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三奶奶沒有辦法,只得去求太夫人。
太夫人對裴三奶奶一直沒什麼好感,連帶的對裴三爺沒有著諸多無奈。不是裴三爺默許,裴三奶奶怎麼敢打裴奕的主意。她不是多有耐心的人,見到裴三奶奶的時候,態度並不友善,滿臉淡漠。
裴三奶奶只得裝作沒看出來,面上掛著苦笑,說了近日諸事不順,末了又道:「我想來想去,大抵猜得出,是惹了暮羽媳婦,我就想著跟她賠個不是,日後儘量少來打擾她,求她不要跟我計較。」
「這話可就奇了,阿潯怎麼可能忤逆長輩?這話你可不能亂說。」太夫人語聲清冷,「我是阿潯的婆婆,她自進門之後,一直秉承孝道,我是打心底的喜歡這個媳婦。」
「是是是,是我失言了。」裴三奶奶連忙認錯,「之前的事都是我的不對,我想跟她賠個不是。可她總是不見我,你看——能不能幫我跟她遞個話?」
太夫人哪裡看不出,葉潯的避而不見,就是讓裴三奶奶清楚地認識並且確定自己出了錯,見是早晚要見的。由此,她吩咐丫鬟去正房遞個話。
葉潯想著火候差不多了,適度的拿喬可以,再繼續下去就會打擾到太夫人,便讓裴三奶奶過來相見。兩人敘談一陣子,聽得裴三奶奶訴苦,笑道:「這些我倒是不知情,您的意思是——」
裴三奶奶強笑道:「不論知情與否,還請你高抬貴手幫我一把。」心裡則是冷笑,不知情?誰會信?
葉潯不動聲色,「生意上的事情倒是好說,書院那邊我就無能為力了。」
怎麼可能無能為力?!「你外祖父那邊的人,不是都去過錦溪書院求學麼?只要你跟他們說一聲,他們跟祁先生打個招呼,這事情不就結了?」
「事情竟有那麼容易?」葉潯斜睇了她一眼,「我表哥與祁先生只是師徒情分,從來不敢干涉祁先生日常事宜。」柳家的人能那麼容易左右祁先生的心思,她也不用麻煩孟宗揚了。柳文楓、柳文華等人,對祁先生只有敬重,從來不敢僭越多話。
「這話說的可就太過自謙了。」裴三奶奶笑道,「如今京城中誰不知道,柳家是天朝第一門第,柳家的人想要怎樣,不過是一句話的事。而你是柳閣老的外孫女,他又一直偏疼你,什麼事到了你手裡,也不過一句話的事。」不是葉潯跟柳家遞話,事情怎麼會急轉而下?她在心裡冷笑連連,面上的笑容已有些勉強,「你的身份,誰都不敢小覷。只是如今你到底已是裴家的人了,我呢,不管在外面還是在家中,都是你不可分割出去的親戚,有些事還是相互留些情面才好。萬一從我這兒傳出什麼閒話,對你可沒一絲好處。」
葉潯聽得這一席話,不由失笑,「原來您是這麼想的,早說啊,我也不需拐著彎子為難您了。您既然把話挑明瞭,那我也不需隱瞞您什麼了——我哥哥的手下對您的評價是口風不緊、貪財、好高騖遠。至於您長子被祁先生請回家中,是我請淮安侯出面跟祁先生打了招呼,我外祖父那邊,我倒是還沒想麻煩他們。您要是不介意的話,那我日後就請柳家或是我哥對您打壓一番——橫豎您也是想撕破臉皮暢所欲言,我不攔您,您隨心所欲就是。我最不怕的就是閒話,到時候您只管編排我或是侯爺,看看誰會相信。」她揚了揚眉,「說到底,這不過是瑣碎之事,我不想讓侯爺分心,也就不會讓他出面。」
「……」裴三奶奶無言以對,面色漸漸發白。葉潯的哥哥,是錦衣衛指揮僉事;淮安侯孟宗揚,是與裴奕同時獲得皇上提攜的當朝寵臣。這兩人都是葉潯說句話就能幫她如願的人。
到此刻才分外清晰地認識到,葉潯的後臺不少,而且那些後臺別說是尋常門第,便是朝臣都不敢輕易撼動他們的位置。
葉潯對裴三奶奶漾出柔和的笑容,「我從沒想過仗勢欺人,能不麻煩別人的事,就儘量自己親力親為。只是眼下情形不同以往,為著腹中胎兒,只得麻煩親朋幫忙料理一些小事。說到底,您要感謝我腹中的胎兒,要我親自出手的話,您現在就不能站在我面前威脅我了。」
