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以內閣與九卿大夫為首的諸多官員聯名上疏,請求太子以國體為重,暫時代為執掌朝政。趙無恙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之下,就此被推到幕前,開始擔負起他作為皇位繼任者的職責。
出于對病中父皇的敬重,他並未如歷任皇帝那樣在大殿上朝議政,而是于御書房簡單接受百官參拜後,便在那個地方與百官理政議政。
太子雖然年輕,未及弱冠,但在百官中一向頗得擁戴。如今初初議政,他表現出來的敏銳與善于納諫的態度令百官十分欣慰。議政首日,在與百官商議過後,最後做出了一個慎重決定,暫時擱置皇帝先前已然如箭在弦上的北伐計劃,後續等待皇帝恢復健康後再定。關于人事,他並未做什麼大的變換,原內閣諸相與百官位屬一概保持不變。唯一一處與從前趙琚執政時的不同,便是多了位徐若麟。但他並未被授以新的官職,而是太子親自請任,以太子太傅的身份行走在御前。
這是時隔三年之後,原本已經淡出金陵的徐若麟再次回歸朝廷。他與太子關系深厚,如今太子執政,對他委以重用,這本就在百官預料之中。且徐若麟在朝中素有威望,自然無人提出異議。且此種安排,看似隨意,明眼人卻一望便知,其實正是如今太子與皇帝之間那種微妙關系的反映。皇帝如今雖不能理政,但保不齊哪天就又能動能說,太子如今不過是暫時代替他執政而已,所以他自然不便對人事委任進行干涉,以免日後皇帝心生不滿。此時讓徐若麟以太子太傅的身份輔政,既合情,也合理。
全國因了災荒而生的後續動蕩此時仍遠遠沒有平息,各地奏折依舊飛報來京。太子繼趙琚先前未完之事,接待各國王公使臣,批閱奏章,與群臣日夜商議對策,異常忙碌。轉眼半個月過去,到了十六,正是魏國公府出殯的日子。這日的場面榮哀自不必贅敘。當夜,徐若麟以長孫身份領了一干族人留在城外的善義莊過夜,其余徐家人陸續返回。
初念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時,天已經擦黑了。國公府里為喪事搭出的白棚尚未拆去,白紙糊的燈籠也漸次被點亮,但喧鬧了多日的法事鐃鈸聲是停歇了下來,各處忙著收拾善後的下人臉上,神情也是松懈了的感覺。畢竟,這一個多月的喪事辦下來,日夜輪值,整個國公府從上到下,人人難免都覺疲累。
初念與青鶯一道回來。路上見她神思恍惚。以為是仍沉浸在喪事的情緒之中,也未多留意,回來與她道別後,回了自己的院,第一件事便是安頓一雙兒女。果兒和喵兒從早上五更開始跟隨出殯隊伍出城,顛簸了一個白天,到了此刻,早乏累不堪。喵兒在回來的車上時便已經睡得迷迷糊糊,此刻與姐姐一道吃完晚飯,洗了個澡,再沒平日活蹦亂跳的勁頭,被抱到床上去,沒一會兒便呼呼地睡了過去。果兒也是早早睡覺去了。
徐若麟今夜留在善義莊不會回來,初念便也早早閉門歇了。她覺得很累,但是躺下後,卻久久難以入眠。從得知司國太病重消息回京至此刻,不過才短短一個多月,她卻覺得仿佛已經過去了許久。失去長親的悲痛、與青鶯再見的喜悅,還有與丈夫休戚相關的朝堂柳暗花明,一件件在她腦海里浮現。
皇帝出事雖然過去已經半個月了,初念卻至今覺得難以置信。皇帝竟然會在與後宮妃子同房時患了脫癥,也就是民間俗稱的“馬上風”,以致于如今變成這個模樣,這不能不說是一樁宮闈丑聞。皇後似乎想極力遮掩,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消息還是慢慢傳了出來。據說,是這兩年,皇帝遵照醫囑,房事偏于冷淡,那個貴妃卻想再懷上個龍種固寵,這才膽大包天,竟在皇帝飲食中動了手腳,這才釀出了慘禍。為嬪妃者,竟愚狠至此,真真是咎由自取,可嘆可恨。
