接過瓷瓶,「勞煩趙大夫。」
「不勞煩。」
「趙大夫可回帳休息。」
「沈指揮可知該如何讓孟僉事服藥?不需老夫幫忙?」
「趙大夫還是早些歇息的好。」
話落,掀開帳簾,直接趕人。
趙大夫:「……」
媳婦娶進房,媒人丟過牆!
豎子不足與謀!
好吧,趙大夫也著涼發熱了。
帳簾放下,沈瑄從瓷瓶中倒出一粒丸藥,試著掰開孟清和的嘴,屢次不成。乾脆將藥含進口中,服了些溫水,俯身送入孟清和口中。
火熱的氣息,柔軟的觸感。
水跡沿著嘴角滑落,苦澀的藥味在口中蔓延。
意識昏沉中,孟清和皺緊了眉頭,想要側頭,卻有一股力量固定住他的下頜,絲毫不能動。
眉頭皺得更緊,太苦了。
沈瑄單臂撐起身,拇指擦過被水浸潤的唇,黑眸漸深,再次低頭,唇緣輕觸,帶著未曾有過的好奇與心動,緩緩的,融合了另一個人的氣息。
兩人的影子映在帳篷上,隨著火燭的熄滅消失在黑暗中。
雨水漸小,巡營的士兵走過,不慎踩進泥坑,濺起了一片水花。
孟清和渾身發冷,顧不得口中苦澀的藥味,本能的抱緊了身邊唯一的熱源。
沈瑄側躺在塌上,手背貼上孟清和的額頭,熱度似退了些。
拉起大氅,閉上了雙眼。
翌日,孟清和在沈瑄的馬上醒來,隊伍已經拔營,對於沈瑄會把孟清和帶在馬上,眾人並未感到奇怪。
軍中兄弟受傷不能騎馬行走,大家都會互相幫扶,朱能張玉都這麼做過,燕王也不曾例外。
唯一不同的是,孟清和不是受傷,而是生病。
孟清和眨眨眼,似乎還搞不清眼前的情況,沈瑄見他醒來,低頭,貼了一下他的額頭,聲音低沉,「熱度退了。」
動作太突然,孟十二郎有點傻。他還記得回到帳篷後腦袋發暈,倒在地上,隱約聽到趙僉事和錢僉事的說話聲,在那之後就什麼也記不得了。
朱高煦策馬走過,見孟清和醒來,說道,「孟僉事可好些了?若是還不成,不若讓提調空出一輛糧車。」
見朱高煦的關心不是做假,孟清和盡量坐正了些,回答道:「卑職謝郡王,不必麻煩提調官了,不發熱,卑職應能自己行動。」
朱高煦點點頭,「馬上就到滹沱河了,孟僉事還是要多注意身體。」
「卑職盡量。」
中軍有千戶來尋朱高煦,燕王宣召,朱高煦立刻調轉馬頭,孟十二郎到底鬆了口氣。
抬起頭,想問問昨夜的事情,話到嘴邊卻有些問不出口。
乾脆也不問了,大戰將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九月初,燕軍抵達真定。前鋒發現了南軍運糧車隊的痕跡,沈瑄立刻帶人追了上去,截獲大批糧草,還從擒獲的南軍口中得知,滹沱河南岸的軍隊已經到北岸紮營,耿炳文親自出城調度指揮。
燕王派人偵查,發現耿炳文果然中計,正在滹沱河北岸集結軍隊,嚴陣以待,等待燕軍的到來。
「孤再幫幫老將軍。」
為了節省時間,燕王下令張玉,朱能,譚淵等人帶領麾下士兵,分成小股對南軍進行騷擾。見到落單的就上去猛揍,一個都不放過。此舉果然令耿炳文加快了合兵的速度。
耿炳文也很無奈,他最擅長的是防守,率領大軍發起進攻並不是他的強項。常年和北元作戰的燕軍恰恰習慣於進攻,就算耿炳文發現燕軍是有意識的逼迫他合兵一處,出於安全考慮,也只能照辦。
人多力量大,以人數論,和燕軍硬碰硬,己方絕對不落下方。
耿炳文經驗老到,決定穩紮穩打,正面決戰,奈何朱棣太狡猾,堅決不給他這個機會。
在耿炳文擺出陣勢,等著朱棣前來一戰的時候,朱棣卻令張玉朱能等大將舉王旗帶兵猛攻,自己率領一支騎兵繞到真定的西南面,對耿炳文率領的大軍進行突襲。
前後夾攻之下,人數佔據優勢的南軍陷入了混亂,燕王率領騎兵衝進萬人之中,左劈右砍,殺得暢快淋漓,南軍士兵和將領圍在四周,就是拿他沒辦法。
是燕王刀槍不入?
非也。
十幾萬人,豁出去一人口唾沫都能把朱棣淹死。燕王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在大軍殺了幾個來回,全因建文帝那句「毋使朕背負殺親之名」的名言。
建文帝親自給造反的叔叔穿上了一身防彈衣,這種情況下,基本沒人敢直接把刀劍往燕王身上招呼。
於是乎,燕軍在朱棣的帶領下殺得南軍大敗,在南軍中幾進幾出的燕王更是披上了神話色彩。
被幾萬人圍著,硬是連塊皮都沒擦破,不是真龍天子還能是什麼?
眼見敗局無法挽回,耿炳文當機立斷,帶著隊伍退往真定城。燕軍窮追不捨,眼瞅著追上了,耿炳文突然不跑了。
原來,領頭追擊的朱能跑得太快,能跟上他速度的只有沈瑄和其餘三十多個人。
耿炳文怒了,幾萬大軍被三十人追著跑,這也太荒謬了!真當他是軟柿子嫩豆腐,一捏就破一切就碎?
見南軍列陣,朱能也不含糊,二話沒說,舉起馬刀,哇呀呀就衝了過來,絕對是不要命的氣勢。
三十個人緊隨其後,彷彿面對的不是幾萬南軍,只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瘋了?
的確是瘋了。
朱能和沈瑄等人殺瘋了,和他們對戰的南軍也差點嚇瘋了。
這是人嗎?
活脫脫一群殺神!
刀光血雨中,南軍徹底喪失了戰鬥意志,混亂之中互相踩踏,刀子砍向自己人的不在少數,棄甲投降的竟達到三千多人。
等到張玉譚淵領著更多的燕軍追上來,耿炳文只能壯士斷腕,捨棄被燕軍圍住的的士兵,帶著餘下的幾萬退進了真定城,關上城門嚴守不出。
燕軍想要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攻下城池,卻一下撞到了石頭上。
野外作戰,耿炳文落了下風,固守城池卻是他的強項,憑著手裡的幾萬人把真定城守得固若金湯,燕王親自領兵攻城三天,硬是一塊城磚都沒啃下來。
恢復了自信的長興侯耿炳文站在城頭,看著城外的燕軍,對著朱棣搖手指,想當年的張士誠都拿某家沒辦法,你小子,也不行!
對造反者朱棣來說,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
耿炳文可以守在城裡和他耗時間,等著朝廷再派大軍,他卻不行。
攻不下真定城,打不開南下進攻的道路,後勤糧餉再跟不上,難保軍心不穩。萬一有人生出異心,不想繼續跟著他造反,那問題可就大了。
燕王這裡發愁,他麾下的將領也開始發愁。
這個時候,到底該怎麼辦?
打又打不下來,說服耿炳文投降更不可能,舉兵靖難以來,燕王終於遇上了第一塊難啃的硬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