裴三奶奶手足無措地站起身來,恨不得要給葉潯跪下去了,「我……我目光短淺,先前竟沒想到……沒想到那麼多,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好麼?我日後再不會仗著是你的長輩干涉你房裡的事了。自然,別的事我也不會麻煩你們了。再有,不該說的,日後我一個字都不會對外人提及,不,對下人都會守口如瓶。」她固然有著諸多缺點,卻還是能看清形勢的。
這樣就好。葉潯笑著頷首,「說到做到才是。」
「一定,一定!」
「讓你的孩子換個書院吧。我聽淮安侯府裡的人說了,當初他進入錦溪書院,是你和三舅用了侯爺和柳府的名號,在學院讀書也是分外吃力,既然如此,還是別太勉強他,也別讓祁先生為難。」
「好!我記住了。」
「那我就不留你了。」葉潯端了茶,「有時間再聚。」
裴三奶奶走後,竹苓嘀咕道:「早知如此,夫人自一開始跟她擺明輕重就好了,也不用麻煩淮安侯了。」她對孟宗揚真是如何也沒好感,見到他就頭疼。
葉潯不由輕笑,「這種人,一定要先讓她嘗到苦頭才能把話挑明,不然她還是會覺得我們會有所顧忌,以為她知道的一些事就是能威脅到我們的把柄。」
竹苓前思後想,釋然一笑,「真是夫人說的這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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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之前,葉冰曾兩次遞了帖子過來,要以趙家二太太的身份登門。這行徑像是在跟王氏挑釁:你以往總拘著我不讓我跟葉潯相見,如今我偏要見她。
葉冰能拆王氏的台,葉潯卻不能如此,兩次都是客客氣氣地回了帖子,大意就是不便見客,日後再說。
葉冰倒也不心急,接到回帖之後,命貼身丫鬟送來了一些禮品,稱等葉潯產後再來登門探望。
趙氏那邊倒是一直安安靜靜的,和王氏、葉世淇達成了一種默契,無大事就不會來打擾葉潯,只是偶爾會在景國公、葉夫人命人送些東西到裴府的時候,順道加上一份自己準備的禮品。
這一年的初雪降臨得早,天氣隨之變得分外嚴寒。
葉潯只在花園裡的梅花全部盛開時去轉了轉,之後太夫人擔心她受了寒氣,便不允許她出門走動了,和聲道:「得空就在房裡來回走走,我每日陪你說說話下下棋。萬一染了寒氣受罪的可就是你了,眼下不能服藥,這些你比我更清楚。」
「我知道。」葉潯從善如流,笑著應下。
閒時少不得會猜測孩子的容貌像誰。
有些孩子的樣貌是完全取了父母的優點,有些孩子則是完全取了父母的缺點。例如母親,柳家長輩提及,都說是取了外祖父外祖母的優點,她呢,則是酷似母親。再有眼前的例子,便是裴奕和哥哥了,他們也是取了父母的優點,長成了一副招人覬覦的妖孽樣。
都是這情形還好,若是孩子專挑父母的缺點長……
她照鏡子、細打量裴奕的時候越來越多,一遍遍地在心裡想像孩子的模樣。結果還好,自認兩個人的樣貌並無短處。
糾結完這些,便又開始擔心孩子能不能足月出生,出生之後能不能如願成為她的貼心小棉襖。她最瞭解自己的性情,最怕的不過是孩子像自己年少時一般倔強不肯低頭,要是有個和曾經的自己一樣的孩子……那可就是一大災難了。她怕是容不得。
便因此時常暗自歎息:為人母,說來簡單,做起來卻太難。才到此時,她就已有那麼多的擔心、顧慮,孩子出生後,不知道還有多少要頭疼的事。
她也知道,自己有些杞人憂天了,可是沒法子,實在是太閑了。剛進臘月,太夫人和裴奕就將葉潯手裡的事接了過去,她每日沒什麼事好做。
