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妃從兒子趙衡在側殿的屋里出來時,四下靜悄,深藍的夜空里只掛著幾顆慘淡的星子。她緩緩走過不長的一段廊檐里,快到自己寢殿前時,下意識地緩了腳步,回頭看了眼昭和殿的方向——和此刻皇宮中的所有殿宇一樣,那里烏沉沉一片,住著皇帝的新寵安貴妃。
“幾更了?”
她隨口問身後的太監。
“回稟娘娘,應快三更了。”
仿佛為了回應太監的話,遠處悠悠傳來宮中三更漏鼓之聲。
她出神片刻後,嘴唇微微撇了下,現出一絲冷笑,隨即收回目光,轉身往里而去。
她知道皇帝今夜在安貴妃那里留宿,心中自然郁結。但是她更明白,這個後宮之中,需要她仰望並視之為敵手的,只有皇後蕭榮一人。只要皇帝的心不寄在蕭榮身上,其余這些妃子們,哪怕再得趙琚的寵,也不過是皇帝貪圖新鮮的一時歡娛,絕不可能威脅到自己。哪怕她們生出再多的兒子,也比不過自己兒子在做父親的心上的分量。
柔妃坐在鏡前,任由身後的宮女拆妝,凝望著鏡中的自己。
娥眉、瓊鼻、菱唇。燭火映照之下,鏡中的這張臉龐仍是美艷動人。
她對自己的自己容顏一向自負。十數年前,便是憑借這張臉和孝中的淺淡素衣,她如願地捕捉到了偶然路過的平王的目光,從而成為他的女人。被他帶到平王府後,暗中輕而易舉便清除了他原本的兩個侍妾,然後整整被獨寵了將近十年,直到現在。
現在的她雖也還美艷,但畢竟不復二八年華。而男人卻永遠不會厭倦新鮮**,何況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論爭寵,如今的她是爭不過那些新鮮如花的女子們的,這一點她十分清楚。
自己爭不過,那就以兒子爭。皇帝對于這個幼子的異乎尋常的疼愛,就是她現在和以後手中所能掌握的最有力量的武器。
數日前的那場安排,趙衡確實受了驚。這幾天身子一直不爽利。他的父親便也接連幾夜都留在自己這里。
對于趙琚夾在自己和皇後中間時的那種微妙的矛盾,柔妃其實也體察入微。
她知道他對蕭榮還有感情。或者說,這個對他有著為質恩情的結發妻子,在他心里的地位,至今還沒別的女人能夠徹底取代。自己不能,那個因了眉目與蕭榮有幾分神似而得寵的安貴妃更不可能。或許連趙琚自己也未必覺察到這一點,但柔妃卻看得清清楚楚。但這,並不能阻止他對自己長子日積月累下來的不放心和猜忌。
而自己,恰恰相反。她深諳為婦之道,肯曲意承歡,費勁心思投其所好。這都是趙琚作為丈夫無法從蕭榮那里得到的。她不滿足他,便由自己來滿足他。十年的獨寵加上這一點,所以他離不開自己。唯一不幸的是,自從發生她意欲嫁禍蕭榮卻失敗的那件事後,後來,這個男人雖也被自己用盡辦法拉了回來,他也繼續和她睡覺,但是二人相處時的感覺,無論她怎麼努力,也不可能完全回復到從前了。對此她自然深深遺憾痛悔。但,好在她還有一個好兒子。就是依仗了這個兒子,她才能始終立于不敗之地。
她知道綁得太緊,會惹人心厭。所以趙琚因為兒子的病情接連在自己這里宿了幾夜之後,今天她便體貼地勸他去別的後妃那里放松……
外頭廊子上,高太監正領了一個送夜宵的老宮女過來。
柔妃愛惜容貌,平日注重保養。每晚就寢半個時辰前都會進一些養人的膳食。從前都從御膳房送來,剛這段時日,春和宮里特設了個小廚房,由御膳房派專門的人來伺候。這個老宮女便是今天剛被派來的。
柔妃出神時,替她拆妝的宮女不小心拉扯了下她的頭發,牽動頭皮,微微有些疼。她皺眉嘶了一聲,回頭正要罵,高太監進去了,躬身輕聲道︰“娘娘,今日是桃仁川穹丹皮羹,有養發之功。娘娘請進食。”
