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宗揚與裴奕的確是不會再上辯駁的摺子了,接下來各有安排。
孟宗揚再怎麼窩火,也不能直言彈劾徐閣老,只對徐閣老埋在暗處的人脈下手,選了幾個有點兒分量的彈劾。別人曾給了他哪些欲加之罪,便一併還給他們。除此之外,他還彈劾了六科幾個都給事中。
說白了,他要把人緣兒走盡,把身邊的同僚都得罪盡了,神仙也不能留著他在六科當差了。
裴奕則安靜下來,什麼都不做了——柳閣老讓他見好就收,免得鋒芒太盛更招人忌憚。
柳閣老永遠都是那樣,別人以為事情告一段落了,在他眼裡才剛剛開始。真正瞭解他的人,都知道他護犢子,他欣賞、喜歡的小輩人,除了皇上和他能訓斥開導,別人都不行,沒資格。
先有祁先生找過柳閣老,說了說孟宗揚這個人的長處、短處,話裡話外,自然是請柳閣老照拂一二。祁先生的話只能點到為止,再多說就招人疑心了。
柳閣老本就沒輕看過孟宗揚,只是覺著這少年人一時莽撞一時有城府——便是他也看的雲裡霧裡的,自是要耐心觀摩一段時日。
十月之前,孟宗揚肯定是意在與徐閣老撇清關係,不然也不會四處忙著拉關係攀交情了。而徐閣老呢,說好聽一點兒是先發制人,說難聽一點兒是還沒孟宗揚沉得住氣,先發動人彈劾——也可以說是圍攻一個少年人。
這事情有了結果之後,在人們看來,不是孟宗揚要甩掉徐閣老,而是徐閣老心胸狹窄,收攏的人不聽話就打壓。
這事兒,孟宗揚做得很漂亮。
本來柳閣老打算只在一旁看戲就行了,卻沒想到,那**人連他的外孫女婿都帶上了。豈能容忍。
柳閣老不可能與品級比自己低的人浪費唇舌,直接與徐閣老杠上了。
首輔、次輔爭執不下,能旁觀的只有皇上。
徐閣老開始翻舊賬,把柳閣老私設刑堂杖責葉鵬程、葉潯仗勢欺人掌摑自己女兒的事情都翻出來了。
柳閣老冷笑,「葉鵬程那種敗類,我打錯了不成?我的外孫女打了你的女兒,因何而起至今沒個說法,還請徐閣老告之,我洗耳恭聽。」
皇上不勸架,反而加一把火,「這倒是,長興侯夫人到底為何掌摑縣主?」
「……」徐閣老有苦難言。
皇上並無好奇心,只是道:「既是不可告人,日後就別提此事了。臣子間的事,別扯上弱女子,若平白損了女子名聲,實非大丈夫行徑。」
家事不能提,只能說除去女子、公務的私事了。徐閣老說起裴奕的私產,借機指責柳閣老放任外戚斂財而不提醒。
「謀財與貪財不同,」皇上蹙眉,「長興侯、淮安侯封侯之前有多少產業,朕一清二楚。」
話說到這裡,皇上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柳閣老微笑,躬身告退。
皇上對徐閣老道:「回去後告訴你手下數眾官員,擾攘許久,不如適時罷手。哪一個的歲數都不小,何苦與少年人鬥法。贏了不光彩,輸了便是貽笑大方。」
徐閣老因為第一句臉色發白,連忙跪倒在地,就差痛哭流涕了,「皇上,臣從無拉幫結黨的行徑,還請皇上明察。此事起因,全因長興侯與淮安侯少年得志平步青雲,難免有人不服,到底是不知兩人文采武藝深淺,這才有人屢次質疑。」
「如今大抵也知道兩人文采如何了吧?」皇上將手中一遝紙張命內侍遞給徐閣老,「今年朕曾說過,殿試一干人等,實無狀元之才。可知原由?朕命徐閣老擬了一套試題,限期三日,命長興侯、淮安侯交卷。這套試題,含鄉試、會試、殿試,常人大抵不能三日交卷,文采也會因時間緊迫而折損大半。而他們兩個並未受影響,且殿試題目有狀元榜眼之才。你看看。此二人有才,旁人不知無妨,你卻不能一味隨波逐流。」
