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於時不時地目睹皇上嗜殺殘暴的一面,徐閣老對他所謂的「不要太過狼狽」無法樂觀,他走出養心殿時,後背衣衫都被冷汗浸透。
皇上喚來葉世濤,揚了揚手裡的畫,贊許的道:「你手裡的人不錯。」
葉世濤如實道:「臣不敢居功,是前朝錦衣衛指揮使手裡人才輩出。」
「這倒是。」皇上從來就承認祁先生的才幹,又道,「繼續查徐家。」
「是。」
「要查就查到底,派人去他生平走過的地方看看。」皇上又補充道,「來日若是降罪於他,我不想於心不安。」將功臣逐出朝堂,是他最不願做的事情之一,若沒個站得住腳的理由說服自己,他在來日少不得心生虧欠。最怕的就是欠誰什麼。
葉世濤明白皇上的想法,恭聲稱是。
「再有,」皇上遞給葉世濤一張箋紙,上面有兩個名字,「賀統領找到了這兩個人的下落,分別棲身於涿郡、真定,你親自去。」又笑,「賀統領是暫居錦衣衛指揮使之職,不少事無從親力親為,少不得要你們辛苦一些。記住,手裡事情再多,心不要亂。」
「臣明白。」
葉世濤走後,皇上沉思多時。他想解開心中疑惑,找裴奕詢問即可。但是裴奕不是願意在人背後說是非的性情,看誰不順眼,從來是在公事上找補。難能可貴的性情。那就不問,等著葉世濤給他答疑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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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閣老回到府中,徐夫人與徐曼安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便知大勢已去,什麼都不需問了。
徐夫人連忙去了榮國公府,找娘家人商量對策。
榮國公夫人沉思半晌,一開口便讓徐夫人驚詫不已:「他若是如何也躲不過落敗的局面,你便趁早與他和離吧。他若是不甘,你便讓他休妻,多年不曾為他孕育一子,也是休妻的理由。」
徐夫人眼中浮現出淚光,「娘,我是來求你們幫他一把的,您卻說出這種話……」
榮國公夫人長歎一聲,「難道我不是好意麼?說來說去,你這一輩子是被你自己毀了。當初鬼迷心竅,偏要委身於他,沒享受幾年榮華,來日卻很可能要被他連累。牆倒眾人推,單只柳閣老、長興侯,遲早會置他於死地,再加上徐寄思窩裡反……難道你要陪著他吃糠咽菜流落他鄉麼?便是你情深義重,可曼安呢?她自小多病,多少人都寵著她,哪裡是能吃苦的?你願意我的外孫女也陪著你們受盡苦楚麼?」
說到女兒,徐夫人語凝。她這一生是註定要晚年淒苦了,可女兒就該被自己連累麼?
榮國公夫人又道:「你儘早與徐家劃清界限,回娘家來,便是受些冷眼非議,卻總能繼續錦衣玉食,來日我也能幫曼安張羅一樁像樣的親事。你可要想好了,她不小了,再耽擱一兩年就拖成了老姑娘,樣貌不出眾,還有腿疾,誰會願意娶她?可到了我們身邊就不同了。說到底,她是榮國公的外孫女,將就一些,便是下嫁於人,出嫁後總不會受委屈的。不說別人,我只說長興侯夫人,她在娘家時便有著桀驁不順的名聲,出嫁後娘家又出了聳人聽聞的事,可那又怎樣?她不還是被婆家捧在手心裡?因何而起?她是柳閣老的外孫女,誰敢小覷?」
徐夫人陷入了沉默。
「你既然回來了,就多住兩天,把事情都想清楚。」榮國公夫人道,「等會兒我讓人把曼安也接過來,你們兩個就別留在徐家了。這也是你爹的意思,今日你不來,我們也要派人去徐家的。說起來,你爹對那個女婿頗多不瞞:這些年我們一直鼎力扶持他,他呢?進入內閣之後,可曾給你爹一點好處?你爹至今不過是有個五品的閒職,比之以往,沒升官反倒降級了,你哥哥、弟弟就更別提了,連個官職都沒有——他哪兒有一點兒良心!」
徐夫人哪裡聽不出,雙親是有意將她和曼安扣在府中,不由心焦起來:「你們便是對他不滿,也不能將我和曼安扣留。您的話我會慎重考慮,真的,回去之後我便與他商量商量,儘快和離。」
榮國公夫人卻是面色沉凝地道:「還是聽我的吧。你走不了了。」隨即揚聲喚來一名管事媽媽,「把人看好了,不准她走出內宅。」
徐夫人險些癱坐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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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世濤離開宮中,給手下做出了細緻的安排,回了一趟家中,讓江宜室幫他打點行裝,之後喚上心腹秦許,去了裴府。
