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天大暗才被東方天際露出的第一道曙光沖淡,這座城池里的大多數人還在惺忪中將醒未醒之時,一輛尋常的青氈小馬車便隨了第一批為生計奔波早起的人流出了剛剛開啟的北城門,沿著黃泥的桑榆官道粼粼而行。
小馬車里,坐了個年輕的女子。她斜斜靠在廂壁之上,看起來心思重重。忽然,一陣帶著幾分晨露氣息的涼風卷起簾角朝她迎面撲來,掠動了她的鬢發。發腳輕搔她的臉頰,微微誘癢。她終于回過了神,抬起一只素手,輕掠了下自己的鬢發,然後卷起簾子,看向遠處的一片起伏群山,久久凝視。
那里是神烈山。山中有個碧雲寺。碧雲寺的後山處,矗立著一座塔,名叫報恩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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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碧雲寺,香火依舊旺盛,腳下的這條山徑,也依舊荒涼。初念踩踏著腳下的野草,沿著山階一步步往上,最後停在了報恩塔的腳下。
她仰頭,望著面前這座荒敗的古塔,久久站立。
塔身上的野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路過的人,也去了又來,來了又去。而它卻始終沒變,一如從前那樣,安靜而從容地與她對望。唯一的改變,就是她的身邊少了一個人。
沉悶的吱呀聲中,初念推開了那扇布滿風雨侵蝕痕跡的門。她循著塔梯,走走停停,最後終于登上了塔頂。放下了攜帶之物後,顧不得喘息,她環顧四周,目光忽然落在那扇他們曾經親密倚靠過的孔窗之下。那里靠牆的角落,掉著一朵已經枯萎風干的花。
是芙蓉花。它被曾簪它到鬢邊斗艷的女主人不小心遺落在此。經年的塵土一層層覆蓋,它也早失去了當初鮮活時的顏色和芬芳。
初念小心翼翼地撿起了它。凝視它片刻,然後湊了過去,閉目深深呼吸。隔了這麼久,她甚至仿佛還能聞到當初停留在上那種氣息。
記憶瞬間如被喚醒,潮水般地向她涌來,將她整個人吞沒,再也無法上岸。
就在這個地方,那個叫徐若麟的男人,他曾經用他寬厚而堅實的後背負著她從塔頂下去;他曾經在這扇窗前為她溫柔地簪花,毫不吝嗇地用最動听的情話贊美她的羞花容顏;也是他,拉她並肩跪于神像之前許願,然後認真地告訴她,他要他們一生一世都在一起……而今一切都在。塔在,她在,甚至連那朵她曾簪過的芙蓉花也還在,但是他人呢?他到底在哪里?他可否還記得很久之前的那個秋日午後,他在這里曾對她許下過的諾言?他們要相好到老的!
淚珠一滴滴無聲滾落,滴濺到她的手背,打濕了花瓣。她默默哭泣片刻,擦干眼淚,起身擦去神像身上落滿的灰塵,然後拿了自己帶上來的掃帚,從塔頂開始,一層層往下掃去蛛絲灰塵。然後她再爬回塔頂,在神像前點了三柱清香,跪了下去,閉目虔誠祈禱。
她在神像前跪了很久。胸口的陣陣乳脹提醒她該回去了。但她卻仍不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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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雲寺不算近,出城還有幾十里的地。徐若麟趕到的時候,斜陽已經籠罩了整個山頭。他在晚鐘聲里爬上了山,奔至報恩塔前的那條山道上時,遠遠便看到周志的身影。他正不停朝塔頂方向張望,似乎在猶豫著什麼。
徐若麟原本還有些懸著的心立刻放了下來,狂喜迅速席卷而來。
他想得沒錯。她真的到了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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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已經在這里守候了整整半天。
一開始,他以為自家大奶奶要到碧雲寺的。沒想到到了後,她卻直奔這里,對他說她要掃塔,吩咐他等著,不必跟上來,然後自己就進去了。一直到現在,還沒見她下來。
他其實不是很明白她的舉動。有些反常。比如,出來連個伺候的人也不帶,又比如,放著香火旺盛的寺里大殿不去,跑到這早就荒敗下去的古塔,而且一待就是半天。
他知道這段時日因為大爺失蹤的事,她一直郁郁寡歡。自己在等待間猜疑著的時候,甚至擔心她會想不開,中間曾悄悄上去查看過。發現塔里真的被打掃過一遍,她正閉目跪于塔頂的神像前。他見她無異樣,怕擾到了她,便默默下來了,照她吩咐等在這里,一直等到現在。只是眼見太陽就要下山了,她卻還沒現身。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再上去看個究竟時,忽然听見身後山道上有人踩踏草叢過來時發出的之聲,回頭看去,頓時又驚又喜。
“大爺,你——”
他立刻迎著奔去,剛張口,徐若麟已經打斷他,問道︰“她在上頭?”