皇上認為裴奕、孟宗揚有才,莫不是欣賞兩人言辭至為犀利?這倒附和皇上的性情,但是,只他就不能接受。這種人不少見,每次科考都落第,因為這不是文人之風。文武的不同之處就在這兒。
只是,徐閣老看完兩人的試卷之後,才知自己想錯了。試卷上,兩人的語句優美,措辭昳麗,尤其制藝做得甚為精妙,並無他已經領教過的犀利不馴。
這兩個騙子!但是甚至科舉一些不成文的規矩,只看試卷,真就是兩個才高八斗的才子。入朝為官了,骨子裡的真性情才顯露出來了。
徐閣老一顆心難受至極。
「幾個上躥下跳鬧得厲害的,你看著發落吧。明日朕要看到你的摺子。」皇上說完決定,擺一擺手,「下去。」
內侍上前一步,取過讓徐閣老瞠目結舌的試卷,「徐大人請回吧。」
徐閣老到了宮門外,被冷風一激才反應過來:皇上話裡話外的,仍是認定了他拉幫結黨!這已是嚴重的警告了。
總而言之,冬日這一番爭鬥,他輸了。不但沒能給孟宗揚、裴奕一點兒顏色,反而引起了皇上忌憚。日後想再翻盤,只得韜光養晦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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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臘月,喝完臘八粥,柳之南也該回家去了。
她倒是想長年累月地住在表姐夫家中,可長此以往,母親就無從忍受了,不每日上門要她回家才怪。
再者,她也要好好兒地和祖母學學調香,順利的話,明年就能開個香露鋪子了。潯表姐也說了,只要她學成了,她就出錢把鋪子開起來。
這天她開始吩咐丫鬟收拾東西,打算著明日就走。
晚間特地前去道辭,恰逢裴奕也在,她就笑著逗裴奕:「表姐夫,何時你行個方便,晚間帶我去什刹海遊玩一番?」
裴奕想也沒想就搖頭,「不行。你是嫌你我名聲好麼?」
這倒是,做表姐夫的帶著表妹出去同游,不出一日,滿京城的人都會嚼舌根。可她總不能當即就承認只是開個玩笑,一本正經地辯解道:「我可以打扮成小廝啊,你可以將潯表姐一同帶上啊。」
裴奕也看出她是故意在開玩笑,笑道:「我倒是能帶你表姐出去散心,你就免了。」
太夫人和葉潯不理兩人那個茬,坐在一起看葉潯新得的一套紅寶石八寶簪子。一套簪子共八枚,大小相同,皆嵌著相同大小的紅寶石,區別只在於鑲嵌的別的寶石不同。
「我扮成小廝都不成?」柳之南扁一扁嘴,「你說你成為我表姐夫多久了?就不能給我開個特例?」
「別人胡鬧你也胡鬧麼?」裴奕道,「那些閒人都是效法前人,可女扮男裝不讓人識破的不過一兩個。」他瞥了她一眼,「儀態、氣度、步態要以假亂真,才能稱得上是女扮男裝,你以為穿上男子衣飾,就能冒充一時的男子了麼?」
柳之南不自覺地較真兒了,「什刹海都是你的人,保我無事不是很容易麼?」
「不容易。」裴奕警告道,「不准再動這種心思。你敢去什刹海,我就敢讓你在那兒做個水鬼。」
「……」柳之南瞪著他。
裴奕報以無害的一笑,「斷了這念頭。」
這種話,太夫人雖然覺得兒子的話說得太嚇人,可嚇人總比縱容要好,也就只和葉潯說話,變相地給柳之南打圓場:「我那兒還有紅寶石的手串、耳墜,明日找出來給你,湊成一套。之南喜不喜歡?喜歡我命人到首飾鋪子裡給你打一套。」
柳之南也就順勢找臺階下了,忙答話:「喜歡,您給我的東西我都喜歡。」說著湊過去看那套流光溢彩的簪子,問葉潯,「這是誰送你的?」
「嫂嫂給我的,說冬日了,我又喜歡穿喜氣的衣裳,她留著也是閒置,便給我了。」
「這倒是。你穿大紅大綠好看,這些簪子容易搭配。」
話題就這樣岔開了。