初念正在床上輾轉之時,忽然听到外頭傳來輕輕叩門聲,下去開門,見宋氏站在門外,一臉的激動,湊了過來低聲道︰“大奶奶,三奶奶那邊出事了!有個婆子說,蟲哥兒沒了的那天,她遠遠似乎瞅見過三奶奶牽了他往少人的後園方向去,當時也沒多想,恰巧當天,三奶奶那個乳母張婆子又出府,說是去看望她嫁在外頭的女兒,搬了三奶奶賞的大箱小箱物件上了馬車出去。當時府里正辦喪事,也沒誰多留意。那婆子如今卻越想越不對勁,方才便跑到太太跟前捅出了這事。你也曉得,太太如今正急紅了眼,立馬便去三奶奶那里質問,此刻正鬧得凶呢……”
嘉木院與初音住的那個院落並不遠,宋氏說話的當兒,初念便隱隱听到有尖銳的尖叫聲從那個方向傳來,也辨不清是廖氏還是初音所發。稍一猶豫,便見青鶯急匆匆過來,神色驚惶地道︰“嫂子,我娘要和三嫂拼命。我爹還沒回。我拉不開她們,你快去看看。”
初念忙叫宋氏去喚董二太太過來,自己換了衣服,與青鶯便趕了過去。
徐邦瑞與蟲哥兒失蹤,徐家早報了順天府,不止官府在找,徐若麟于百忙間也派人四下在搜尋秋蓼,先後也找到過幾個可疑女子,卻都不是秋蓼。想是她蓄謀已久,也精心準備了多年,此時便如同泥牛入海,半點消息也無。
這段時日,廖氏接連失去兒子和孫子,急得命都去了半條,不想此時竟從婆子那里得知這樣的消息,頓時起了疑心,哪里還忍得住,立時便沖了過去質問。
徐邦瑞與蟲哥兒先後不見了人,那個大的倒罷了,是眾人眼見他自己跑出去的,蟲哥兒的事兒,卻有些蹊蹺,十有□與內鬼有關,府中下人相互猜測,沸沸揚揚。初音心中有鬼,便借丈夫不見悲痛生病為由,一直躲在屋里不大出來。不想此刻廖氏怒氣沖沖找了過來,那個告發的婆子又在旁對質,也是做賊心虛,起頭辯解了幾句,漸漸臉漲得通紅,一時便說不出話了。
廖氏見她這樣子,越看越覺得像,氣得發抖,一張臉如死人般煞白,目露凶光,忽然朝初音沖了過去,一把掐住她脖子,口中罵道︰“你這個不得好死的害人精!黑了心的婆娘!竟敢對我的蟲哥兒下手……我掐死你……”
她本因了傷心,病得要死要活,此刻卻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一雙手如同鐵鉗,死死掐住初音的脖子不放,初音在她手中便如同一只雞仔,雙手胡亂掙扎,卻絲毫掙脫不開,臉憋得血紅,眼楮上翻,恰才匆匆趕到的董氏和初念見狀,慌忙上前拉扯,好容易才拉開了人。
“太太……你休要听人說風便是雨的,和三奶奶無關啊!三奶奶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
初音的乳母張媽,話還沒說完,便慘叫了一聲,一張臉已經被廖氏的指甲抓破,只听她厲聲罵道︰“她別想活了,你也要跟著去死!來人,把她給我拉下去打死了算了!”
初音只覺脖子火辣辣地痛,倒在地上咳嗽了半晌,這才緩過一口氣,眼見婆婆臉孔扭曲,如瘋子般地又朝自己撲了過來,一時心膽俱裂,大叫一聲,慌忙奪路往外逃去,一邊逃,一邊嚷道︰“那事和我無關!你休想栽到我頭上!我也是有娘家的人,由不得你們徐家人合伙起來欺負我!你再逼我,休怪我把你徐家人的丑事都抖出來讓人評評理!是你自己從前虧心事干多了,這是報應……”
“小賤人!你還敢說!”