江宜室也要準備過年的大事小情,不能時時過來串門,就讓葉沛替自己來陪葉潯說說話。
葉沛臉上的嬰兒肥慢慢消退,乍一看,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與葉潯和裴奕相見敘談時,則還是以往天真爛漫的樣子,言語間仍是孩子氣十足。每每碰巧見到裴奕,總是如初見一般的花癡相,盯著他看半晌,私底下對葉潯道:「大姐,這一胎一定要生個長得和大姐夫一樣的男孩子,十幾年後,便又是京城風華無雙的人物了。」
葉潯笑道:「風華無雙的是皇上。」
葉沛小聲嘀咕道:「很多人都是這樣啊,說大哥和大姐夫是京城最好看的男子。有的還有幸見過皇上呢,說他好看是好看,就是讓人一見就心驚膽戰的。而且,皇上似乎極為厭惡生人靠近他,就差在臉上寫上‘離我遠點兒’那句話了。」
葉潯哈哈地笑。她聽外祖父說過,皇上的確是那樣的,生平最不喜歡的事情之一就是應付陌生人。
葉沛將聲音壓得更低,忽閃著大眼睛猜測道:「大姐,你說皇上專寵皇后,是不是就因為根本懶得多看別人一眼?我就是跟你說說這種話。」
「那倒不見得,到底還是潔身自好,也沒那份閒工夫。」
葉沛接受了這說法,隨後揮一揮手,「天家的事,不該是我們該揣測的。」閑來總是給未來的小外甥做一些衣物鞋襪——她是堅定地希望並認定孩子是男孩兒。
葉潯自然由著她,反正又不是只生一個孩子,衣物即便是這次用不到,日後也總會派上用場。
柳之南在祖父祖母跟前將養了這麼久,總算是恢復如初,兩位老人家這才允許她來裴府看望葉潯。
她對那次受傷的事仍如之前,怎麼想都覺得是因禍得福,這次過來,喜滋滋地對葉潯道:「祖父親自給我指派了一名管事,讓他幫我打理香露鋪子,今年我可是賺了不少錢呢。我說照這樣下去,明年這會兒就能把銀子還給你了,你猜祖父怎麼說?」她板了面孔,惟妙惟肖地學著祖父的神態、語氣,「阿潯才不稀罕你那點兒銀子呢,給你花了就沒打算收回去。你要是覺得欠了她人情,日後少煩她就是了。」
葉潯被逗得哈哈地笑,隨即道:「銀子不用還,我偶爾也會有事麻煩你和淮安侯,你我不用劃分得那麼清楚。」
「那我就把銀子攢下來,每年給你的孩子封個大紅包。」柳之南笑嘻嘻地撫了撫葉潯腹部,「我問過祖母了,她說明年三月底、四月初孩子就能出生了。一定要生個女孩兒,我們一起打扮她,我會給她專門調製幾樣香露的。」
「都說是女孩兒,沛兒則希望是個男孩兒。」
「男孩兒以後再生,這次要生個女孩兒。」
葉潯忍俊不禁,轉而問起她和孟宗揚,「明年就能出嫁了吧?」
「不知道啊。」柳之南笑道,「他是這麼想的,可祖父、父母說要多留我兩年,他聽說之後都要瘋了,只好讓中間的媒人多跑幾次,也沒別的法子。我是覺得怎麼樣都行。」
葉潯不由有些同情孟宗揚,也是自心底羡慕柳之南。哪像她那會兒,外祖父和外祖母巴不得她快些出嫁,離開葉府那個火坑。
有葉沛和柳之南時常過來做伴,日子在歡聲笑語中悄然而逝,轉眼到了小年。皇上給自己放了假,一心一意陪著妻兒過年,得空會去倚重的朝臣家中坐坐,官員們也隨之得了清閒。
還在坐月子的皇后惦記著燕王妃和葉潯,從宮裡給兩個人各選了兩名醫婆、兩名產婆,卻命內侍傳話給兩人:「人進府後,安置在別處備用,不用讓她們在近前服侍,近臨盆時再召喚她們。」
這樣做也是有原由的,皇后自己懷胎時,產婆、醫婆因為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悉心照料皇后,動輒苦口婆心地規勸皇后不要四處走動,飯菜不能多吃,更不能少吃。皇后忍了三天就忍不下去了,讓幾個人該去哪兒去哪兒涼快著,到她臨盆時再去正宮。眼下她將人派到燕王府和裴府,是怕那些人自恃奉了她的旨意對兩個人指手畫腳,兩個人礙於她的情面被束手束腳有苦難言,若是那樣,便是好心辦了壞事。