裴奕一面喝茶,一面打量著妻子。她穿著玫紅色家常小襖,淡綠色裙子,因著身形高挑,厚重些的衣衫也不能掩飾窈窕的身姿。
這段日子她常去的依然是燕王府、柳家、葉世濤那兒,每隔十天半個月去一次葉家,看望二老。
做到這地步已是不易,誰也不能要求更多。
葉家二房的幾個孩子回來了,多了幾個人,再加上皇上不時要景國公去宮裡坐坐,二老的心緒逐日開朗起來。
到底都是見慣大風浪的人,又有人悉心寬慰著,總要慢慢看開。
看著二老鬱鬱寡歡,他擔心長此以往會落下病根,導致阿潯來日抱憾;可看著二老慢慢變得若無其事,偶爾又替葉世濤和阿潯心生落寞。
看看,家中沒了他們兄妹倆,日子還是照常過。沒人會願意始終銘記家族虧欠了他們多少,沒人會願意記得他們受到過的傷害。所有人都願意看開,並且迫切地希望他們也看開,及早放下。他們不釋懷,便是他們不識大體。
換了他,也會覺得,這個家族有自己沒自己都是一樣的。甚至於,會一直覺得自己是多餘的。
好在兄妹兩個似早已料到這一切,性情足夠堅韌,不在乎那些。
葉世濤偶有來信,出去說自己在外見聞,總是問一句阿潯可好。
孤寂的人何其多,生於名門還如此的人就不多了——滿打滿算,家中不過兄妹兩個是真正的手足親人。
他回信時,也總願意多提阿潯兩句,說她日子繁忙,與哪些人常來常往。好不好不需直說,葉世濤能看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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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一陣子話,柳之南道辭回房,獨自用飯,琢磨著要不要命人告訴孟宗揚一聲。
很久沒見他了。他和裴奕常來常往的同時,就沒再來找過她了,不想讓裴奕、葉潯覺得他是個只沉湎於兒女情長做不得事的人。也是,裴奕和葉潯一時縱容也罷了,總不能長時間地由著一個外人自由來去。
她懂得,為了長久的生涯,短時間內要忍耐、克制。
只是很想他。
味如嚼蠟地用完飯,她如常坐在燈下,調製香露。
新梅笑盈盈地走進門來,低聲道:「表**,淮安侯來看你了,奴婢幫您將丫鬟都遣了吧?」
「好啊。」柳之南立刻來了精神,大眼睛亮晶晶的。
新梅抿嘴笑著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一身黑色粗布袍的孟宗揚來了。
柳之南有些嫌棄地道:「怎麼總穿這種粗布衣服?」每次他夜間前來的時候,總是這樣。
孟宗揚摸摸她的臉,「傻丫頭,這你就不懂了吧?粗布衣服行走方便,不反光。白日裡誰會穿這種衣服。再說了,這粗布衣服穿著最舒坦。」
柳之南不予置評,給他倒了一杯茶,「聽說這段日子被人罵的不輕?」
「嗯。」孟宗揚笑道,「沒事。看你這樣子,是要回柳家了?是去你祖母身邊,還是回你自己的家?」
柳之南笑答:「自然是要膩在祖母身邊的,她老人家能指點我調製香露。你忘了?表姐要幫我開個香露鋪子的,我自己又很喜歡這檔子事。」
孟宗揚卻取出一張紙,「這是我給你選好的鋪子的位址,夥計也幫你找好了,別的我也不懂,到時候你吩咐他們就是。是我從裴奕手裡買下的,自家的東西,你不必心急,何時學精了何時操辦起來。」
「從表姐夫手裡買下的?」柳之南啼笑皆非,「他手裡的鋪子必然是地段很好的,你怎麼能搶他的東西呢?」
「他跟我較量的時候可是一點兒都不留情。」
聽了這話,柳之南不由看了看他心口的位置。聽說了,表姐夫只要出手必是殺招,那次在宮裡較量,他傷了表姐夫的手臂,表姐夫則刺傷了他心口。這還是都極為克制地手下留情了。
