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麟立刻道︰“帶她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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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外出後,先去找了佷兒王默鳳,把自己的意思說了一遍。王默鳳在家行三,上頭還有兩個已經成家在外地做官的兄長,一俟覺察出父親的念頭後,立馬便派人送書信給兩個兄長,自己對著父親苦苦相勸。只是王鄂既已抱住殺身成仁的念頭,又哪里是他所能勸止得住的?最後也就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與一干志同道合者一道身陷囹吾,連探監也被禁止,死活不知,早就心急火燎。此刻听得王氏有門路,找的還正是經辦了此事的徐若麟,想也沒想,立刻便隨王氏一道過來。
王氏請人進去傳報之後,等在外頭,生怕徐若麟翻臉不肯見自己了,正有些惴惴,沒一會兒,忽然見有人從里頭出來,對著自己道︰“太太隨我來。”心中略一松,回頭對著王默鳳點了下頭,叫他在此等著,自己便跟著進去。剛到那道千步廊下,看見徐若麟已經笑容可掬地迎面而來。
徐若麟將王氏帶入都督府辦公署側的一處會客室里,讓座後,笑道︰“那日一別,本想著尋個空再上門拜訪的。只是一直空忙,未想伯母今日竟自己來看望若麟,實在受寵若驚。”
王氏听他客套話張口就來,心中事重,跟著寒暄了幾句後,也不再繞圈子了,徑直道︰“賢佷,我今天厚著臉皮來,實在是有事相求。”
徐若麟從一開始听到她過來的話時,便已猜到所為是何了,卻只道︰“伯母有話但請講。只要若麟能做到,必定不敢推卻。”
王氏面帶微微慚色,嘆了口氣,道︰“賢佷,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王鄂,正是我的娘家親哥哥。他那孤怪性子,連我嫂子當年還在世時,也是時常向我訴苦的。如今他做出這樣的事,便是十條命誅了,我本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我娘家就這麼一個親哥哥了……我女兒,就是你那個弟妹,我從前也有听她提起過,和賢佷的令愛果兒還算親近,也略結了些緣……”
王氏這是委婉地提醒對面的徐若麟,自家女兒舍命救過你的女兒,你好歹要圖報一下。只也曉得自家兄長惹出的不是一般的禍事,底氣自然不足,聲音也越來越低,想叫他幫忙的話,竟是始終說不出來。
徐若麟很是體貼地代替她道︰“伯母的意思我明白了。伯母是想讓我從中行個方便?”
王氏忙點頭,陪笑道︰“我也曉得我兄長做的事,自然不敢奢望將他釋罪。只是他如今被關在大理寺監獄里,連我佷兒去探望都不被允許。是好是壞也沒個底。我曉得賢佷經管此事,能否通融下,放我佷兒進去和他爹見個面?送點衣服吃食也好。哪怕他再不肯听人勸,還是要再勸幾句的。天見可憐,倘若被勸動的話,到時候有賢佷在,想來也不至于非要殺頭不可……”
徐若麟略一沉吟,道︰“伯母所言,俱是人之常情,若麟便是再鐵石心腸也不敢不從。何況令愛對我女兒還有救命之恩?只是御史大人此次將皇上得罪得不輕,皇上正在氣頭上。若麟雖經管此事,只怕也……”
王氏起先听他意思,似乎是願意幫忙,心正有些提起來,不料話鋒一轉,又來了個只是,心頓時掉落下去。看著他不語,難掩一臉的失望。
徐若麟作沒看見,只微微一笑,復又道︰“雖再難,伯母既然開口了,若麟必定竭盡全力。這樣吧,伯母可否將王御史的公子帶來?因此事涉及重大,有些細節之事,我還要先與王公子商榷下為好,免得到時出漏子。”
王氏沒想最後他又應了。急忙點頭,道︰“曉得曉得。這也便宜。我正是佷兒送過來的,如今他就等在承天門外。這就讓他過來。”感激不盡地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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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默鳳人雖跟著王氏來了,實際卻也不大抱希望,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而已。不想到了最後王氏出來時,听她意思,那徐若麟竟是答應幫忙了,只讓自己當面先去與他“商榷些細微之事”,便說是喜出望外也不為過了。急忙謝過王氏,往里匆忙而去。