廖氏恨不得把初音的肉咬下來才好,雙眼血紅,追著她罵,一邊追,一邊操起屋里夠得到的東西朝她死命丟去,一時乒乒乓乓。初音驚恐萬分,慌忙奪路往門外逃去,腳下卻被裙擺一絆,整個人便撲倒在地,回頭見婆婆已經趕了上來,嚇得哭出了聲,廖氏撲了上去,扯著她胡亂廝打,口中嚷個不停︰“你還我兒子……還我蟲哥兒……”
廖氏這個樣子,分明是失去了理智。莫說青鶯和初念看了心驚,連董氏一時都不敢靠近,只大聲叫婆子趕緊去攔。眾多婆子一擁而上,架住了廖氏,廖氏一口氣沒上來,一下又暈厥了過去。董氏讓人把廖氏抬送回房,去請太醫,看一眼還蹲在地上哭泣不停的初音,搖頭嘆了口氣,對著眾人道︰“有事等明天再說吧。都先回去歇了。”
一場鬧劇結束,人漸漸也散了。最後只剩翠翹一人還立在一邊,緩緩到了初音跟前,問道︰“三奶奶,蟲哥兒真的是被你給送走的?” 初音驚魂未定,抬頭見她面上帶了微笑,雙目卻直勾勾地望著自己,笑容里透出一絲說不出的詭異,一時被嚇住,一動不動。
“好。好。我知道了……”
翠翹喃喃道了句,轉身慢慢去了。
初音定定望著她背影,後背忽然起了層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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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出殯事多,徐耀祖回來時已是深夜。听說廖氏和三媳婦又上演了一出全武行,最後還暈厥過去,心中雖有些厭煩,想了下,仍是過去了,在外室遇到珍珠,問了聲。听說太醫來過了,道並無大恙,讓精心休養便可。點了點頭,轉身要走時,里頭剛醒了過來的廖氏听見他的話聲,立刻掙扎著起來,徑直咚咚地到了他跟前,白著臉瞪著他,道︰“誰要你貓哭耗子假慈悲?做給誰看呢?我是不會感激的。我問你,兒子孫子的事怎麼樣了?”
她與丈夫的關系,早就不是什麼秘密,所以在珍珠面前也沒想遮掩,徑直便這樣開口。珍珠見狀,急忙識趣地自己退了出去。
要找徐邦瑞和蟲哥兒,秋蓼這個人自然不可能隱瞞。徐耀祖已經從徐若麟那里知道了這事。這些時日以來,本就被弄得焦頭爛額。此刻見廖氏這樣發問,壓下心中的怒氣,道︰“還在找!你就給我省省力氣別再添亂!三媳婦的事,明日我會找她問個清楚!”
廖氏冷笑道︰“我看你是根本就沒想找吧?那樣一個賤婢,能掀得了什麼風浪?反正你有個成器的親兒子了,如今眼見是又要得勢,我的小三兒和蟲哥兒在你眼里算什麼?沒了你也不會心疼!”
徐耀祖見她不但絲毫無悔改之意,而且還無理取鬧,心中愈發厭煩起來,罵道︰“你這個惡毒潑婦!看看你教出來的兒子什麼樣!倘若不是顧念血親,我還真懶怠管他的生死!那個大的是沒法了,蟲哥兒還小。如今我算想清楚了,找他回來後,容不得再讓你教養!我怕到最後又養出一個紈褲!”說罷轉身,怒氣沖沖拂袖而去。
廖氏盯著他背影離去,怔著不動。沈婆子進來了,見狀慌忙勸她上床再歇著,廖氏搖搖晃晃地坐了下去,喃喃道︰“媽媽,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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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耀祖這一個多月來,與以往一樣,仍是居于他自己的那間雲房。怒氣沖沖從廖氏那里回去後,盤腿打坐了許久,漸漸入定,心境這才平靜了下來。終于長吁一口氣,睜開眼時,愣了一下,看見廖氏不知何時竟過來了,只穿件白色的中衣,燭火之下,正跟個鬼似地悄無聲息地站在跟前盯著自己。想是方才自己過于凝神,這才沒留意而已。
他並未起身,只是皺了下眉,冷冷道︰“你不是暈過去了嗎?不好生歇著,這辰點了,到這里做什麼?”
廖氏仍是那樣盯著他,忽然咧嘴一笑,徐耀祖略微心驚,正要呵斥,見她忽然竟雙目流淚。
“你到底要干什麼?”
他愈發不耐煩了。
廖氏連帕子也不要,只用手擦了下眼淚,點頭道︰“徐耀祖,你問我來做什麼,我也不知道我要做什麼。我只是睡不著!我告訴你,有些話我要是不找你說個清楚,我就算死也不甘心!”