——內侍看得出皇后對燕王妃、葉潯的看重,便當做笑話講給兩個人聽了,也是怕兩個人覺得奇怪多思多慮,末了又道:「另外,**局的人都是現成的,等到明年開春兒,皇后娘娘便會派人過來,到時候選兩個合眼緣的即可。」
葉潯分外感激皇后的一番苦心,又給了內侍一個大大的封紅。
裴奕與去年不同,將一應宴請都推掉,留在家中陪著太夫人和葉潯,每日再有閒暇,便去馬廄照料自己鍾愛的幾匹駿馬,親自喂它們草料,去外面空曠之地轉轉。
這天回到房裡,興沖沖地對葉潯道:「新得了兩個小馬駒,性子很是溫馴,日後就給孩子練手。」
「給孩子?」葉潯挑眉,「女孩子的話,你也要讓她學騎馬?」
「不行麼?」裴奕拍拍她的臉,「女孩也要學幾年拳腳騎射,既能強身健體,也能時常陪著我。」
「這麼早就開始打算籠絡孩子了?」葉潯睨了他一眼,卻又是贊同他說法的,「也好,人最要緊就是有個好身板兒。只不過,到時候我也要一起學騎馬。」
裴奕想也沒想就搖頭,「你可不行,不准你跟著湊這種熱鬧。」
「我怎麼就不行了?」葉潯大為不滿。
「你用心教孩子藥理、識字、繡花就夠你忙的了。」裴奕一直覺得妻子就算性格再強悍,那小身板兒也是養在溫室裡的花兒,經不得一絲風雨。
葉潯撇撇嘴,「到時候再說。」八字沒一撇的事,懶得從現在就跟他抬杠。
裴奕巴不得她轉頭就忘掉這回事,笑笑地岔開話題。
這晚深夜,葉潯喘息著醒來。
裴奕隨之驚醒,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發覺她額頭上已沁出汗水,眼角也有淚珠,擔心地問:「怎麼了?」
「做了個夢,不好的夢……」葉潯抬手按在心口,「夢到什麼了?誰出事了?怎麼這麼一會兒就不記得了?誰出事了呢……」語聲沙啞,已是語無倫次。
「別怕,別怕。」裴奕柔聲安撫著她,「夢都是與事實相反的,你別胡思亂想。」
「不是……」葉潯想辯駁,卻又理不清思緒,只得放棄,心念數轉,側頭看著他,「是不是哥哥?」
「怎麼可能呢?前兩日我才見過他。別胡思亂想,你是因為懷胎才多思多慮了。」裴奕起身點燃了宮燈,親自去打了熱水,用熱手巾幫她擦臉。
過了好一陣子,葉潯才平靜下來,在他懷裡睡著了。
翌日上午,他在前院聽管事回事,李海進門通稟:「大舅爺身邊的小廝元淮要見您,說是有急事。」
裴奕即刻道:「將人帶來。」
元淮神色焦慮,語聲氣促地道:「侯爺,大爺受了重傷,不宜宣揚,也就沒請太醫,您去看看吧?」
裴奕目光一沉,聯想到了葉潯昨晚的擔心。這樣看來,不是她多思多慮,是預感應驗了。「我即刻前去。」他對元淮道。
元淮又道:「大爺不希望夫人得知此事。」
「知道。」裴奕又吩咐了外院眾人,這才騎快馬趕到葉世濤家中。
進到內宅,江宜室腳步匆匆地迎出門來,神色還算鎮定,「他受了重傷,傷口很深,傷及了肝臟。侯爺,您幫他看看。」
裴奕頷首,「放心,我會盡全力。」他來不及細問原由,匆匆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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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潯一整日都有些神思恍惚,偶爾更是沒來由地心驚肉跳,命秦許、竹苓、半夏分別去了葉府、柳府、葉世濤家中打聽,得到的回話都是沒事。秦許說葉世濤已經去了外地辦差,沒來得及知會侯府。