柔妃瞟了眼跟在他後頭的宮女。見有些眼生,年紀也大,頭低垂,手上的托盤舉得與臉齊平,幾乎擋住了半張臉。知道是御膳房來的專門伺候自己養生膳的老宮女,也沒在意,隨口嗯了一聲。
柔妃拆完妝,拿了調羹,慢慢攪拌了下羹粥,舀了半勺,吹了下,正要送進嘴里,眼角風瞥見那送膳的老宮女還側身立在一邊沒走,抬頭看去,正遇到她扭半邊臉過來盯著自己的目光。
這老宮女約莫四十左右,宮中御膳房之類的地方素用這種年紀的老宮女,並不奇怪。反常的是,她盯著自己的目光,在燭火映照之下,閃閃而亮,帶了絲奇怪的說不出的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柔妃一怔,那半勺粥便停在了嘴邊。指著老宮女,慍怒地道︰“這誰派來的,這般不知禮數?打發回去換個人!”
高太監忙解釋道︰“娘娘息怒,這是御膳房今天剛派來的。倘若冒犯了娘娘,明日就換。”說完朝那老宮女揮手,呵斥道︰“還不快出去?”
那老宮女不但沒出去,反倒慢慢轉過了身,正面對著柔妃,沙啞著聲,冷冷道︰“小丫,你可還記得我?”
小丫是宋碧瑤小時候的乳名,已經許多年沒人叫了。此刻忽然從這個老宮女嘴里叫出來,宋碧瑤一驚,仔細盯著她打量,漸漸地,眼楮越睜越大,目光中現出一絲駭然之色。
“小丫,不,應該叫你娘娘。娘娘,你不會已經忘了我吧?黃石村的胡三娘,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
砰地一聲,柔妃手里的調羹落地砸得粉碎。她駭然睜著眼,嘴唇煞白,臉龐肌肉微微扭曲,整個人僵立不動。
“娘娘!你怎麼了!”
高太監嚇了一跳,慌忙上前呼喚.
柔妃眼楮仍死死盯著對面那老宮女。只顫聲道︰“你出去!”
“你們都出去!給我退出院外!”
見高太監立著不動,她驀然提高音量,厲聲道。
高太監慌忙應聲,和另幾個服侍的宮女一道急匆匆退出,剛下台階,抬頭看見對面,一下愣住了。
~~
柔妃仍那樣盯著對面的老宮女。
她確實已經認出來了。這個婦人,雖然比她記憶里的樣子老了許多,但就是當年自己還在黃石村時的鄰人。
她居然真的沒死。不但沒死,此刻竟還用這樣的身份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方熙載,他對此為何絲毫沒有提及?
她知道他一直在暗中查訪這個當年的漏網者。但是現在,她這樣出現在自己面前,顯然,他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
柔妃腦子飛快地轉動,吸了口氣,到門口開門張望了下,見原本伺候在廊下的宮女太監都已經退下去不見了,關上門反閂,定下心神,終于慢慢地轉過身來,臉上已經浮出了一絲笑容。
“是你,三嬸……”柔妃在胡三娘的怒視之下,坐回到椅上,一手搭于桌案之上,閑閑地問道︰“你怎會到了這里?”
問這話的時候,她面上看起來篤定,心中卻十分緊張。
這里是皇宮,她到底如何進來的?她和自己的關系,除了自己,是否還有人知道?這兩點,非常重要。
胡三娘恨恨道︰“當年那個晚上,我女兒青兒正鬧肚子,我帶了她到茅房,這才逃過了一劫。我知道你如今不比從前,你成了娘娘。只是這些年來,我無時不刻不都在想著找到你問個清楚!正好上月皇宮征人,我便應征進來了,為的就是見到你,好問個清楚當年的事!”