徐耀祖神情漠然。廖氏並未在意,只是繼續道︰“徐耀祖,我也出身名門,十七歲的時候被父母做主嫁給了你。嫁你之前,我只知道你因為西南戰事耽誤了婚事,遲遲沒有娶親,所以年紀比我大了許多。我並不在意,反倒以為丈夫年紀大些,能更憐惜我。那時我也一心想著要討你歡心,要當一個賢妻良母。可是新婚之夜起,你就對我冷淡,完全是被逼成親的樣子。你知道我心里是什麼感受?不過半個月後,你就以戰事為由,匆匆又出京去了西南,此後聚少離多,哪怕你回來,不過幾日也就匆匆離去,你的眼里心里根本就沒我的位置。我有丈夫,卻見不著你的面,更摸不著你的邊!那時候我還勸自己,因為你忙,所以你顧不了家,更顧不了我。我就這樣等你等到二十多歲,有一天你終于回來了,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回來的?”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聲音也變調了。
“你居然帶了個七歲的男孩回來,說他是你的兒子,讓我以後要把他當自己的兒子教養!徐耀祖,你還有臉對我說出這樣的話?原來在我之前,就在外頭就已經有了女人。那些年里,我獨自在京中日復一日等著你回來的時候,你生養了這麼大的一個兒子!你說,你叫我如何把他當自己兒子看待!”
徐耀祖沒想到廖氏忽然重提舊事,避開她的目光,無奈地道︰“從前的事,是我錯了……”
“自然是你的錯!”廖氏厲聲打斷他話,“這麼多年來,我知道你念念不忘那個野種的親娘!你要是真那麼喜歡她,你當初就不該娶我!你娶了我,把我晾在你家里侍奉長輩,你自己卻在外頭和別的女人好,最好還帶個兒子回來羞辱我。你這個混賬東西,我憑什麼不能恨你那個野種兒子?”
徐耀祖臉一陣紅一陣白,道︰“我都說了,從前的事,是我的錯。你要恨,我也由你。只是你自己摸摸良心,這些年,你做過的虧心事還不夠多嗎?我都忍著而已。如今半輩子都過去了,你就消停下來吧!”
“呸!”廖氏啐了他一口,猛地撲了過去,一把抓住徐耀祖的胡子揪著不放,“你給我說清楚,我做了什麼虧心事,要你這樣讓我守活寡地守了半輩子,讓我淪為旁人眼中的笑話?”
徐耀祖胡子被她抓得生疼,掙扎間已經被她扯掉了一綹下來,面頰上沁出幾點血珠子,勃然大怒,一掌推開她,咆哮道︰“早遠你斷送了自小服侍我的那個丫頭的命,這就不提了,數年前老二媳婦要歸宗,護國寺里那把火難道不是你叫人放的?還有這次,要不是當初你對那個秋蓼趕盡殺絕,她命大活了下來,如今她會這樣報復嗎?你這個蛇蠍婦人,你只怨我對你不好。你自己去照照鏡,每日里戾氣沖天的,你叫我如何生出對你好的心思?家丑不可外揚,倘若真和你計較,你今日還能這樣與我說話?”
廖氏被他推倒在地,掙扎著要爬起來時,門忽然被推開,沈婆子跑了進來,扶住廖氏,對著徐耀祖一邊磕頭,一邊嚷道︰“老爺,你冤枉太太了。當年那個丫頭是我除去的,夫人也是事後才知道。秋蓼的事是我的主意。至于護國寺的那把火,真的和太太無關,連我也不曉得到底是誰放的……太太她只是心里有怨,這才會惹惱老爺。這些年,老爺一心修道,太太她一個婦道人家撐著這麼大的國公府,她心里也苦,求老爺多加體諒……要怪就都怪我,都是我的事……”
徐耀祖本就一直厭煩沈婆子,此刻見她這樣闖了進來跪攔在自己面前替廖氏說話,又攬下罪責,一腳踢開她,怒道︰“你個老虔婆!要不是你在旁攛掇挑唆,她也不會糊涂至此!你當你還能全身而退?”