葉潯細細打量三個人,見他們都如以往一般神色坦誠,不像是說謊的樣子,也就認為自己是因為懷孕的緣故胡思亂想了。
傍晚,紅蔻過來替江宜室傳話,說是葉世濤臨時奉命去了外地辦差,不能在家中過年了。
葉潯不免替兄嫂心生酸澀,面上自是不好流露出來,不想太夫人見了擔心。
裴奕入夜才回到府中,先去了太夫人房裡,進門閒話幾句,太夫人催促他回房歇息,他卻問道:「您沒覺得我有什麼反常之處吧?」
太夫人訝然,「沒有啊。」
「那就行。」裴奕起身要走。
太夫人又氣又笑,「這孩子,你給我坐下,把話說明白。」
裴奕只得把葉世濤受傷的事情說了,「傷勢很重,還在昏迷之中,不能讓阿潯知道。」
太夫人神色一黯,「真是的,這大過年的……世濤那個差事就是這點不好,平日得到多少好處,就要付出經歷多少兇險。阿潯那邊你可得把謊說圓,別讓她看出破綻。雙身子的人,受不得這種事。」
「我明白。」柳閣老和柳之南受傷時,阿潯有多擔心,他記得清清楚楚。葉世濤轉危為安之前,他怎麼能讓她知道。
就這樣,在眾人齊心協力之下,葉世濤負傷的事瞞過了葉潯。
大年初一,皇后還在坐月子,身體有些虛弱,實在沒精力接受命婦們的恭賀。皇上也是提早就下旨,免了命婦進宮請安,等二皇子滿月時再去請安也不遲。
裴奕出門拜年,都是匆匆地點個卯就走,騰出時間去看葉世濤。
他傾盡了畢生所學,可葉世濤還在昏迷之中。已經昏迷三天了,再這樣下去……後果是他都懼怕的。
昨日他開方子用了猛藥。猛藥會傷元氣,但是見效快,葉世濤現在這情形已不能再拖延,首要之事是讓他醒來進食。
進到正房,就見丫鬟們神色間透著幾分喜氣。
紅蔻上前行禮後道:「托侯爺的福,大爺方才醒來片刻,喝了小半碗粥。」
裴奕神色一緩,總算松了口氣。
進到室內,他給葉世濤把脈,神色愈發舒緩,轉頭對江宜室道:「已無性命之憂,別怕。皇上已命人知會我,需要什麼藥材,直接去太醫署取。皇上得了空就會過來探病。」
「勞煩侯爺了。」江宜室曲膝行禮,「幸虧有你,不然……」她得知葉世濤無性命之憂,情緒也忽然瀕臨崩潰,強行克制著,才沒在裴奕面前落淚。
「我再調整兩味藥材。」裴奕轉身去了外間寫方子。
江宜室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握住了葉世濤的手,眼淚再也不能控制,大顆大顆地滾落。
二十六一早,他臨時去了涿郡,說好了三兩日就回來。是按時回來了,卻受了重傷。事情原委,她不得而知。也沒必要知道,已經是這樣了,只盼著他快些好轉。
早間他醒來時,她沒能在他眼前,那時忙著去應付前來上門拜年的人了。服侍在他身邊的丫鬟跟她說,他醒來之後就問她在何處,又叮囑別讓阿潯知道。丫鬟記下來,轉去通稟,她回到房裡,他已又昏睡過去。
誰都不知道她有多害怕。
活了這些年,她唯一認准的人,就是他;唯一確定的事,便是與他相守。
如果他不在了,她的生涯再無亮色,再無歡喜。
江宜室這一哭就停不下來了,從最初的無聲落淚,到後來無從控制的低聲抽泣起來。
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眼淚,怎麼能哭那麼久。
紅蔻等幾名丫鬟先是低聲規勸,勸不動,後來都跟著默默垂淚。直到天色昏黑,紅蔻掌燈,強勸著江宜室吃點東西。
江宜室再難過也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強迫自己喝了一碗粥,吃了幾筷子菜,隨即便讓丫鬟收拾下去,又坐到葉世濤近前守著他。
室內氣氛淒涼,室內卻是鞭炮聲不斷。
家家戶戶都在歡慶佳節。