兄妹見面後,葉世濤先交給葉潯幾幅工筆劃,「你看看,合意的話就再完善一下細節。」前幾日,妹妹跟他說了要幫太夫人在竹林間建居室的事,他得閒就擬出了幾張草圖。
葉潯細細看過去,見他將室外、室內的情形都描繪得清晰有致,開心地笑起來,「這麼細緻呢,等我讓太夫人看看,她喜歡的話,就照著圖讓工匠開工。」
葉世濤笑著頷首,「不管怎樣,你得抓緊拿出個規劃的圖形。到天冷上凍的時候,工匠可就不能破土動工了。」
「嗯。」
葉世濤又說起秦許,「他從小跟我一起習文練武,是我的心腹。這些年我聽從外祖父的吩咐,讓他招募了不少人手。日後你將他安排在侯府外院,他和一眾手下都會對你唯命是從。」又笑,「不是我信不過侯爺,是想著你是個易惹事的,有娘家的人握在手裡,總是更安心些。」
葉潯當然記得秦許,而且印象深刻。前世哥哥下江南之後,除去每年都會給她一筆數目不小的錢財,還將秦許及其手裡百餘名死士給了她。沒有秦許幫襯,她無從獲知宋清遠在外的一舉一動,無從得知宋清遠與葉浣的□□,更無從在死之前安然度過最後的歲月。
沒想到,今生哥哥的處境不同,卻還是將秦許交給她。
她猶豫地看著哥哥,「那你和嫂嫂呢?你把最可靠的人給了我,你們怎麼辦?」
葉世濤笑道:「別小看我,我手裡可不止秦許一個得力的。尤其現在又身在錦衣衛,手下就能保家中無虞,只是還是不放心你。」
葉潯這才放心,「那就好,我就把人收下了。」
「他們的吃穿用度,自有我定期撥銀兩給秦許,你不需掛心。」
「唉……有你這樣的哥哥,我真不知修了幾世的福。」葉潯由衷地慨歎著。
葉世濤朗聲笑起來,隨即起身,「明日我要離京,少說也要一兩個月才能回來。你得閒就去我家裡看看,幫著宜室料理家事——有我這麼個哥哥,你也不輕鬆。」
「那是自然的。」葉潯滿口應下,又道,「嫂嫂如今練達精明,我去也不過是陪她說說話。」
葉世濤離京之後,葉潯去兄嫂家中就又頻繁了些。她對哥哥說的都是實話,如今江宜室是真可以獨當一面了,她去了只是和嫂嫂、葉沛坐在一起閒話家常。
江宜室將所知葉府的事講給葉潯聽:「世淇與林三**的婚事作罷了。二叔二嬸以八字不合為由,把親事退了。說起來,林家也是太優柔寡斷了——二叔二嬸原本想著讓他們家提出退親的,不想讓林三**名聲受損——被退親的女子,往後婚事上難免受阻。誰知他們卻期期艾艾的沒個決斷。二叔二嬸耗不起了,還想著儘快讓世淇成婚呢,只得先一步退了親事。」
「只盼著二嬸能親自選個合她心意的媳婦。」葉潯道。
江宜室笑道:「這個不需擔心。二叔被二嬸埋怨許久了,日後肯定不敢再先斬後奏的為長子定下親事。」
姑嫂兩個對二房別的人沒什麼情分,卻都是盼著王氏的日子能舒心一些。王氏也有說話刻薄的時候,但她說的從來都是實話,待姑嫂兩個自來是赤誠之心。
這段日子裡,燕王妃去過裴府兩次,都恰好趕上葉潯去找江宜室,便只稱是來找太夫人說話,第三次撲空之後,索性直接去了葉世濤家中,見到江宜室和葉潯之後,便笑著捏了捏葉潯白裡透紅的臉頰,「你這個小妮子,又開始與我捉迷藏了。」
葉潯忙笑著告罪。
江宜室則笑道:「原來您是來抓阿潯的,是妾身的不是,大事小情的總要請她過來幫我拿個主意,便害得她不能在家中待客。」
「胡說。」燕王妃有笑著攜了江宜室的手,「捉她是真的,來你這兒串門也是真的。」
江宜室與葉潯將燕王妃迎入室內。
三人說笑時,燕王妃說起了徐府的事:
榮國公府將徐夫人、徐曼安扣在府中,勒令徐閣老與徐夫人和離。徐閣老看起來並不在意是否和離,只是決意要找徐夫人討個說法——也是人之常情,換了誰,也要聽聽髮妻如今的想法。
只是榮國公府絲毫機會也不給他,更不允許夫妻兩個相見。
徐閣老的心情可想而知:弟弟依然在上躥下跳地鬧著跟他分家分財產,妻子女兒悶在榮國公府要與他分道揚鑣——這是家事,外面朝堂之上,多少人在利用他治家不嚴的問借題發揮極力彈劾。
腹背受敵,他陷入了人生最危難的關頭。
他翻臉了,聲稱若是妻女不能給他個合理的說法,他不但要休妻,還會將榮國公告到皇上面前,歷數這些年來榮國公的罪行。
榮國公也被氣極了,讓徐閣老只管去向皇上告狀,他不懼這個,並且說徐閣老若還是個男人,便儘快和離。
事態陷入了僵局,只等著翁婿兩個最終的抉擇。
江宜室與燕王妃對這些事的看法相似,覺得榮國公有些不近人情了,怎麼能在這種時候對女婿落井下石呢?而江宜室是有著相似經歷的人,斷定徐夫人是被娘家控制,已經無計可施。
而葉潯是深知徐閣老為人的人,不予置評,卻是心生快意:該!