廖氏道︰“媽媽,你別替我說話了,省得遭罪。認就認了,他能拿我如何?徐耀祖,話既然說到這份上,你也休怪我不講臉面了。我可憐的小三兒和蟲哥兒……”她涕淚交加,“他們眼見是回不來了……我這一輩子也沒指望了……”
她一邊流淚,一邊死死盯著徐耀祖道,“我兒子孫子沒了,你也休想好過……你那個野種的兒子,他罔顧倫常娶他死去兄弟的寡婦,這事不會這樣就完了……你等著,等我把這事捅到御史言官那里,就算要不了他的命,往後等著他的也是身敗名裂。我看他還有什麼臉面再立于朝堂之上,言官的口水就能淹死他……徐耀祖,你就給我好好等著吧……”
徐耀祖定定望著廖氏,見她狀如瘋狂,道︰“你瘋了!你給我好好在這里待著,哪也不許去!”說罷扭頭出去,砰一聲將門關上,拿了鎖將門從外 嗒鎖上,連同院子的門也一道反鎖了,沉著臉轉身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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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二更時分,喧囂了多日的魏國公府終于徹底陷入了寂靜。無論是怨、恨、愛,或者希望,此時此刻,全都被這沉沉的夜所籠罩。
這個辰點,青鶯忽然從睡夢中醒來,睜眼看見窗外的一片白色月光,有那麼一瞬間,恍惚覺得自己仿佛還置身在海上。
這種感覺始于她下船。她踏上實地,腳下穩當了,心卻開始空落落地仿佛無所憑托。
她閉上了眼楮,眼前便慢慢浮現出方才在夢境里朦朧出現過的那張嚴肅臉龐,清晰異常。
她記得,她第一次迷路遇到他時,他頗為健談,或許是為了安撫她,更是不吝對她露出笑容。但在船上的這兩三年,他卻像是變了個人,在她面前開始不苟言笑,甚至越來越冷淡。但是顯然,他的冷淡並不足以將她嚇退。她能記住的,只是他隱藏在冷淡表面之下的不經意的默默關心,和有時偶爾回頭,發現他正凝視自己背影,目光相對之時,他卻倉促避開的那一剎那。
青鶯被心里的那種甜蜜和酸楚折磨著,終于還是起身披衣出了屋,一個人踏著月光慢慢來到了一株花樹之下。她仰頭望著頭頂的明月,忽發奇想,這個時候,他會不會也正在想著她?
她苦笑了下。是又如何?就算她不顧一切,他也是絕不容許自己靠近他一步的。她的心事又能說給誰听?哪怕是一向支持她的大嫂子,倘若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必定也會以為她是瘋了。
或許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听懂她的,也就只有天上的這一輪明月了。
她長長嘆了口氣,慢慢低下了頭,正要回去,忽然看見前頭有個身影急匆匆而來。這個辰點,徑道上看到這樣一個人影,實在有些奇怪。青鶯仔細看去,等那身影走得近了些,借了月光,認了出來,竟是翠翹。
翠翹愛蟲哥兒如命,自他丟了,這些天人便似丟了魂兒一樣,此刻深更半夜的,竟會在這里遇到她,青鶯壓下心中疑惑,正要過去,她的身影已經飛快而去,被一團樹影遮擋了。
青鶯疑惑不解地收回目光,轉身也往自己的院落而去。走了幾步,無意回頭,竟看到她方才過來方向的一處院落現出片隱隱紅光,再一看,竟是火光。大驚失色,脫口便叫了一聲“著火了”。
這個院落,是初音住的地方。時令夏末秋初,天已經連續多日沒有下雨,屋子廊前被潑了油,火一起,立刻便躥得一人多高。青鶯一路呼喊著奔至著院落前時,發現院門外竟被一把鎖反鎖了,用力拍門大聲喊叫。里頭的看門婆子喝了酒,正在打瞌睡,一時竟醒不來。
青鶯厲聲大叫,院里的人終于被驚醒,發現火光逼近,連衣物也來不及穿好,紛紛尖叫著跑了出來,待要開院門,卻發現門開不了,亂成一團。