似乎是因鞭炮聲的喧囂,葉世濤蹙了蹙眉。
「世濤?」江宜室抓緊了他的手。
葉世濤又蹙了蹙眉,身形微動,緩緩睜開眼睛。一睜眼就看到了哭得眼睛似兔子的妻子。
江宜室喜極而泣,「你醒了?終於醒了。」
葉世濤吃力地吐出一個字:「水。」
江宜室忙將溫水送到他唇邊。
喝了小半杯水,葉世濤眼中有了點兒光彩,語速低緩地揶揄她:「我還沒死呢,怎麼哭成了這樣?」
「……」她沒出息又不是一日兩日了。
「真難看。」
「……」
「賞我口飯吃。」
江宜室這才反應過來,暗罵自己真是哭傻了,忙喚丫鬟端來一碗粥,給葉世濤在背後墊了兩個大迎枕,又叮囑:「你別用力,當心傷口綻開。」
「嗯。」葉世濤很配合,她一勺一勺喂他喝粥時也沒反對。
喝完一碗粥,葉世濤握住江宜室的手,細細地看著她,這才寬慰道:「一般來說,醒來就是沒事了。別擔心了。」
「嗯,侯爺也這麼說。」江宜室知道他擔心什麼,道,「阿潯還不知道,比放心。」
「那就好。」葉世濤側目望向窗外,良久沉默。
江宜室擔憂地問道:「你怎麼了?是傷口疼還是乏了?」
「沒有。在想一些事。」葉世濤愈發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逸出悵惘的笑容,「我做了很多夢,哪個夢裡都只有你和阿潯。時時刻刻記掛著我的,也只有你們兩個。我在夢裡自問,若是就此死去,於誰是不可承受的?——只有你們兩個。祖父祖母不會因為我不在了就難以度日,外祖父外祖母亦是如此,還有別的人需要他們扶持。」
江宜室的眼淚又掉下來。這字字句句,說的不過一件事:他孤單。
「在夢裡都記得阿潯是快當娘的人了,想著她可千萬別因為我出事動了胎氣,後來就又放心了,她有裴奕照顧,性情又堅韌,不會出事。」葉世濤望向妻子,「到頭來,放不下的也只有你。你除了我,你因為我,什麼都沒有。我要是死了,到地下都會愧對於你。」
「別說這種話了。」江宜室抹了一把眼淚,「不准說這種喪氣話。你總這樣,不管什麼日子都沒個顧忌,我看你這次就是因此而起,是老天爺要讓你長教訓。」
葉世濤失笑,「說的對。」說著略一施力,將她帶到身邊,「別哭了,要把人的心哭碎了。」
江宜室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依偎在他身側,「你以後好好兒的。」
「答應你。」葉世濤側頭吻了吻她鬢角,「餘生我竭盡所能,不辜負你。」
千帆過盡,他終於對她許下了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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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這天,葉潯和裴奕一起回了葉府,不可避免的,遇到了葉冰及其夫君孫志仁。
趙氏和葉世淇在中間給四人引薦。
孫志仁從葉冰那裡聽了不少葉潯的閒話,今日之前,對葉潯真是一點好感也無。可一打照面,立時驚為天人,險些失態。
隨即,他對葉冰投去一瞥。以往葉冰提及葉潯,總說容色哪裡有傳言中那麼美豔,不過是那杆子閒人人云亦云。他便也以為傳言是誇大其詞,此刻卻在想:這般的容貌,絕豔傾城都是很保守的誇讚之詞了,妻子以前的說辭,莫不是因為嫉妒?這般看來,日後便不能將她的話當真了。
葉冰一直留意著夫君的神態,見他投來的一瞥眼神不善,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暗自冷笑連連:你也只能驚豔一番,還敢對葉潯起色心不成?
