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鼓滿風帆,不過數日便駛至外海。一晃眼,大半個月過去了。再過些日,這支全速前進的艦隊就會抵達此次航行的首個目的地佔城。
又是一個日落黃昏。袁邁信步至船頭,回首眺望緊隨在後的這支龐大船隊。從他腳下所站的甲板望去,甚至看不到船隊的尾帆。這一次,他將承著首航的榮耀,繼續統領著他的艦隊往更深更遠的未知遠方挺進。
或許這一輩子,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他也將永遠都只在出發與歸途之間游蕩。身處浩渺海天,方覺世間萬事萬物的渺小。人更微如螻蟻。有時,他難免也會生出一絲蒼涼與孤寂。但他知道自己不會後悔。這就是他的宿命。
副手過來,向他請示過後,轉身去下達就地停錨過夜的命令。深沉的螺號聲很快響起,第次傳遞,很快,船上的水手們攪動絞盤,漸漸降下了風帆。
袁邁的視線調轉,看向遠處前方的海天一線。那里,一輪紅日正半浮半沉于水天之上。它已經消盡了白日的刺目光芒,余暉映出滿天霞光,海面之上,也如被撒上了一層玫瑰色的金粉,仿佛一匹隨了微波起伏蕩漾的絢爛雲錦,美不勝收。
這樣的景色,他看過了千回百回,早已熟視無睹。但是現在,他卻忽然對這海上的落日生出了一絲戀戀之意。就是因為她愛這落日景色嗎?
當他習慣性的將目光投向望台下的那個圓角處時,才忽然驚覺,那里已是空蕩——她最愛這海天一色的落日美景。曾經,她立在這里看風景,而她是他看的風景。如今,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成為他眼中的風景了。
晚霞消盡,天空變成了暗青色。夜降臨了。他終于轉身往艙房而去。
廊道的盡頭,她住了三年的那間艙房還空置著。前兩日,他新用那個從史盙館來的書吏向他詢問,可否把這間艙房改為他用之時,他下意識地一口拒絕了。
他推開艙門,就著舷窗里透入的昏暗光線,再次打量這間空蕩蕩的艙房,眼前便似浮現出她或坐或立,或顰或笑的一幕一幕,整個人竟痴了。
他回到自己的艙房,坐在了辦公用的桌案之後。終于下了決心,明日就照那書吏所請,把那間艙房置用了。
他知道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他終于長長吁出一口氣,開始靜下心來伏案工作。將近三百艘的船只,船上數萬之眾,隨他漂流于變幻莫測的大海之上,他肩上的擔子不輕,每天等著他處理的事情也是千頭萬緒。
小柱進來了,照習慣給他送來一壺剛沏好的茶。
他的日常生活可謂單調乏味至極。姑且能勉強稱之為愛好的,大概就是品茶了。他獨飲雲霧茶。此茶出湯濃淡口感甘澀,全憑煮茶人的火候掌控。從前一直都是青鶯給他泡沏。他也習慣了出自她手的那種茶味。這一次,上船數日,他發覺送來的茶味依舊,宛如仍出自她手。此時喝一口,舌尖彌香,仍是那種熟悉的味道。看一眼小柱,以為是他伺候青鶯時日久了學會的,微微點頭,隨口贊了一句︰“茶泡得不錯。”
小柱目光仿佛微微閃爍,嘻嘻一笑。
這兩天,小柱瞧著便一直是這副怪異模樣。袁邁以為他苦于再次上船,要渡過接下來的漫漫長旅才這樣。也沒怎麼在意,讓他下去了。小柱諾諾而去。
夜漸漸深了,袁邁在銀燭之下仍伏案未歇。忽然他停了手中的筆,起身出去,沿著樓梯,下到下層一間專用于儲藏卷宗文檔的艙房,去尋一本書。
這種事,從前都是青鶯做的。他伏案之時,每每需要什麼,只消對她說一聲,或者根本無需他開口,等他想用之時,她總能準確無誤地把他需要的卷宗或書冊取來放在他桌案之角。他自己從不需要費心。此時秉燭在排排書架上找了半晌,也沒找到想要的。知道新來的書吏尚未上手,對這些更不熟。一時竟忽然控制不住地心煩意躁起來,重重地擊了一下書架。架子隨他手勢扭曲,發出咯吱一聲。
“袁大總管,你要找什麼?”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女聲。
袁邁心如被電擊,猛地回頭,竟看到青鶯正立在自己身後靠近門口的那架書架之側。青衣小帽,一身小太監的裝扮,正對著自己盈盈而笑。
這怎麼可能?一定是自己幻听幻覺了。這個時候,她怎麼可能會在船上?