徐家的後院,廊廡第次疊連,一處失火,極有可能殃及別處。很快,初念院落里的人便被這嘈鬧聲驚醒,起身發現是初音那個方向失火了,大驚。初念急忙叫人去開通往外院的門,放男僕進來撲火。雖然自己這個方向逆風,但為防意外,仍是飛奔而去,與宋氏一道將果兒和喵兒帶了避往前堂。
外院的管事下人們紛紛醒了,闖了過來撲火。只是已經遲了,火勢借了風力,一時哪里控制得住?從初音的院落一路熊熊卷著燃燒過去,燒著了近旁的慎德院,最後往徐耀祖那個雲房的院落方向卷去。
魏國公府昨天剛出殯,今夜凌晨便燃起這樣的熊熊大火。這場火驚動了附近街面的人,紛紛夜起圍觀議論。
徐耀祖上半夜與廖氏起了爭執,怒起將她與沈婆子用兩道鎖反鎖後,心中憤懣難平,只覺這座宅第,多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連夜便要打馬出城往南陽道觀去。終究是想到徐邦瑞和蟲哥兒的事還沒解決,在外胡亂走了一圈後,到了下半夜,悶氣漸消,這才回來。不想遠遠見到自家方向火光沖天,大驚失色,急匆匆趕了回來。眼見後院陷入一片火海,火勢無法控制了,也顧不得別的,飛奔到前堂,一眼看見初念和兩個孩子、老三媳婦初音、女兒青鶯都在。初音仿似被火燎傷了手臂,正痛哭不已,別的並無大礙。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廖氏身邊的大丫頭珍珠驚慌萬分地跑了過來,看見徐耀祖,如見救星,慌忙道︰“老爺,太太不在屋里。我找遍了也不見她,不知道去了哪里!這可怎麼辦才好?”
徐耀祖這才想了起來,廖氏還被鎖在屋里。他的那個地方,在慎德院的後頭,地方本就偏僻,一年里又難得有人住。廖氏昨夜找過來時,照管那地方的清風明月早各自去歇息了。他出門時,門房也落了眼,知道他不在里頭。此刻管家帶了人在撲救前頭別院的火,恐怕現在還來不及去撲那里的火,更不知道她還被關在那里。一時臉色大變,拔腳便奔了過去。
徐耀祖飛奔而至,看見自己落上去的那把鎖還在,大半個院落卻已經被火海吞沒,其中正包括自己的那間雲房。
“蘭芝!”
他大聲朝里叫喚,抬腳踹開院門,往里飛奔而去。
“救……救命……”
里頭傳出一聲微弱的呼救聲,徐耀祖辨出正是廖氏的聲音,奔至牆角擺著的一口水缸,提起來將自己從頭潑了個濕,一咬牙,閉著眼楮忍著劇痛沖過火海至門前,再次踹開門,睜眼看去。屋里炙氣逼人,濃煙滾滾,靠近門口的桌椅已經燃起了火苗。借了火光,看見沈婆子正撲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死活,廖氏躺在她邊上,奄奄一息的樣子。見徐耀祖沖了進來,大約是過于激動,張嘴吸入了煙塵,劇烈咳嗽起來。
徐耀祖一語不發,沖到內室拿了張床上的被,將她覆蓋住後,抱了冒著火光再次往外沖去。剛至門口,檐廊頂上被燒斷了細梁的一大塊屋頂塌陷下來,不偏不倚,正砸到了徐耀祖的頭上,徐耀祖躲避不及,悶哼了一聲,帶著廖氏撲倒在地,將她壓在了身下。
周平安聞訊,此時正帶了七八個家人匆忙趕至,看見徐耀祖在火海中被大片塌落的屋頂壓住,大叫一聲老爺,不要命般地沖了過來,須發須臾被火燒得吱吱作響,忍著劇痛從廢墟中扒出徐耀祖和廖氏滾下台階,邊上的家人紛紛上前搭手,等人被拖到院子中間,水便潑了過來,澆滅了各人身上正燃著的火苗。周平安此時露在外的皮膚早燎出了水泡,紅腫不堪,徐耀祖更是慘烈,發膚燒傷自不必說,後腦也被砸開了個大口子,血正汩汩而流,人已經奄奄一息了。廖氏雖也被灼傷,卻還醒著,等回過了魂兒,睜眼看清這慘狀,雙眼發直,忽然一把抱住丈夫,伸手去堵他後腦的洞,嚎啕大哭起來。徐耀祖撐著最後一口氣,極力睜開眼,見火光映照中廖氏哭得傷心欲絕,嘆道︰“你也不必哭了……這輩子是我欠你的,這就算我還你……”話沒說完,再也支撐不住,闔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