王氏將小夫妻的反應悉數捕捉到眼底,不由扶額,得了空低聲對葉鵬舉道:「等會兒跟志仁說說話,讓他明白輕重,別跟著冰兒胡鬧。自然,活膩了的話,咱們也不用攔著。」
葉鵬舉忍不住笑開來,知道妻子是又生氣上火了,「放心,我心裡有數。」
葉冰湊到了葉潯跟前,面色不陰不陽的,「先前兩次想去看望大姐,大姐都說不得空,我還以為要到夏日才能見到你呢。今日能回來拜年,我倒是沒想到。」語聲不低,滿堂的人都能聽到。
葉潯笑微微的,「我脾氣一向是陰晴不定的,心情不好時,不想見的人就很多。今日竟忘了你已是出嫁的人,沒細想就回來了。」又不解地挑了挑眉,「你在婆家也是這樣說話麼?這樣直來直去的,在娘家就罷了,在婆家還是要收斂些,被人說出閒話就不好了。」
葉冰一聽這話,心裡愈發惱火,認定了葉潯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孫志仁是次子,她在婆家的地位能好到哪兒去?先是沒少受婆婆和妯娌的氣。剛要還嘴,便察覺到了孫志仁陰冷的視線,知道他是惱了,到底是不敢連他一併開罪,抿了抿唇,將話忍了下去。
葉夫人適時地打圓場,對葉冰招一招手,「冰兒,過來,我有話與你說。」
王氏瞥婆婆一眼,暗自歎氣,面上則笑呵呵地去了葉潯身邊落座,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趙氏忙跟上去,低聲細語地詢問葉潯想吃點兒什麼點心。
葉冰看的氣不打一處來,卻是無從發作。
景國公哪裡看不出葉潯和葉冰不合,可那是女孩子之間的事,他不好在面上流露出什麼。也知道,妻子做法有些不妥,可也沒法子。這些年都是如此,妻子與他一樣,不是善於打理內宅這些是非的。好在二兒媳是個拎的清的,葉府有她做當家主母,凡事總不會出岔子。
眾人坐在一處敘談一陣子,男子便都隨景國公去了外院花廳。葉冰反倒不敢再放肆了,她知道,當著男子的面,母親還會顧及她的顏面,只剩了女子,斷不會容著她的。
用過午飯,葉潯和裴奕就道辭離開,路上,葉潯道:「嫂嫂今日便是回娘家,也是不用午飯就回來。你若是得空就隨我去看看她吧?」
「……」裴奕思忖著如何讓她打消這念頭。
「怎麼?」葉潯那顆本就不踏實的心又懸了起來,「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是哥哥還是嫂嫂?」
裴奕知道,事情是沒可能瞞下去了,「是哥哥受了點兒傷,不過你別擔心,不是大事。」
葉潯挑眉。她才不信。真不是大事的話,何不一早對她說?她深深呼吸著,「沒有性命之憂?」
「沒有。」
「我既然已知道了,你總得讓我去看看他吧?」
裴奕苦笑,「自然。」
到了葉世濤家中,葉潯依然不能即刻見到哥哥——皇上竟在今日前來探病了。
進到正房院中,就見一襲黑衣的皇上正在詢問江宜室,看到裴奕進了院門,招了招手,「你來與我說說。」瞥見要行禮的葉潯,又擺手,「不必拘禮,你先去廂房坐坐。」
葉潯感激地稱是,轉去廂房。進到門裡,轉身看了一眼,見裴奕已到了皇上跟前,驚覺兩人身高竟已差不多了——首次見到兩人站在一處的時候,皇上要比裴奕高一些。朝夕相對,她竟沒發覺裴奕這一年長高了。
剛到廂房落座,江宜室已笑盈盈進門來,「別擔心,沒什麼事。」又抱怨裴奕,「說好了要瞞著你的,怎麼你還是來了?」
「為什麼要瞞著我?我就是那麼不經事的?」葉潯起身攜了江宜室的手,「看看你,憔悴成了這個樣子,我哥是不是傷得很重?」
「你哥是什麼人啊?鐵打的一般,沒什麼打緊的。」江宜室故意輕描淡寫,「倒是你,今日不是回娘家麼?」
葉潯就笑,「我這不就是回娘家來了麼?」
江宜室想想,笑著點頭,「說的是,往後我每年都提早回來等著你。」又解釋葉世濤為何出事,「他與我說了,這次是大意所致。那個差事就是這樣,日後熬出頭了就不需凡事親力親為了,等會兒你見了他,好好兒數落他一通,他最聽的還是你的話。」
「才怪。」葉潯笑道,「你平日多說說他就行了。」
江宜室抿了嘴笑,眼角眉梢流露出一絲甜蜜。
姑嫂兩個說了一陣子話,皇上便回宮了,將裴奕一併揪到了宮裡商量事情。
葉潯這才得以見到哥哥。
葉世濤面色蒼白得嚇人,好在一雙眸子仍如以往熠熠生輝,見了妹妹就笑道:「我就總擔心瞞不過你,你就不能讓我算計出錯一回?亂跑什麼呢?沒什麼打緊的。」