她和聲勸道:「你以後啊,還是要跟表姐夫和和氣氣的,反正祖父說過,能跟他不相上下的,也只有表哥和皇上、燕王這樣的人物了。這倒不是因為名師出高徒,而是他們幾個這一點性情相同,不會給人留情。你也別怪表姐夫。」
「我知道,否則也不會跟他做買賣了。」孟宗揚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容,「男人之間,交情是一回事,爭個高下是另一回事,服氣了也就以和為貴了。」
「以後你是怎麼打算的?」
孟宗揚笑道:「鬧了這麼久,徐閣老看我不順眼已是眾所周知,我也該告病假在家中閑一段日子了。來年求皇上給我個武職。」
柳之南長長地透了口氣。這樣就好,他總算脫離了徐閣老,否則,他要去柳家提親的話,祖父怕是一口回絕當場攆人。
嫁人不易,要嫁個你情我願的人更是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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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送走了柳之南,葉潯便去了燕王府,與燕王妃說話。
沒成想,遇到了燕王。
燕王氣度尊貴優雅,氣質淡泊沉鬱。沒有皇上、裴奕、葉世濤這些人在先,也是能讓人驚豔的男子,但是很明顯,這人不似皇上一般從骨子裡透著殺機鋒芒,也就不會讓人萬般忐忑。
燕王知道,這女子便是裴奕的夫人,更是難得與妻子投緣之人,言談間神色溫和,寒暄之後起身離去,讓兩女子說話。
葉潯昨日收了燕王妃衣料、首飾,今日是來回禮的,送的是親手做的一件斗篷、一件月白色繡梅花小襖。
燕王妃爽快收下,「針線真正做得好的,以前只知道漪清閣的鄭師傅,你是第二個。之前你給我親手做的衣服,沒機會穿給你看,赴宴時倒是穿過兩次,人們都讚不絕口,追著打聽才知是出自你手,反應自然是各不相同。可不論怎樣,你心靈手巧是誰也不能辯駁的。」
「這還不是您有意幫襯?」葉潯笑盈盈道,「否則,別人能記得只有我那悍婦名聲。」
「由著那杆子閒人胡說去。」燕王妃笑道,「理會那些閒話,人還用活麼?」
閒話時,燕王妃說起了楊文慧出嫁之後諸事。
平日倒是沒人跟葉潯提過,她呢,也不大關心這些,今日聽了,很是啼笑皆非了一番。
楊文慧嫁過去之後,宋太夫人與前世對待葉潯的路數一樣:要擺做婆婆的譜,況且楊文慧出閣之前名聲不濟又是眾所周知的,她能有個好臉色才怪,每日裡要楊文慧跟在身邊盡心服侍。
問題就來了:
楊文慧就算名聲再不濟,也是當朝大學士兼閣老之女,並且掛著郡主頭銜,而宋清遠只有個侯爵的虛名,並無官職在身,她嫁過去自然不是去做受氣的小媳婦的。況且宋清遠也是皇上親口說過品行不端之人——說句不好聽的,半斤八兩的兩個人成親了而已,宋家人憑什麼跟她頤指氣使?
宋太夫人要楊文慧跟在身邊,可以;要她立規矩盡心服侍,是萬萬不可能的。
宋太夫人以媳婦不孝為由,找楊夫人理論過兩次。楊夫人拿葉潯沒轍,跟宋太夫人這樣的卻是有的是說辭,話趕話的情形之下,言語更是難聽了,連宋太夫人為老不尊的話都扔出來了,並且當著宋太夫人的面吩咐楊文慧:婆家帶你好,你就留下,如實橫挑鼻子豎挑眼,那也罷了,只管回家去,橫豎楊家都不稀罕宋家這門第,和離也不是不可以的。
楊文慧得了這話,愈發有恃無恐,進門不出一個月,便將持家的權利奪到手裡,行事跋扈得很。