回到家中,葉潯將完善過的幾幅圖交給太夫人過目,問道:「您看看這樣如何?」
太夫人斂目細看,見竹林之中的屋宇細緻到了每個細節,清新雅致,廊下植著四季常開的花色,四季常青的矮小花草,前後幾丈的方磚地之外,不設牆壁,與竹林相連。
室內桌椅皆是竹子材料,到了宴息室、寢室,陳設則是色調厚重的名貴傢俱。
葉潯解釋道:「宴息室和寢室與別處不同,我覺著還是依常例為好,這樣會舒適許多。」
「說的是。」太夫人笑著點頭,「若是這些地方也以竹木材質為主,夏日還好,冬日便諸多不便。」
葉潯又問道:「再有就是門窗上的事了,您說是糊窗紗還是用玻璃窗好呢?用玻璃窗能夠隨時看到窗外景致,若用窗紗,便是能時時聽到窗外竹林間的風聲。我是偏好前者,您喜歡竹子,不時看一眼,能夠緩解心緒。」
太夫人笑著拍拍她的手,「聽你的吧,用玻璃窗。」又贊道,「幾幅圖畫的活靈活現,我險些就要心急地住進去了。」
葉潯笑道:「那我命工匠儘快開工,明年您就能入住了。」又解釋,「這些大多是我哥哥繪成圖的,我不過是依著您的喜好、習慣略作完善。」語必,將葉世濤的原稿拿給太夫人看。
「世濤這畫作可是與你不相上下,果然是才子啊。」太夫人由衷地稱讚道。
「是您看得上罷了,我們兩個的畫技不過尋常。」葉潯謙辭之後道,「那就說定了?我選個吉日破土動工。」
「好。」太夫人滿口答應,「要辛苦你了。」
葉潯笑道:「怎麼會,我也急著要看看建成之後的情形呢。」
接下來,葉潯忙著讓管家找工匠,起初幾日親自督促,怕工匠打地基的時候偷工,引發來日隱患。地基打好了,已是六月中旬,柳夫人的壽辰是在六月下旬,江氏連續幾日過來,讓她出個好主意,好好兒地操辦一番。
葉潯苦思冥想,這才有了主意:「我知道京城郊外有一個人,手裡很多蓮花盆景,還開了鋪子售賣盆景。您著意要好好兒操辦的話,將他手裡少見的盆景買下來可好?到時候,白日裡讓賓客恣意賞花。至於晚間,在府中內宅懸掛起樣式、顏色不同的蓮花燈,想來也是有些看頭的。」
江氏一想那情形便很是引人,撫掌笑道:「好!就照你說的辦了!」
葉潯見大舅母同意了,說起實際的問題:「至於費用,我出一半吧——您別推辭,沒有外祖父外祖母,就沒有我今日這般舒心的日子,我理當孝敬他們。再說二老給我的陪嫁您也知道,我手頭富裕,便幫您分擔一二。」不等江氏說話便又道,「您不能與我爭這個,我只要看著他們高高興興的就好,還望您成全。」
話說到這地步,江氏也就沒了回絕的餘地,笑道:「行,我答應你,只有一樣:下不為例。」
「行!」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葉潯和江氏連續幾日一同出門,去選了讓人耳目一新的盆景,又通過主人家的引薦,去了幾個地方,尋了不少新奇的花色。盆景買回來,帶回柳府便會讓柳夫人先知先覺,就暫放在了裴府。之後便是尋找人手製作花燈了,這倒好說,江氏自己就能辦。
就是在這段日子裡,徐閣老與徐夫人的公案有了結果:徐閣老給了徐夫人一紙休書,以無子、持家無方休妻。
徐夫人先前是希望得到一紙休書的,這樣一來,也算彌補了她在夫君落難之時離開的愧疚。可事情當真到了這一步,徐閣老當真給列出休妻原由的時候,她心裡不能避免地生出了些許怨恨。
多少年了,她便是依仗娘家不允許他納妾,對他卻從來是一心一意,長期勸著父母為他謀取門路獲得更大的權益。如今呢?