「你都快沒個人樣兒了,還嘴硬。」葉潯嘴裡嗔怪著,鼻子卻發酸不已,在病床前落座,關切地問道,「傷口很疼吧?」
「還好。有裴奕這神醫呢,再嚴重都不怕。」葉世濤抬手刮了刮妹妹的鼻尖,「你可不准哭,多少年沒見你哭過了,千萬別為這種事破例,最看不得你哭。」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讓葉潯強忍下去的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下來。她別轉臉,飛快地拭去淚水。
葉世濤輕聲地笑起來,「我們阿潯都掉金豆子了,傷得再重也值得。」
江宜室一臉的無可奈何。
葉潯破涕為笑,打了哥哥的手一下,「這叫什麼話?你給我快點兒好起來。」
「不出正月就好了,放心吧。」葉世濤笑著看向江宜室,「等會兒把新得的海八珍讓阿潯帶一半兒回去,我現在吃不了那些,你又飯量小,給這個小吃貨才不算浪費。」
江宜室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葉潯也就笑著點頭,「給我我就收下,這幾日正饞得慌,偏生給侯爺送禮的人都送些古玩字畫,沒人送這些。」
正月裡,葉潯除了二皇子滿月時進宮道賀,也沒別的事了,得了空就來看看哥哥恢復得怎樣,偶爾親自下廚,給他做些養身的藥膳。
柳閣老是在外孫即將痊癒時才獲悉,趕來探望時很是無奈,「混小子,總是不讓人省心,怎麼不早些告訴我?」當時又恰逢葉潯過來,連她一併數落了去,「你也一樣討打,竟敢幫著他瞞我,你們都長大了,是不會把我放在眼裡了。」
兄妹兩個齊齊笑著認錯。
沒出正月,葉世濤便已似無事人,如常處理公務。葉潯放下心來,一如以往的留在府中。
二月,**局裡的幾名奶娘過來了,葉潯挑選了兩名。起先倒是想過親自哺乳,可她是一府主母,那心思明顯是有些自尋煩惱——孩子不定何時就餓了,她總不能隨時隨地趕到孩子身邊餵奶,再想想別家的孩子都有奶娘,也就打消了這念頭。
到了三月,葉潯將醫婆、產婆請到了正房,把話說到了前頭:「我自己就曉得些藥理,只是不曉得生產前後的事,眼下又不知道哪日就是產期,這才請你們過來的。」
醫婆、產婆便是再不開竅,也知道之前坐冷板凳是皇后的意思,如何不明白葉潯話裡的意思,聞言俱是諾諾稱是,平日只管看看胎位、把把脈,別的事情從不置喙。
胎兒到了九個月,身子越來越重,人便越來越不想動。但是葉潯記著太夫人的叮囑,每日早間還是去花園遊走一番,不想生產時不順利,那樣的話,自己受累,孩子也會跟著吃苦。
時光匆匆,到了三月二十八。
那日裴奕被皇上留在宮裡商議事情,就在當夜,葉潯開始陣痛。
裴奕莫名地心裡不安,卻是不知因何而起,想來想去,想到的只有妻子臨盆在即。想早點兒回家,怎奈皇上讓他與兵部尚書、兵部侍郎和幾位將軍研究西域地形,看看有沒有打進鄰國西夏的可能。
他第一次有些不耐煩了,可是再怎麼不耐煩,也要強作鎮定地撐下去。特別害怕皇上會不眠不休,也順帶的讓他和眾位朝臣不眠不休。
值得慶倖的是,皇上這兒才剛開了個頭,內閣便有三名閣老反對皇上有意開戰的心思,當日進宮,在皇上面前闡述種種反對戰事的理由。
皇上心意再堅決,也被擾得有些煩躁了,擺一擺手,讓一眾人等全部退下,來日再議此事。
裴奕急匆匆離開宮中,第一次心急如焚地想插翅回到家裡。
滿臉喜色的李海已等在宮門外,「侯爺,夫人已生下一位小少爺,母子平安!」
裴奕愣了愣,起先很是歉疚,這樣重要的日子,他沒能陪在她身邊。隨即便是意外地挑了挑眉,「是兒子?不是女兒?」他一直都認定是個女兒的。
李海比裴奕更意外,不由抬眼打量。見侯爺臉上有著些許失望,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眨了眨眼,知道所見非虛,不由匪夷所思:這種時候,侯爺不為得了兒子高興,難不成是盼著有個女兒?!真是奇了。
裴奕揉了揉眉心,他先前取的名字都是女孩子的,阿潯卻生了個兒子,名字就得重新取了,叫什麼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