宋太夫人自然要讓一眾管事、僕婦給楊文慧小鞋穿。
出閣前的女子,便是城府再深,與真正持家打理瑣事也是兩回事。楊文慧被管事、僕婦狠狠地打了兩次臉,一度氣得病倒。好在痛定思痛,爬下病床仍是好漢一條。管事、僕婦不聽話,就全部攆出去,從娘家尋了幾名得力的人來幫襯自己。
她當然不是爭宋家那千瘡百孔的家務,與前世的葉潯相同,爭的不過是口氣。
宋太夫人哪能就此收手,繼續大事小情地刁難媳婦,此外,還要親自干涉宋清遠房裡的事:親自指派了兩個通房,並且留心著外面一些小門第的清白女子,意在給宋清遠納一房良妾。
楊文慧才不在乎那些,宋太夫人將通房送到她面前,她二話不說的手下,且給兩個通房獨自安排了一個小院兒——做婆婆的想給她落實個善妒的名聲,她才不會上當,況且本就有意中人,哪有心思服侍宋清遠,樂得多兩個人幫她分憂。
況且,別說通房了,便是有所出的妾室,也不過是家中的半個主子——半個主子而已,在主母面前還只是個奴婢,她找個理由處置掉太容易了。
傻子才會爭這一時的意氣。
非但如此,楊文慧還親自著意挑選了兩個貌美如花的女孩子,送給宋清遠做通房。
婆媳兩個的鬥爭步步升級,分不出輸贏。
只是讓她們都沒想到的是,宋清遠始終不聞不問,實在不耐煩了,自己在外面置辦了個宅子,住到別院去發奮苦讀了。
短時間想讓皇上認可他已是不能,他明智地選擇了科舉考取功名這條路。
至於宋太夫人與楊文慧,平日話裡話外並不忌諱家中這些醜事,外人聽了,當著婆媳兩個的面不好說什麼,私下裡卻是傳揚得滿城風雨。
連燕王妃這種不理他人是非的都聽了一遍又一遍。
葉潯聽完,實在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楊文慧不同於前世的她,她不論與宋太夫人怎樣個鬥法,也懶得與外人提及這些,那時的宋太夫人也不與人說家事詆毀兒媳,如今婆媳兩個鬧到這情形,不需想也知道,是真在細枝末節上恨毒了對方,否則也不會家醜外揚了。
臘月十五進宮向皇后請安時,葉潯不可避免地對宋家婆媳留意幾分。
一眾命婦等待皇后升寶座之時,宋太夫人攜了楊文慧與幾個命婦站在一處寒暄,話裡話外的,是百般看不上楊文慧。
楊文慧則是一改在家中處處針鋒相對的做派,低眉斂目地只聽不說話。
其實人們原本沒有忘不掉的事,例如楊文慧鍾情裴奕之事,也不是人們無從理解的,但是宋太夫人這個當事人耿耿于懷,別人想忘也忘不掉了。
一再詆毀楊文慧,宋太夫人是在自掘墳墓——楊文慧積怨太深下狠手的話,宋家的光景怕是還不如前世。人前越大的隱忍,意味的恐怕是越深的憎惡深埋心底。
葉潯心緒起落,面上只是平靜地觀望。別人家的事,與她無關。
楊文慧卻尋機到了她面前,見禮之後,自嘲笑道:「看我如今落得這地步,你很高興吧?」
葉潯從容笑道:「我高興什麼?不相干的人而已。」
楊文慧微聲道:「婆婆不喜,夫君冷落,我如今便是這樣的處境。新婚當晚,他醉了,喚的是你葉潯的名字。如今發奮想要考取功名,也不過是要你高看他一眼。他是那樣在意你。而我呢?我該如何才能讓裴奕高看我一眼?我的路,怕是已斷了。」
葉潯只是掛著如常的笑容,不說話。
「算了,原是我多餘,不該與你說這些。」楊文慧笑容中的嘲弄卻更深了,「不過是要你知道躲過宋清遠的一劫是多值得慶倖的事罷了。否則,如今承受這一切的,是你葉潯。」
「你覺著我冷眼旁觀也好,幸災樂禍也好,都隨你。」葉潯語聲淡漠,「換個別人,我會同情。但你不行。你不論是得了你父親的唆使,還是自己的主張,先前幾件事都讓我只能對你敬而遠之。各人有各人的路,幫自己都不易,何況幫別人——何況你這種人本就不能幫。」