王默鳳入了王氏先前去過的那所在,門外守衛核過身份後,便放了進去。剛入門,抬目便見一個二十七八的男人正坐在一張大案之後。垂頭翻著面前的一疊卷宗,听到他的腳步聲,抬起臉便望過來,神色稍肅,目光里看不出喜怒之意。
因有求于人,王默鳳也不敢怠慢,站定後朝那人抱拳作揖,恭聲道︰“這位想是徐大人了。在下王默鳳,左都御史正是家父。”這才見那男子上下打量了下自己,目光略微一動,但並未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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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麟打量著王默鳳。
王家的三公子,他也是前世里王鄂犯事後,這才偶然踫了一面的。那時候出了王鄂等人在太廟的事,深深地逆了龍鱗,趙琚勃然大怒,當場便下令將那十一人捉來腰斬于午門。本還要株連宗族,被他與方熙載一道進言,趙琚怒氣稍減後,總算給勸住了。
徐若麟在趙琚身側多年,自然清楚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雄才大略,目光高遠,善籠絡身邊之人,能察百姓之苦。當然,人都有兩面,趙琚有好的一面,自然也有他的短處。他的氣量稍狹,有睚眥必報之嫌。徐若麟知道他向來痛恨方奇正。此次破城入金陵後,方奇正次日便死于府中的中堂,外人傳他是自殉元康帝。他卻隱約知道,這個原內閣重臣之一、元康帝的心腹,其實並非死于自裁。所以為避免局面變得難以收拾,那日他這才派人早就埋伏在王鄂等人去往太廟的必經之道上,在他們入承天門前便一股腦兒地抓了起來,這才去了一場騷亂。
此刻立在他面前的這個王家三公子,皮膚微黑,濃眉高鼻,一雙眼楮頗具神采。此刻雖有求于自己,但立在那里,卻依舊肩背挺直,比起京中某些世家出來的紈褲子弟,人材不知道要勝出多少,瞧著便是有過歷練的人。而且他看起來還很年輕,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和初念還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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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大人,方才听我姑母所言,徐大人願意仗義出手相幫,在下實在感激不盡。不知徐大人召我來,要問的是哪些事?在下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王默鳳見對面的徐若麟只打量自己不說話,略微有些不安,想了下,終于再次開口。
徐若麟終于收了目光。微微扯了下唇角,抬手示意他坐下說話。王默鳳並未入座,只是恭敬地道︰“不敢。徐大人有任何疑問,只管說來便是。”
徐若麟也未勉強,跟著起身,站到了距他數步之外的大案之前,徑直道︰“王公子,徐某請你來,並非要問你事。只是想和你議件事。或者說,”他略微一笑,“我听說你有生意在做。那我們就談筆交易好了。”
王默鳳看著徐若麟,神色略帶迷惘。但很快便道︰“徐大人請明示。”
徐若麟微微點頭,道︰“很簡單。我不但讓你去看你父親,還會將他救出來,至少會保他一條性命。你要做的……”他停了下來,看向王默鳳的目光,陡然透出了一絲銳利和冷漠,“你要做的,就是放棄你要娶你表妹司初念的想法。”
“她只是你的表妹。永遠不會成為你的人。”
徐若麟目中的精芒一閃而過,最後這樣淡淡地道。
王默鳳猛地睜大眼,神色里露出難以置信的驚詫。片刻後,終于,他反應了過來,驚訝地道︰“徐大人,這是什麼意思?你答應救我父親和我娶我表妹,這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為什麼要這樣?”