“是!已經大半天了!”
周志壓住驚喜,立刻點頭。
徐若麟仰頭看了下沐浴在夕照中的古塔,拍了下周志的肩,沒有停頓,繼續朝前奔去。他推開虛掩的門,一口氣不停,沿著旋梯幾步並作一步地往上而去。
……五層,七層,十層……離她越近,他越發焦急,恨不得一步登上塔頂。
他終于登到了最高的那一層。速度太快了,便是以他功力,此時也感到暈眩。
他稍稍停了下腳步,長長呼吸一口氣,等那陣暈眩感消去後,像個興奮的孩子那樣,幾乎是跳著,一步便跨過了最後幾級梯階,旋風般地沖了過去。
“嬌嬌——”
他開口叫她,聲音忽然消了,身形一頓,腳步也跟著緩了下來。
夕陽從孔窗中射進來,布滿了狹小的塔樓。他看到她正席地坐在窗邊的角落處,頭靠在牆角,整個人蜷成一團一動不動地睡了過去。她的腳前,是一朵已經枯干得幾乎無法辨認原貌的花。
徐若麟怔了片刻後,輕輕到她跟前蹲下了身,默默地看著她。大半年沒見,她的臉龐比從前豐潤了些,眉頭微蹙。即便是睡了過去,神情里的那抹哀愁還是難以消除。
他幾乎是屏住呼吸,就這樣貪婪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她。忽然注意到她的發梢和脖頸上沾了些灰塵。他看了下四周,這才注意到地面牆角都干干淨淨,那尊神像前也插著香火,只是燃到了盡頭,只剩下一堆白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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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來一直都沒睡好。打掃塔樓也並不輕松。但是初念舍不得離開這里,最後靠坐到牆角發呆時,倦意悄然襲來,沉沉睡了過去。似夢非夢之時,忽然覺到臉頰處仿佛有人在輕輕踫觸,一下睜開眼楮,看到徐若麟竟正蹲在面前。他看起來又黑又瘦,卻眉眼溫柔,望著自己在微笑。
“嬌嬌……”
她又听見他這樣叫了一聲自己,然後那雙正踫觸她臉頰的手便落到了她的肩上,將她整個人摟入了懷。
初念以為在做夢。可是和夢境中的虛無卻又完全不同。他的觸感,他的氣息,瞬間充盈了她的所有感官。
她忽然明白了過來,這不是夢。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他還是那樣緊緊地抱著她,親吻著她的額頭和眼楮。
初念仿佛一個沒有生命的人偶,僵硬地任由他抱著,听他在自己耳邊一遍遍地重復著這一句話。
徐若麟終于覺察到了她的不對。他微微松開了她些,看見她目光呆滯,神情木然。
他有些被她嚇到,慌忙輕輕拍她的臉頰,“嬌嬌,寶貝,你怎麼了?是我!是我回來了……”
初念仿佛被喚醒,眼楮終于動了一下。她直勾勾地盯著他。忽然發出一聲短促的啊聲,整個人隨即朝他撲了過來,雙臂緊緊地勾住了他的脖頸。蹲在她面前的徐若麟猝不及防,被她仰面撲倒在地。
“嬌嬌——”
徐若麟驚訝地開口,只是剛來得及叫她名字,壓在他胸膛上的她便已抱住他的臉,低下了頭,一下便堵住了他的嘴。
他們貼得如此之緊,有那麼一瞬間,她壓得徐若麟幾乎無法順暢呼吸。
她不停地親吻著他。他被她這樣壓著,享受著來自于她的那種陌生的幾乎帶著狂野的熱情。相思的苦楚,相見的甜蜜,在這一刻徹底膨爆。還在暈暈乎乎之時,忽然,他覺到唇上一陣疼痛,嘴里隨即沁入血腥味,頭腦一清,這才知道她竟然咬破了他的唇。
初念猛地松開了他的嘴,從他身上坐了起來,喘息著盯著他。唇瓣之上沾了幾點猩紅的血。整個人如同一只帶了憤怒的小母獸,危險而誘人。
“徐若麟你個混蛋!你居然這時候才回來!我以為你已經死了!死了!”