他還僵立著不動的時候,她已經朝他走了過來,極是自然地從他手中接了燭台,到了角落處,蹲□去,很快從成排的書卷中抽了一冊出來,輕輕吹去上頭蒙了的一層灰塵,然後微笑著遞給他,口中道︰“我方才路過你的桌案,看見你停在那里,便猜你要找這個,對也不對?”
她手里拿著的,正是袁邁想要找的。他仿佛被催眠一般,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機械地接過她手上的書。
她再次一笑,把燭台塞回到他的另只手上,然後環顧了下四周,略微蹙眉,隨口輕聲抱怨道︰“停了一年多,這屋里仿似竟從沒人過來打掃一般。一股霉味。明日要叫人過來除下塵了。”說罷自顧而去。
袁邁不由自主地轉過臉去,怔怔望著她施施而去的背影。就在她要出艙門的時候,他終于徹底醒悟了過來,把手上的燭台和架上一放,幾步便追了上去,一下攔在了她的面前。
“你怎麼上了船?”
到了此刻,他的聲音里還滿是不可置信。
青鶯看他一眼,道︰“我哥哥送我上來的。”
袁邁驚訝萬分。
即便徐若麟知情,甚至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是他親自安排她上了船,袁邁也深覺不妥。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必須立刻送她回去。
“你不能留下。明早我就派船送你回去!”
他嚴肅地望著她,聲音緊繃,不帶絲毫感□彩。
青鶯卻不似從前。從前的三年里,她在他面前一直是恭敬而溫順的,從不會與他頂嘴。而現在,她卻像是換了個人——她不但不听他的,反而噗地笑了出來,挑釁般地微微揚起她尖巧的下巴,道︰“袁大總管,這里可是外海了。咱們的船隊出去都這麼多天了。你此刻派一艘船送我回去,耗費不說,難道你就不怕萬一我在海上遇到風險出事?再說了,”她微微一頓,眼中閃耀著狡黠的晶芒,繼續道,“你說不要我當你的女官。如今我可不是女官。我是央求我哥哥後,他同意讓我上船搭船游歷的。你雖然是大總管,卻也不能這樣趕我下船!我哥哥的面子,你總要給幾分的吧?”
袁邁一時語塞。只好無奈道︰“徐四姑娘,你真的不合宜再隨我的船外出。我真的是為你好……”到了最後,他的聲音里,甚至有了一絲乞求的意味。
“什麼為了我好!”青鶯打斷了他的話,忽然朝他走近。袁邁鼻端鑽入了一縷若有似無的淡淡甜香。知道這香氣來自于她,臉迅速滾燙起來,忙往後退了一步。
青鶯停在了他半臂之外的地方,凝視著他,道︰“袁邁,你不願我上船,分明是你害怕。你怕再與我朝夕相對……”她忽然停了下來,沒有再說下去。
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一字一字,如錘杵般,一下下地敲擊著他的耳膜。他說不出別的話了。怔怔凝視著對面的這個女子。
是的,她沒有說錯。
之所以不願她上船,除了他能拿出來說的那千條萬條理由,還有一條不能說,但卻是唯一真正的理由——怕再與你朝夕相對,從此便情根深種,泥潭深陷,再難自拔……
他以為自己包裹得很好。可是這一刻,他發現原來,自己早被已經她看透了。
誰也沒再開口說話了。他與她便這樣默默相對,立于這艘龐大船只內腹里的某個昏暗四方艙室里。透過開在艙壁的那扇狹仄氣窗,他能听到海上漸起的夜風在嗚咽,掀動著波浪拍擊著厚實的船壁……
架上的燈台忽然站立不穩,徑直掉落在地,發出啪地一聲,驚醒了兩人。
行船海上,因船體木制結構的關系,對用火管制尤其嚴格。艙板一旦被引燃,後果不堪設想。燈台方落地,兩人立刻回過了神,幾乎是同一時刻,齊齊朝著那方向奔去,又齊齊俯身下去扶正還在燃著的燈台。
燈火撲閃了幾下,忽然滅了,兩人的手卻踫到了一處去。
漆黑一片中,袁邁的手清晰地感覺到了她的指。她的指柔滑,帶了玉般的微涼。他卻如被火燙了一下,手微微一抖。下意識要收回之時,手再度一涼。他的手已經被她反握住了。
周遭只剩黑暗里的一片寂靜。
她的指,輕輕地擦過他掌心磨出的一層薄繭。