徐若麟抬了下眉。
“你不必知道為什麼。總之這就是我的條件。你只要說是,或者否。”
他的聲音不高,但听起來,帶了冰涼的冷酷。
王默鳳頓時心亂如麻。他做夢也沒想到,面前的徐若麟竟會對自己提出這樣一樁對他而言不啻是殘忍的“交易”。
他喜歡司家的這個表妹,從少年情竇初開之時,夢里現過的女孩便是她。從前只為無緣之故。到了現在,終于以為有了轉機,當他也開始有勇氣憧憬往後和她比翼雙飛的幸福生活時,卻沒想到一場帝位的交替,將自己的父親,甚至是整個家族卷入了一場生死攸關的巨大考驗里。
徐若麟有那樣的能力,正如他方才對自己承諾的那樣,將他的父親從牢獄中解出。他絲毫不懷疑這一點。
一邊,是父親,甚至涉及兩個兄長的家庭,王家總共十來口人的命運,一邊,是自己心中那深種已久,卻剛剛不過得了雨露而萌芽,還沒來得及成長與開花的初戀情感……
王默鳳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艱難掙扎之中。他原本一直挺著的肩背甚至也漸漸佝僂了下去,垂下了頭。
徐若麟並沒有催他。仍是那樣立在他的面前,等著他的決定。
王默鳳終于抬起了頭,看向對面的這個男人。
“就不能,有別的條件了嗎?別的什麼,我都會答應……”
他低聲地問道。話剛出口,立刻便知道自己問得是何等可笑。他甚至沒有回答他的話,黑灰色的眼眸仍那樣冷淡地望著他。
王默鳳就這樣看著徐若麟,漸漸地,他仿佛醒悟了過來。
“我明白了,”他原本微黑的臉色也泛出了一片灰白,“你也喜歡她。我猜得對不對?”
徐若麟不可覺察地微微皺了下眉,“王公子,你只需回答我方才的建議就可。”他的聲音里,听不出什麼情緒。
王默鳳慘然一笑,一雙手已經緊緊地捏了起來。
直到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了過來。為什麼元康帝和平王為了爭那一把椅子,爭得將整個天下的百姓都拖入了長達數年的不得安寧之中。為什麼這世上有那麼多的人,為了權勢地位,不惜踩著一切地往上爬。包括自己的良心、道德甚至親情、友情。
如果他此刻,也能像對面這個男人一樣權勢在手,那麼他完全可以保護任何自己想要保護的人,而不是被迫陷入這樣的兩難抉擇。
他還有選擇嗎?
他再次笑了起來,微微仰頭,待目中就要迸出的那一絲悲涼淚意被逼退後,道︰“徐大人,你是我所遇到過的最精明最會利用機會的商人。這筆生意,還沒開口前,你便已經穩賺不賠了。你贏了。你知道我會答應你的條件的。”
徐若麟揚了下眉,點頭,淡淡地道︰“如此甚好。我知道你是個信守約定的好商人。我也會遵守承諾,盡快把你父親弄出來。”
王默鳳不語,轉身便大步而去。
徐若麟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微微吁出口氣。背著手在屋里慢慢來回踱步。
一個差點就要把他頂下馬的危險極大的對手是解決了。但他面臨的問題也很艱巨——該如何妥善解決王鄂的問題,決不是一樁容易的事。哪怕是他,也需要細細地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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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門外,正在馬車里等得焦急不安的王氏听到外頭家人呼喚王默鳳的聲音,知道他出來了,急忙從車窗中露出頭來。見他已經到了自己跟前,臉色雖有些勉強,但笑容卻是顯而易見的。
看到他露出笑,她立刻便松了口氣,忙問道︰“怎麼樣?都順利?”
王默鳳頓了下,慢慢點頭,終于笑著道︰“姑母放心。一切都很順利。徐大人答應了,說盡快會把父親解救出來的。”
王氏終于長長地吁出口氣,面露喜色,道︰“好,好。這就好。那姑母先回去了。你表妹在家,怕等消息也等得急了。”
王默鳳心口如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捏住,呼吸一個停滯,勉強仍是笑道︰“好。那佷兒恭送姑母。多謝姑母為家父出力奔走。”
王氏嘆道︰“都是一家人,分這麼清楚干什麼。你也早些回家吧。”說罷放下車簾。
王默鳳站在高高宮牆之側,看著司家的馬車漸漸遠去,背影被頭頂的斜陽拉成一道長長的孤線,如凝住了般地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