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府在元朝時屬大都路,洪武元年改置,次年屬北平行省。府轄七縣五州,宛平大興兩縣附於府城,孟家屯歸於宛平縣下。
宛平縣衙位於城西,院牆稍顯破舊,帶著一種灰突突的色彩,儀門緊閉,留有側門進出。
若非有衙門外的鳴冤鼓和門前的皂隸,實在很難將這座建築同縣衙聯繫起來。除了佔地規模之外,連一般的富戶住宅都比不上,同後世的XX政府辦公樓更是沒法比。
換成孟清和,或許還會感歎上一兩句,但於孟重九等土著來說,這樣的縣衙才是正常。自太祖起,明朝官場便有不修衙的規矩,除非房子塌了大門倒了,否則絕不動門面上的一磚一瓦。
想要高端大氣上檔次?
哪個縣令敢在任內把縣衙修成這樣,就等著把牢底坐穿吧。這還是運氣好的,遇上洪武帝心情不好,不被剝皮填草也得砍頭流放。
洪武帝最惡官員貪污,嚴禁政府公務員追求奢華,一旦有哪個想不開的犯到他手裡,不管大錯小錯,一律從嚴從重處罰。
能用大竹板的絕不用小竹板,能無期的絕不改判有期,能砍頭的絕不流放。
民有大誥罪減一等,在官員身上可不適用。
所謂的區別對待,職業歧視,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若是明初的官員有幸到後世體會一把,大概會發出這樣的感歎,同樣都是做官的,差別怎麼就這麼大呢?
縣衙大堂為節愛堂,主要處理刑事案件,堂東為幕廳,堂西為庫房。
大堂後為見日堂,見日堂後分東西兩側廂房,是縣令,縣丞,主簿和典史等辦公的主要場所,也就是縣長和縣委辦公室所在,一般的民事糾紛都這裡解決。若有人認為二堂不夠上檔次,非要上大堂,辦法不是沒有,衝到街上去殺個把人,夢想立刻就會實現。
孟重九報明來意,一名書吏將他引入了主簿辦公的廂房。
宛平縣主簿姓南,監生出身。洪武年間,宛平縣令仍是七品,至永樂才升至六品。主簿仍為九品,著綠色盤領官袍,戴黑色帕頭,束烏角腰帶。
孟重九口稱南主簿,躬身行禮,南主簿忙起身上前將他攙扶起來。
「耆老何故至此?」
「不瞞主簿,今日老朽實有事相求。」
「哦?」南主簿將孟重九讓到凳上,「可是為族中之事?」
「正是。」
孟清和從軍一事已是鬧得滿城風雨,畢竟古代人缺少娛樂,在這北方之地,又是燕王的眼皮子底下,身為讀書人,想要風花雪月一下也要擔著幾分小心,八卦流言就成了不錯的消遣。不只南主簿知道了這件事,連知縣和兩位縣丞都有耳聞。軍匠縣丞和糧馬縣丞都是半個武人出身,對讀書人要從軍這件事頗感興趣,還特地詢問了縣中書吏,書吏也只是聽了些風言風語,倒是一名出自孟家同裡的巡檢口中給出了不少「內部」消息。
待孟重九詳細說明個中緣由,南主簿沉吟片刻,道:「若如耆老所言,孟十二郎實為大孝之人,想必大令亦會成全。」
「多謝主簿。」
「十二郎為童生,此事還需稟告大令。」南主簿站起身,道,「請耆老隨我來。」
宛平縣令姓賀名銀,性格果毅,有幹才。雖是文人出身,卻有著武人的脾氣,換成後世的話來說,這位就是凡事不喜歡虛的,屬於實幹型人才。從明成祖登位之後對他破格提拔便可看出。
見到孟重九,聽完主簿的報告,又仔細詢問一番,賀縣令當即給孟清和從軍之路大開綠燈。
雖說在洪武年當官風險大,官位越高越是如此,但力求上進仍是每個官員畢生的追求。
若孟清和尋仇的對象是大明百姓,賀縣令還會考慮一二,換成是韃子,那就完全沒有問題了,為父兄報仇寧可捨棄功名之路,絕對的孝勇之人,表揚,必須大大的表揚!
治下出了孟十二郎這樣的人,正說明地方教化有功,明擺著是不小的政績。若非考慮到影響,賀縣令恐怕會自己寫一篇文章貼出去,旌其所為。
實幹人才也是需要政績的。
酒香也怕巷子深不是?
當然,賀縣令得了好處,下邊的縣丞主簿等人自然也不會落下,官場上沒有吃獨食的道理。
縱觀歷史,大明的官員雖然另類了點,動不動就喜歡打嘴仗,嘴仗不過癮還要拳腳相向,但在必要時,大家還是能擰成一股繩的,例如上下齊心博政績的時候。
事情結果在孟重九預料之中,卻也有些出乎他的預料。原本以為只需見過主簿縣丞,沒想卻是大令親自過問。這樣一來倒是成全了十二郎的名聲。
被學中趕出又如何?