她嘶啞著聲音,朝他憤怒地嘶吼。明眸映著他的影子,里頭象有火苗在燒。
徐若麟從地上慢慢坐了起來,舔了下自己還在流血的唇,朝她笑了起來。眼波仍是那樣溫柔,勝過秋日陽光下的一波秋池。
“你這個混蛋——你還有臉對我笑——”她朝他揚手,一個巴掌就要下去時,手卻又停在了半空,怔怔望著他,慢慢收了回來,眼中忽然涌出了淚,一下捂住自己的臉,毫不掩飾,嗚嗚地哭了起來。
“噓——別哭——”
他再次抱住了她,安慰著她。她卻哭得更厲害了,眼淚如同斷線珍珠那樣地不斷墜落。
“……你這個壞蛋……我以為你死了……”
“我沒死……別哭……听我跟你說……”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我要你,要你!你比我自己的命還重要!別哭了……你听我說……我不是故意……”
“嗚嗚——為什麼不早些回來……徐若麟你這個混蛋……我替你生了兒子,你卻這樣對我……你知道我是怎麼熬過那些日子的……”
她雙手緊緊揪著他的衣襟,閉著眼楮不停掉淚。完全不听他的哄勸,抽泣著,只顧斷斷續續地責備著他,像個蠻橫的孩子。
徐若麟急了,在她又要開口之前,忽然捧住她的臉,狠狠吻住了她的嘴。
唇舌相貼,呼吸共渡。他立刻被來自于她的氣息包圍了。熟悉的甜蜜,淡淡的血腥,又仿佛縈繞了一種陌生的乳蜜之味。如同飲了情毒,他渾身血液開始激蕩澎湃,呼吸也漸漸粗濁。她愈發緊地抱著她,情不自禁地將她壓到了地上,翻滾了起來。
塔室很小,經不住幾圈,他便帶著她翻滾了出去,雙雙落在圓梯之上。收不住勢,也不想收勢,他仍那樣與她緊緊交纏著,沿著陰暗而窄仄的階梯,順勢一級一級地緩緩翻滾而下。天旋地轉,地轉天旋,什麼都被丟下了。世界只剩他懷里的她和身體踫撞木梯時發出的輕微咯吱聲。到了最後,當他們終于停下時,連他也不清楚他們到底落在了哪一層,只听到身側塔壁的孔窗外有風掠過,翹角處的塔鈴于是叮鈴作響,聲聲如同響在耳畔。
斷續的塔鈴聲中,暗仄的圓梯角落,他埋首她胸前,在她壓抑的吟呻聲中吮她不斷溢出的潔白乳汁,然後抬頭望著她,目光閃閃地懇求,“給我吧,嬌嬌……”
“要回去了呢……”她低哼著拒絕,被他壓著的那具身子卻愈發酥軟,讓他深陷而不能自拔,“我出來一天了……兒子要鬧我了……”
“有奶娘帶著呢——他天天和你一起,我卻想你想了這麼久——”
他霸道地替她做了決定。
……
夕陽收了最後一道余光,天暗了下來。空窗外的山風開始刮得時急時緩,塔鈴聲也跟著連綿不斷,抑揚頓挫。
“愛我嗎?說你愛我——”
徐若麟已經深深佔有了全部的她,可是他還沒覺得滿足。心底那塊仿佛從前世起便因了她而空虛著的地方還未得到填充,他不滿足。
昏暗中,他喘息著,揮汗如雨,重重而入,雙眼赤紅地盯著她,逼迫著她,“快,說你愛我。我要你說你愛我!”
“愛你,徐若麟,我愛你——”
初念流出了熱淚,哽咽著,終于順從了這個強勢又溫柔的男人,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