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麟攜了初念一路指點秋山景物,慢慢轉回山前,最後回到寺中,攜果兒等人離寺下山後,天已近黃昏。入城快到國公府時,他看起來意猶未盡,吩咐跟隨出來的小廝護送果兒宋氏一行人先回,自己棄馬,與她共坐一車,叫車夫直奔南城的通濟門。出去後,在密密停滿大小游船的碼頭處雇了艘小篷船,扶了初念上去。待坐定船艙中,對她笑道︰“今日難得與你一道出來,就這樣回去太可惜。你沒到過此處吧?雖嫌低鄙,倒也不失為一勝景。為夫帶你沿河蕩舟,可好?”
金陵秦淮河畔,每年元宵、端午兩時,仕女雲集,競相賞看登船。一年中也就是這兩日,那些平日深鎖院牆的大家閨秀們才會被允許在家人的陪伴下出行。只是司家並無這樣的例外。所以徐若麟說她沒來過,說得倒也沒錯。
天色漸黑下來。夾岸河房燈火輝煌,綠窗朱戶里,不時閃出半張倚欄窺簾的艷姝面頰。河面大小畫舫掛滿珠聯羊角燈,與兩岸燈火相互交映,遠遠望去,猶如燭龍火蜃、連綿不絕。月漸升抬,此時淮水暗暗盈漫,處處畫船蕭鼓,歌聲飄蕩,船外又不時有憑欄笑聲入耳,聲光凌亂,令人耳目幾乎不能自主。
初念起先還坐在張椅上,不知何時起,人便被徐若麟扯了過去,歪倒在他懷里。習習夜風中,半卷幔簾里,她吃著他剝好遞到嘴邊的葡萄,賞著船外游走的迷離燈影,听著遠近槳聲里的絲管迭奏、洞簫一縷,還有耳邊他不時幾聲喁喁細語,整個人便如身處一個虛幻夢境之中。
徐若麟再剝一只葡萄遞到她嘴邊。初念張嘴,含入甜蜜的冰晶葡萄。見他還要剝,搖頭道︰“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那我也要你喂我。”
他無賴地向她糾纏,燈影中的雙目閃爍著淘氣的光。
她瞪他片刻,終于敗下陣來,嘆了口氣,把手伸向盤里的果子。指尖沒踫到盤沿,他一笑,手捧住了她的臉,也不管她樂意不樂意,伸舌輕輕地舔舐她唇邊殘留著的葡萄汁液。
“好吃。”
他喃喃地嘀咕一聲,便再次吻住了她,和她分享她口中那顆還沒來得及咽下的葡萄。
短短一天里,當他的唇舌再一次與她這樣緊緊絞在一起的時候,初念覺得一切都有些失控了。她怎麼會被一個雙手還黏糊糊滿是果汁的男人這樣捧住臉在外頭糾纏?
他吃掉她嘴里的葡萄後,便開始啄吻她的額頭和臉蛋,用一種似乎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的力道,愈發緊地抱住了她。
“我的嬌嬌……怎麼辦……我不想吃葡萄,恨不得把你吃進肚里才好……”
他仿佛苦惱起來。呼吸開始粗濁,低沉的聲音里帶了絲遮掩不住的熾烈情-欲。
初念嗯哼了一聲,扭著身子要脫離他的懷抱,正纏著,船身忽然左右晃了下,陡然而停,慣性叫擺在矮幾之上的果盤茶壺朝前滑去, 當一下跌落到艙底打碎。隨即,艙外傳來一陣罵聲。
河面狹仄之處,若遇船多,或為爭個頭籌,往來船只難免踫撞。幾句粗口也就帶了過去。似這樣不饒人的,倒也不大多見。
“船踫了下,別怕。”
徐若麟護住了初念。片刻後,听見外頭罵聲還未斷︰“大膽賤民!你曉得我家老爺是何人?竟敢撞上我家的船,擾人興致!不想活了是不是?”
徐若麟皺眉。叫初念坐等,自己出去看個究竟。到了艙外,見對船一個隨從裝扮的正指著下跪的船夫在怒罵。看一眼,便認了出來。咳嗽了一聲,道︰“沈大人可在船上?”
那隨從立刻也認出了徐若麟。忙停了口,陪笑道︰“怎的如此巧?徐大人也在此處?”