一個被縣中大令,二尹和主簿交口稱讚的大孝大勇之人,便是不再讀書,成了軍戶,有人想再欺他一門,也要仔細掂量一下。
出了縣衙,孟重九解開牛車上的繩子,悠然的整了整衣袖,十二郎,甭管怎麼樣,叔公這個人情你可是欠下了。
出城時,孟重九又遇上了一隊騎士,守城門的兵丁看過腰牌立刻放行。騎士們離開後才敢低聲道兩句:「燕王護衛……前頭有一波,看了腰牌,打頭的是個百戶,怕是去北邊……」
坐在牛車上,孟重九捻了捻花白的鬍子,甩了一下鞭子,老牛開始慢悠悠的往孟家屯的方向走去、
孟清和尚不知自己的大名即將在縣城傳開,也不知縣衙中的大令正打算給他冠上個「孝友」的稱號。
此時的孟十二郎正立在桌案後,懸腕提筆,對著鋪開的白紙發愁。
當真是疏忽了,前身好歹也是個童生,能寫一手漂亮的台閣體,烏黑方正,光沼整齊。
換了芯子,寫出來的卻是一手狂草,漂亮還算漂亮,卻和楷體一點邊不沾。
不科舉不意味著一輩子不寫字。從軍後他總要給家中寫信吧?據他所知,孟王氏和他兩個嫂子可都是識字的。這在文盲率相當高的明初算是十分稀奇,也足夠讓孟清和頭疼。
更重要的是,他不打算當一輩子大頭兵,台閣體是明朝的官方文字,要力爭上游,寫字就是必須跨過去的一道坎。
大明選拔武舉人都要先通過文化課考試,文化課不及格,哪怕力拔山兮氣蓋世也照樣榜上無名。猛士尚且如此,何況他這先天條件不足,明顯腦力多於體力的。
孟清和愁啊,習慣了狂放肆意,倏忽間要中規中矩,簡直是要命。
早知如此,他裝什麼酷帥狂狷,練什麼狂草?
「十二叔?」
正煩惱著,房門被推開了一條縫,兩個小姑娘趴在門口,小心翼翼的看著孟清和。
房樑上的老貓突然來了精神,朝著兩個小姑娘喵喵叫了起來,大有欺負弱小之意。
孟清和放下筆,朝著兩個小姑娘招招手,前身當真是讀書讀傻了,同兩個兄長都不太親近,更不用說兩個侄女。
「三姐,五姐,到十二叔這來。」
孟清和斜睨房梁,瞇眼,呲牙,「下來。」
聲音不高,隱含著威脅。
老貓很不情願,卻還是從房樑上跳了下來,在空白的紙上踩出幾個梅花印,蹲坐著舔爪洗臉。
兩個小姑娘終於推門走了進來,孟清和這才看到,孟三姐捧著一個大碗,碗裡是幾個高粱面的餅子。
「十二叔,娘烙的餅子,給你送來。」
孟三姐虛歲七歲,孟五姐六歲,一夕之間遭逢家變,性子都變得沉靜許多。
孟清和接過碗,拿起一個餅子掰開,「你們吃了嗎?」
孟三姐搖頭,卻又馬上點頭,孟五姐開口道:「娘給留了粥。」
嘴裡說著,雙眼卻看著孟清和手中的餅子,被孟三姐拉了一下,「十二叔,我們回灶下吃,娘給留了飯。」
孟清和嘴裡有些發苦,家裡是什麼情形他知道,口糧都是緊著他來。起初他沒在意,偶然見著了孟王氏和兩個嫂子喝的粥裡能照出人影,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家人,原本只是流於表面上的兩個字,深深的刻進了他的心裡。
「三姐,五姐,十二叔吃不了這麼多。」孟清和將掰開的餅子遞給兩個小姑娘,「和十二叔一起吃。」
「可是娘說……」
「不聽十二叔的話了?」
「聽!」孟五姐接過餅子,又掰開,將大的一半遞還給孟清和,「十二叔也吃。」
「乖。」
看著像兩隻小倉鼠一樣捧著高粱餅子啃的小丫頭,吃兩口,抬頭,確定孟清和也在吃,還會笑彎了眼睛。孟清和似乎明白公司裡那些小姑娘口中的「萌」是什麼感覺,一種怪蜀黍情節油然而生。
頭頂正冒著紅心,不巧對上孟五姐童稚的大眼,一道閃電凌空劈下,咬牙,轉頭,砰砰捶著胸口,噴出一口老血,牲口!禽獸!
「十二叔?」
「沒事。」
孟清和又拿起一個餅子,掰成三塊,這樣兩個小姑娘才肯繼續吃。
「三姐,五姐,十二叔一定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孟清和蹲在地上,叼著餅子,單手爬梳過頭髮,另一條胳膊搭在膝蓋上,視線和兩個小姑娘平齊,「等你們長大,十二叔給你們十里紅妝,要是侄女婿敢對你們不好,十二叔爆……不是,揍他們滿臉開花!」
兩個小姑娘似懂非懂,所謂的十里紅妝,於現在的她們遠不如一個高粱餅子有吸引力。
門內,叔侄三人分著餅子,門外,孟王氏轉過身,抽—出袖筒中的手絹揩過眼角,深吸一口氣,邁步離開,沒有發出一點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