「你這人最討喜之處,便是願意說實話,不似很多人那般擺出一副虛偽的嘴臉。」楊文慧不無欣賞地看著葉潯,微微頷首,轉身走了。
葉潯失笑。
小年前一日,葉潯的二叔葉鵬舉奉召回京,成為景國公世子,王氏也隨之成為世子夫人。與此同時,皇上命葉鵬舉來年春日任刑部員外郎,五品官職。
恩寵給了,再高的官職便不能給了。葉鵬舉要在五品官職上熬多少年資歷,誰也說不準。葉鵬舉如何不明白,如此已是滿懷感激。比之自己手中權勢,更重的是後人得以繼承世襲的公爵。
葉家因此賓客盈門,連續多日都有人上門道賀。
葉潯當做沒聽說,江宜室自然是跟隨她的步調行事,也就不曾前去道賀。
本就是葉世濤讓景國公下了這決心的,是他將長房殊榮、益處讓出去的,到此時還要葉潯去道賀,她是怎樣也做不出的。況且又從來將親人劃分的涇渭分明,二房她敬重、親厚一些的,不過王氏一人,他人如何,與她無關。
葉家長房、二房已經是兩回事了,甚至於,他們兄妹與葉家已是兩回事了,便是他們有心一榮俱榮,也不可能了。
明白道理,她心裡到底是有些為兄嫂不值,又要連日打理過年節諸事,也不能忘了江宜室那邊,一日出門恰逢一場大雪降臨,她受了些寒氣,加上心火,病了三四日。
葉潯臥病在床當日,是臘月二十六。一早皇上便傳旨百官,即日起放假了,有要事的話稟明六位閣老,讓他們去禦書房稟明即可。皇上大多數時候勤政,非常人可比,可也有要鬆口氣的時候,逢年過節的也想偷個懶,好好陪伴妻兒過幾天清靜日子。
裴奕本就從一早就不放心妻子,聞訊松了一口氣,即刻趕回家中,親自照料著葉潯。
葉潯臥在病床上也放不下家裡的事,命人喚幾個管事前來。
太夫人先就看不得了,「這孩子,病了只管好生將養,別的事有我呢。」命丫鬟去傳話給葉潯,又將葉潯沒安排下去的事全部接到了手裡。
在正房的裴奕聽說了,打趣葉潯:「你這好強的毛病趕緊改掉,不然娘和我都容不得你。什麼事比你好生將養要緊?」
葉潯咳了幾聲,笑起來,「不過多說幾句話的事,便不想麻煩娘費心。娘身子骨也不好,一早還要來看我,我讓丫鬟攔下了,過了病氣給她可就不好了。你跟娘說說,我真沒什麼事,不必來看我。」
「回房前就跟娘說了。」裴奕賞了她一記輕輕的鑿栗,「別想這想那的了,多吃點兒東西,好好兒睡兩日就好了。」
「嗯。」已經變成了病貓,太夫人和他又願意分擔,她再張羅什麼事就是不知好歹了。
當日,江宜室聽說了,忙過來探望,怪自己就不該讓她來回走動,天氣這麼冷,可不就染了寒氣生病了?
第二天,王氏去給江宜室送年節禮,聽說了這檔子事,當天下午便帶著膝下長女葉冰來探病了。
起先葉家長房、二房的子女相隔山高水遠的,一年見一次面,平時也就各論各的。如今回到葉府,葉冰十四歲了,也就成了葉府二**,將先前的葉浣取而代之。
葉冰聽葉府下人百般讚譽裴奕的樣貌、稱頌裴奕很是寵愛妻子,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今日是特地要求王氏帶自己前來的。嘴上說是要與葉潯勤走動著,心裡不過是要尋機一睹裴奕風采。能見到最好,見不到也無妨,大年初三葉潯和裴奕要回葉府,相見不可避免。私心裡,到底是女孩子家,總歸是有些未見人便先生了一絲妒忌,不知作為葉鵬程、彭氏那樣的長女如何能嫁給長興侯又得了這般厚待。按理說,葉鵬程、彭氏被逐出宗族了,裴家人該對葉潯生出輕慢之心才對。
記掛著可能見到裴奕,在容色、衣著上便下足了功夫,也是怕一旦見到裴奕,自己輸出葉潯太多。
王氏這邊,則是擔心葉潯是因夫君襲國公爵才有了心火,不想葉潯拘禮,強撐著著裝面見,進到室內,便不等丫鬟通稟,急匆匆轉到內室。