兩人說話時,那船艙里出來了個人,正是沈廷文。
沈廷文便是平王舊日在燕京的三干將之一,在嘉庚之亂中立下大功,如今官拜京衛指揮使司,在京中亦是炙手可熱的大人物。他年過三旬,長徐若麟數歲。兩人口頭雖以兄弟相稱,但私底下關系,向來只算一般。
沈廷文循聲而出,見到是徐若麟,面上露出微微訝色,兩人寒暄幾句後,沈廷文似略有尷尬,回望了眼自己所在船的船艙,勉強笑道︰“徐老弟新婚燕爾,怎的會在此?”
沈廷文性好漁色。正室夫人早年病去後,便一直未續弦。從前連行軍時,帳中也會攜帶女子。徐若麟對此自然清楚。方才不過一眼,便看見他出來的艙中窗邊有一女子身影晃過,想是尋歡到此,艷姝同行。只略微一笑,道︰“我攜夫人游船,恰巧竟與沈兄相遇,也算巧了。這船夫駕船不慎驚擾了沈兄,本當受責。只此刻良辰美景,若為這等小事攪擾,實在掃興,何不放了他便是?”
沈廷文自然稱是。船夫見逃過一劫,忙不迭磕頭道謝。徐若麟與沈廷文再敘幾句話,便拱手道別各自回艙,兩船慢慢錯開。
徐若麟抬頭看了眼月,見夜將深,露亦深重,怕初念疲累,吩咐船夫回去,便入了船艙,卻見初念靠在那張半卷的帷幕之側,神情怔忪,便笑道︰“是沈廷文的船。沒事了。”
初念哦了一聲,慢慢坐了回去,眼前卻一直閃現著方才無意看到的一幕。
就在片刻之前,她透過帷幕的空隙,看到對船的舷窗被推開了一下,一個盛裝妙齡女子露出半張臉,朝徐若麟和沈廷文站立的船頭方向探望了下,便飛快縮了回去。雖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但初念卻看見那女子……和從前徐家的那個丫頭秋蓼倒有七八分相似。
“嬌嬌,你怎麼了?”
徐若麟跟她說了幾句話,見她心不在焉,忍不住問道。
初念這才如夢初醒,道︰“沒什麼。”
是的,必定是自己看花了眼。畢竟,燈影綽約,又不過只匆忙一眼,她根本無法肯定那就是秋蓼。況且……秋蓼生下了那個孩子後,孩子被抱走。廖氏當初讓她過繼那孩子時,雖沒明說他生母死,但從她當時說話口氣推測,十有八-九是故去了的。怎麼可能此時又出現在這里,還和京城高官之一的沈廷文同處一船?
徐若麟看著她,不放心地道︰“你是累了?那咱們這就回去吧。”
初念嗯一下,不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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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船之上的這一幕偶遇,很快便被初念撇在了腦後。因接下來,她自己的煩心事實在不少。
廖氏除了第一天與她相見時咄咄逼人外,接下來的數日里,面對她時,話並不多,態度不冷也不熱,正合她作為徐若麟嫡母,而今又為婆婆的這樣一個身份。但是背過身去時,初念卻總覺自己身後有無數異樣注視的目光。這目光來自廖氏、沈婆子,府里那些當面時對她畢恭畢敬笑容滿面的大大小小的管事,甚至無處不在的丫頭婆子們。
她知道這不是自己憑空想象無中生有。設身處地想一下,倘若她不是自己,而是這國公府里的某個旁觀者,隨便換作誰,面對如今她這樣的情況,表面上自然不敢說什麼,但背後,誰又能忍得住不去心生疑竇?