宮女在宮中地位低微至極,幾乎沒有哪個是心甘情願留下的。從前嘉庚之亂後,皇宮中原本的宮女幾乎盡數逃脫。後來只召回了部分。自打去年底後宮充盈以來,用以打雜役的壯實宮女一直短缺,便不時從宮外征選年紀大些、會干活的進來。柔妃知道這個,所以此刻听她這樣說,原本還懸著的心一下便松了下來,面上的笑意也更甚了。
“胡三叔他們都好嗎?一晃眼好多年過去,我因忙,一直都沒回去看看……”
“呸!”胡三娘打斷了她的話,怒目道︰“小丫,頭頂三尺有神明,你給我老實說,當年是不是你和那個姓方的派人來滅村的?你們為何如此歹毒?這樣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柔妃收了笑,冷冷道︰“你也當知道我如今的身份。我是顧念咱們舊日的鄰人之情,這才叫你一聲三嬸子。你不知禮數便罷,怎的還如此血口噴人?當年滅村之事,我後來也听說過,分明是馬賊所為,關我什麼事?你再血口噴口,休怪我不念舊情!”
胡三娘雙目通紅,搖頭哽咽道︰“你果然不承認!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那姓方的把你給了平王,你怕你和他從前有過婚約的事被他曉得,會壞你的事,這才下了這狠手,對不對?小丫,三嬸子還記得你小時候是個乖巧的孩子,你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全村七戶人家,三十條人命,那些可都是你平日叫叔叔伯伯的人哪!你怎會這麼狠心,做出這樣禽獸不如的事……”
“住口!”
柔妃臉色鐵青,猛地喝道。見胡三娘立在那里,雙目中淚水流個不停,想了下,緩了臉色,靠近了些,道︰“三嬸子,你真的是冤枉我了。和我確實無關。我如今到了這里,確實也想念家鄉之人。你如今日子想來不好過。這樣吧,晚上你就留我這里,明日我派人親自送你出宮,給你買房買田,給青兒妹妹尋門好親事,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胡三娘還沒應答,門外忽然傳來轟然一陣巨響,柔妃沒有防備,一個哆嗦,看了過去,頓時駭得花容失色,一張臉血色盡失。竟是皇帝趙琚一腳踹開了門,門閂應聲斷裂 。他怒目圓睜,臉色鐵青地朝她大步而來,最後停在距離她幾步之外的地上,雙目赤紅地盯著她,鼻息咻咻,仿佛一頭暴怒的雄獅。
柔妃身子顫抖,怔怔望著憑空突然現身的趙琚,大腦有一瞬間是空白一片。
她做夢也沒想到,事情竟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
“萬……萬歲……”
她終于回過了神,站立不住,連牙齒都在瑟瑟打顫,勉強站住腳。
“你別信她……她真的實在信口雌黃!她只是想要訛詐臣妾,從臣妾處得好……”
“住口!”趙琚猛地大吼,一腳踢翻近旁的一張椅子,“就算滅村之事真的和你無關,你和那方熙載……”
他咬牙切齒,似乎連這個名字都難以說出口了,“你和那方奸人有婚約在先,竟也敢如此蒙蔽朕!這也是假嗎?”
柔妃抖抖索索,目中淚水飛綻,“萬歲,萬歲……你听我說!這刁婦不知道被誰收買混進了宮,完全是在污蔑臣妾與方大人。臣妾從前真的不認識他!臣妾與他清清白白,臣妾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臣妾……”
“住口!”
趙琚猛地抽了她一巴掌,力道之大,柔妃被抽得整個人撲到了地上。
“到此刻還狡辯!方奸已經束手就擒,你竟還在朕面前這般惺惺作態!”