葉冰緊隨其後。
室內,裴奕正哄著葉潯多吃點兒東西,手裡端著一碗燕窩羹,一口一口喂給她吃。
葉潯很無奈。這人午間就哄著她吃了好多飯菜了,弄得她吃完飯就犯困睡了一覺,這才剛醒,他就又要她繼續吃。長此以往,她不被養成胖嘟嘟的才怪。
王氏與葉冰急匆匆趕來,無意間幫葉潯解了圍。
葉潯笑著以眼神示意裴奕,坐直身形,笑道:「二嬸怎麼過來了?」
裴奕隨之站起身來,將盛著燕窩羹的粉彩小碗放到竹苓捧著的託盤上,笑著見禮。
王氏還禮之後,記掛著葉潯的身體,逕自去了床前落座,「聽宜室說你不妥當,我便連忙趕來看看,怎麼回事?」
葉潯苦笑,「不算什麼事,您別擔心,不過是染了寒氣,吃完一劑藥就好了,眼下只是還有些無力。」一面說著,一面瞥向葉冰。
葉冰還愣在原地,定定地看著裴奕。
葉家的男子、女子,個個容貌出眾,可如裴奕這般的人物,她真沒見過。在葉家,葉世濤再出色,也是自幼看慣了的,並且氣度風儀與裴奕是無相同之處的。
能確定他出色,卻沒想到,竟是個這樣讓人驚豔的男子。
裴奕沒心思打量葉冰的神色,只知道自己此刻該避出去,留下她們說說體己話,便說一句「我還有事」做藉口。
葉冰收斂起心頭翻湧的情緒,看向裴奕,綻放出萬般溫柔的笑靨,「姐夫既是有事,只管去忙,我與娘親便是來陪著大姐說話的。」不等裴奕應聲,便又道,「說起來我也很喜歡研讀醫書,姐夫何時得空,還望點撥幾句。」
裴奕聽著這話,怎麼聽怎麼彆扭,面上則是悠然笑道:「那些我是無暇顧及了,不如去請教別人。」語必舉步走了。
葉冰很失落:哪怕說一句請葉潯指點自己的話也好啊?
葉潯則凝眸看著此刻的葉冰,見這女孩子今日忽然變得嬌媚惑人起來,不由意味深長地笑了。
王氏循著葉潯的視線望去,陡然間神色一變:她好像低估了膝下女兒做白日夢的能力,女兒此刻這樣子,分明是春心萌動了。
這還了得?!
有這心思便已是家門的恥辱!
王氏狠狠地瞪了葉冰一眼,冷聲道:「匆忙間也顧不得其他,便將你也帶來了。你不是還要給你祖母做衣服麼?你手腳慢,一刻也耽誤不得,此刻便回府去繼續做吧,免得要老人家來年才穿得上你做的衣服!」
葉冰抿了抿唇,卻只得稱是,先一步離開,
王氏心知話不需挑明,葉潯已知自己的意思,閑閑岔開話題:「唉,今日已是二十七了,不知世濤何時才能回來?可曾與你說過歸期?」
確切的日子,葉潯也不清楚,卻記得葉世濤說過的話,笑道:「年三十當日,怎麼也能回來了。」
同樣的一天,孟宗揚聽說了一件大事:皇上要重新啟用先帝廢棄的錦衣衛。他這段日子稱病在家,一直都在盤算自己去何處才能大展拳腳,聽得這消息,如同看到了曙光。
他從心底興奮起來,即刻進宮面聖,等了好一陣子,皇上才讓他到禦書房說話。他直接道出意願:「重新啟用錦衣衛的事情若是真的,皇上讓微臣到錦衣衛當差可好?」
皇上細看了他兩眼,「不好。」
孟宗揚討價還價:「您讓我做個小旗、千戶哪怕百戶都可——這樣行不行?」
皇上仍是言簡意賅:「不行。」
孟宗揚繃不住了,險些跳起來,「您這意思,是怎樣都不允許我進入錦衣衛了?可我是祁先生舉薦給您的,他可是前朝錦衣衛指揮使。」
「他舉薦你,是要你入朝為臣,何時說過你能如他一樣了?」皇上輕笑,「再者,你腦子一時靈光一時愚鈍,我真不敢讓你進入錦衣衛。這種玩笑,開不起。」
孟宗揚沮喪得要死,「那您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屬意裴奕進入錦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