便是在這樣的心理壓力之下,她在新婚次日和徐若麟同游時生出的那種短暫的親昵顯得如此不堪一擊,轉眼甚至蕩然無存了。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忽略這些來自背後的目光,極力在人前扮演著司初儀的角色。而在人後面對徐若麟的時候,不管他對自己如何小心體貼,她發現自己心里對他的怨艾,其實並沒有比從前減少幾分。只是極力壓抑著,不願在他面前過分表露出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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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第三天回門。一切還算順利。徐若麟和她的祖父關在書房里嘀咕的時候,嬸母黃氏和堂妹初音過來坐了片刻。初音並沒怎麼開口,只一直用一種怪異而費解的目光盯著她。倒是黃氏,許是忌憚徐若麟,許是被司彰化提點過。她態度親熱,眼中滿是笑意,口口聲聲都是“阿儀我的親佷女”。雖有過火之嫌,但以自己如今的情狀,還想要怎麼樣的對待?這或許,就是她能期待的最好的場面了。
徐若麟略領岳家的酒宴後,便攜初念辭親離去。他的假日也隨之提早結束。送她回國公府後,便因公事要回衙門了。
“晚上我會早些回的。等我。”
他在屋里捧住她的臉,安慰般的親了下她的額。
她朝他微笑了下,點頭。等他一走,面上的笑便消了,只剩疲色。
當晚,徐若麟因多日公事堆積,連晚飯都沒吃,一直忙到戌時末才休。他獨自從這個帝國的最高軍事機構五軍都督府走過千步廊,走在筆直的御道之上時,月光如寒霜般投在白石路面之上,泛著幽幽的冷光。頭頂偶爾傳來幾聲高天上夜間也繼續南飛的雁陣鳴叫,更添了幾分秋夜的淒清。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歸心似箭是什麼意思。從前的他,無根也無牽掛,更知道不會有誰在這種時刻還秉燭等候他的歸來。而現在卻不一樣了。他有了自己的家。這時刻,他渴望他心愛的女子能巧笑倩兮地迎他歸來,替他解去寒衣,再問他一聲是否腹中饑餓——這將該是多幸福的一刻。
他回房的時候,並沒有想象中的那一幕發生。初念已經卸妝上床。整個人如小貓般縮溜在一床紅色錦被之下,倚著床側的小燻爐在打瞌睡。他只能看到她露在錦被外的一頭松絲和穿著砑光白綾襪的一雙縴足。
仿佛听到了他進來的動靜,錦被下的她微微動了身子。終于露出半張臉,懶懶地半睜了眼,含含糊糊道了聲“你回了”,便翻了個身,卷了被朝里臥去。
徐若麟想了下,輕手輕腳到她床側坐下。搓熱了自己被秋夜浸潤得帶了些寒冷的雙手後,替她脫去一雙綾襪,然後抱她腳放進了被子,攏好被頭。
“我先去看下有什麼吃的。你不用等我了,先睡吧。”
最後,他湊到她耳畔低聲這樣道了一句。她仍閉著眼,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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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兩日,月底二十九,便是皇後蕭榮三十五歲的千秋壽誕。正如徐若麟先前對初念提過的那樣,京中四品恭人之上的命婦,俱要入宮朝拜賀壽。且不止京中命婦,京外郡公、郡侯之上封爵之家的女眷,也得格外恩賜,被準入京面覲皇後。
一大早地,徐若麟便起身趕五更早朝。初念在房里按品大妝,打扮完畢,便到廖氏正房外等著。待她亦收拾完畢,婆媳二人一齊去了慎德院司國太那里,見二房的嬸母董氏也穿好四品恭人禮服到了。
早兩日,宮中便有太監過來傳話,說皇後體天格物,憐惜國公府老國太年紀大,這日特意免她出府奔波之苦,不必入宮朝拜。全金陵數得出來的各家老國太里,年紀比司國太大的不是沒有。獨獨卻她一個享有這樣的格外之恩,旁人都曉得,這大約便是皇後對自己當年在先帝出殯路上陷入困境之時,老太太出手相助一事的回報。談起時,欣羨之余,難免也感嘆一番世事難料了。
初念立于廖氏和董氏身後,拜別司國太後,跟隨她二人出了國公府側門,各自坐上早準備好的輿轎,在一眾下人左右簇護之下,朝皇宮而去。一路之上,但見華蓋輿車絡繹不絕。到了皇城外,從東安門徑直入紫禁城,下轎,被腳步匆忙的宮人引領著往坤寧宮去。
當初升的第一縷朝陽照射到坤寧宮大殿前的兩根彩繪朱紅大柱前時,偌大的前殿和兩邊側殿中,已經齊聚數百命婦,各自照品級分立其位。前頭是皇族內眷、趙姓公主,再魏國公、越國公、蔡國公等五國公府女眷、下去平陽侯、將夏侯、長興侯等一干侯府貴婦,再伯爵府以及諸多不可勝數的京官命婦。個個無不盛裝彩服,耀麗奪目,面上喜氣洋洋。原本清冷的大殿空氣,都似因了這些大楚國頂級貴婦們的到來而被染上了濃烈的脂香粉氣。
徐若麟是一品武官,魏國公府爵位又高,初念自然立于前列。年輕、貌美、高貴的地位、傳奇的身世,丈夫異常的寵愛,加上先前便在暗地流傳開來的一些大膽猜測,注定初念要成為今天除皇後外最吸人目光的一個焦點。她自步入這座美輪美奐、金碧輝煌的大殿之始,各種目光便輪番在她身上掃射不停,嗡嗡聲也不絕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