仿佛被點燃了一把火,從他被她握住的那只手,飛快地蔓延到了全身四肢百骸的每一處角落。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時間凝固了。
“咚——咚——”
頭頂忽然傳來有人路過廊道發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袁邁終于清醒了過來。他知道自己應該脫開她的手,卻仿佛失去了力道——就在他僵著時,她終于松開了他的手,但是下一刻,整個人卻輕輕靠了過來,依到了他的懷里,那雙手也悄悄地攏合在了他的腰身後。
他感覺到一具柔軟的身子依著自己,那種如蘭如蜜的香氛也再度鑽入了他肺腑……
“四姑娘……”
他終于發出了顫抖的聲音。不止聲音,連他的雙腿都在微微發抖。甚至連呼吸都成了奢侈。他就快要窒息了。
青鶯靜靜地依在他懷里,一側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听著他身體里的血液從胸腔那處跳動的地方沖刷奔流而過的奇妙聲音。
“求求你,不要怕我……”黑暗中,她終于低低地道,“我只是想和你一起,一輩子和你在一起.你拒絕我的那些理由,都無足輕重。只要你也想,我便會陪著你。哪怕永遠用女官的身份陪你。咱們一起走遍這風帆能被風吹到的天涯海角盡頭,一起看日出,看日落……”
他的目中沁出了潮意。終于,他顫抖著手,微微地抬起,似乎想要抱住她,但是還沒踫到,又頹然放下。數度掙扎之時,她抓住了他的手,引著它們停在了自己的腰肢之上。
“袁邁,不要怕我有朝一日會後悔。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我不悔,永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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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的第一縷光芒從東方的海平面射出,喚醒了一夜好眠的青鶯。
昨夜後來,她被袁邁送回她已經住了半個多月的那間艙房。兩人分開後,前所未有地,她睡了一個異常甜美的覺,如此的沉,以致于竟然此刻才醒。听到小柱在門外起了喚聲,她急忙起身,開了艙門,見他站在那里一臉興奮地道︰“四姑娘,大總管何時竟知道了你也在船上?他一早便叫我把你的東西都搬回原先的那間艙房里去!這是要讓你留下啊!太好了,你再也不用老躲在這里不能上去了!”
三年多的相處,讓這個自小便被送入宮中的小太監已然把青鶯當成了自己的姐姐。此刻這樣子,簡直比她還要興奮。
青鶯抿嘴一笑,看著他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拾起東西。
她梳洗過後,換回女官的服飾。照了下鏡,見鏡中人眸光流動,雙頰鮮潤,宛如綻開的花。朝她一笑,往上而去。
這一回隨船之人,大多與前次一樣,故多老面孔。她在迎面踫上之人的驚訝注視之下登上甲板,迎著海風眺望而去,看到袁邁正與數人一道立在船頭,手執海圖在議事。朝陽撒在他繡織金線的紅蟒官服之上,耀麗奪目。仿佛感覺到了來自身後的那一道目光注視,他忽然回頭,兩人四目相對之時,她正依帆而立,淺淺含笑。他心中驀覺一種心意相通的喜樂,目中隨即亦堆積出溫暖笑意。
許久忙碌過後,身畔圍著的人終于各自領命漸次散去。她也早下了甲板,想是去忙她的事了。袁邁仍舊立于船頭。他雙手把住舷欄,視線投向了極目所能企及的海天盡頭。海天盡頭,水天茫茫,沙鷗翩翔。他長長呼吸了一口略帶咸腥的清涼海風,肺腑胸腔,只覺舒爽異常。
伊人蘭芷。而他何其有幸,此生竟能得其解語。天水縱然浩渺,他也再不孤身只影。從今往後,唯傾其所有相報,方不辜負這一番美人恩情。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