趙琚蹲在了柔妃面前,盯著她的目光陰鷙,神色無比猙獰。
柔妃停了哭泣,睜大了眼,駭然望著臉孔已經扭曲起來,仿佛換了個人的皇帝。
“賤人!汝二人,狼狽為奸,欲以呂不韋趙姬自譬,戲朕于股掌之間?”
最後,他一字一字,從齒縫里擠出了這句話。帶著無比的怨毒和厭惡。
“萬歲——萬歲——不是你想的那樣!衡兒真的是你的!真的是你的!若有半句謊言,叫臣妾……”
她伸出手,嘶聲叫著,淚落紛紛。忽然停了下來。
被方才那巨大破門聲驚醒的趙衡此刻過來了,睡眼惺忪地看著狀如怒獅的父親和地上的母親,仿佛被駭住了,呆呆立著不動。
趙琚死死盯著面前這個正與自己對望的兒子,雙目血紅一片,拳捏得咯咯作響。
“父皇……”
趙衡朝他走近一步,怯怯地叫了一聲。
趙琚額角猛然抽動,頭一陣劇痛,眼前仿佛出現一片紅霧,整個人咕咚一聲,一下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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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終于亮了。
如往常一樣,大臣們趕著五更過來早朝,等在千步廊側的偏殿里。但是很快,他們就發現了今天的不同。
一向勤政的皇帝,今天遲遲沒有現身。一向早到的中極殿大學士方熙載,他也遲遲沒有現身。
這種反常引起了眾大臣的疑慮。就在他們私下各自議論猜測的時候,皇帝身邊的太監崔鶴過來了,對著眾人道︰“萬歲今日身體不適,朝會暫停。眾位大人各自散去便是。”
皇帝如今患有頭疾,時常會犯,這早不是什麼秘密。眾人一陣搖頭嘆息後,便各自紛紛散去。唯有戶部尚書司彰化眉頭微鎖,神色凝重,獨自立了片刻後,這才轉身,負手慢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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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琚一病就是三天。不但朝會全無,連各地飛送而來的奏折堆滿案頭也沒去處置。眾大臣里,有不放心提出要去探望皇帝者,均被崔鶴阻了下來。
到了第四天,朝會仍無。崔鶴再次現身傳話的時候,大臣終于鬧了起來,紛紛嚷著要闖進去看個究竟,崔鶴慌忙阻攔。正一團亂著,一身正服的蕭榮出現在了偏殿門口。眾人見她來了,這才噤聲。
蕭榮朗聲道︰“萬歲前些時候過于操勞,舊病復發,遵太醫的囑,要好生休養數日。眾位大臣里,若有急事需稟奏者,可交予我,由我代為轉托。”
崔鶴見皇後鎮住了這幫大臣,有人把自己的奏章遞送給她,她面帶笑意地一一接過,暗地里終于略微松了口氣。
實話說,就算是他,也不是很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前夜皇帝原本宿于安貴妃處,後去了皇後坤寧宮,出來後便命人不用跟隨,匆匆往春和殿去。當時,崔鶴便覺得他神情十分異樣,隱約覺得會出事。果然,沒多久便傳來他病發,暈倒在柔妃寢殿里的消息。皇後立刻趕了過去,命人將皇帝送到他日常歇息的養安殿,急請太醫。
于院使趕到後,匆忙施救。皇帝在清晨時,甦醒了過來。只是醒來後,人便像換了一個,暴怒無比,閉門誰也不見,連夜間也不掌燈,一步未出門外。如此就是三天過去。
“娘娘——”
崔鶴幫捧著蕭榮收來的奏章,一直送她到了養安殿前,這才小心地將奏章遞了過去。
看得出來,蕭榮的眉宇間也積滿了倦怠。此刻對著他時,早沒了方才面對群臣時的精神抖擻。
她的目光掠過他手上的奏章,棄而不取,只是接過另個宮女手中的食盤,淡淡道︰“你們都出去吧。在外頭候著便是。”
崔鶴忙應是。和宮女退了出去。
蕭榮目光平靜,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