她被囚禁在娘家,無法相見——這些是他不能夠想到的麼?這些年來他難道還不瞭解她的心意麼?若非不得已,怎會不相見。
和離還不夠麼?竟給了她一封休書!
到如今,她才能領略到裴府太夫人當年的失望:這個男人,心裡只有他自己,從來不會顧念、憐惜女子的不易。
女子之於他,不過是一個附屬的物件兒罷了,能借女子得到益處,便俯首遷就,不能得到益處了,便決然休棄。
衣冠禽獸!
是她拼死拼活得到的姻緣,可這男子竟是這般的薄情寡義!
可恨之極。
裴府太夫人能夠拋下前緣悠然度日,她呢?她不行。她與這男子攜手走過了這些年,落得個這樣的下場,如何能夠心甘?
可這樣也好,她對他,也不需再有絲毫愧疚了。
她想得通,算得清那筆帳,她的父母卻無從容忍了。
這個女婿,是女兒強求的,是女兒鬼迷心竅強加給他們的。起先不過是為了女兒、外孫女的前景著想,要夫妻兩個和離。
是和離,並不是要他徐閣老休妻。
和離與休妻是兩回事,女兒被休棄,等同於在眾人面前狠狠打了榮國公一耳光!
他徐閣老這般行事,不是恩將仇報麼?難道真沒為曼安考慮過前景麼?他們作為長輩的苦心還需明說麼?
榮國公夫婦二人痛定思痛,有了決定:既然他無情無義,榮國公府也不需再給他留情面了!
但就在他們下定決心的同時,徐閣老命幕僚送來了一份奏摺:彈劾榮國公與他多年來狼狽為奸的諸多罪狀的奏疏。
目的不言自明:誰都可以對我落井下石,只有你榮國公不行!我便是倒臺下馬,你也別想得到任何益處!
徐閣老的幕僚還說:「還望榮國公管好自己的嘴,不該說的,一個字都不要說,否則,他會被人拉下黃泉,而他死之前,榮國公府必會先一步下地獄!」
榮國公被氣得不輕,病倒在床,抖落徐閣老不堪行徑的心思卻是沒了。
著實不敢。
為了一個本性醜惡至極的小人,如何能讓家族為之陪葬。
榮國公府上上下下都人心惶惶滿心怨恨的時候,只有一個人分外平靜:徐曼安。
徐曼安極為平靜地經歷著這一場變故,對什麼事都不予置評,她始終很清醒,始終記得這一切變故因何而起:冤有頭,債有主,她知道該報復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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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潯忙碌之余,對徐閣老那邊的事始終關注,吩咐秦許:「看看能不能查清楚是誰收買了徐寄思。」
徐寄思窩裡反是她願意看到的,但是幕後那個人既不是哥哥、裴奕,又不是外祖父、簡閣老,總是讓她心生不安。
如果那個人是懲惡揚善還好,若是居心叵測,來日作亂殃及到她身邊的親人,必然會帶來一場災難。
秦許聽命行事,只是有話在先:「這件事肯定需要一段時日才能查清原委——若是簡單,錦衣衛便已事先知曉。」
葉潯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不急,早晚能查清就行。」
閑來她也會向秦許詢問裴奕、外祖父最近的舉措,得到的結果是裴奕除了忙於公務,並沒上奏彈劾徐閣老,倒是有不少言官見風使舵,一心整死徐閣老。
這樣看來,便是裴奕與外祖父覺得時機未到。他們看局面自然是比她看得更清楚,葉潯知道,自己還需等待。
柳夫人壽辰當日,太夫人與葉潯一同前去。
壽宴辦得賓主盡歡,人們都誇讚江氏這長媳有孝心且心思靈巧。
江氏謙虛地笑著接受,末了卻是眼含感謝地看向葉潯。
柳夫人看出端倪,笑著拍拍葉潯肩頭,「又是你這個鬼靈精的主意吧?」
葉潯只是笑道:「您管那麼多做什麼?高興就行。」
柳夫人頷首笑道:「說的是。」
離開柳府之前,葉潯偷空去外書房找外祖父說話。
柳閣老見她氣色極好、巧笑嫣然,不由心安地笑起來,「我這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了一半。」又告誡道,「日後要平心靜氣地度日,不可再強悍行事。便是為著善待你的裴家,也該儘早摘掉悍婦那頂帽子。」
葉潯理虧地笑道:「我曉得,便是為了您,日後行事也要柔和一些。」
「知道就行。」柳閣老帶她到院中,賞看江氏特意命人搬到院中的荷花盆景,「定是你的主意,我看著很是愜意。」
葉潯道:「您與外祖母都喜愛蓮花,我跟我婆婆也學了些門道,日後得了新奇的花色,也給你們送來賞看。」
「那自然是好。」閒話幾句,柳閣老說起徐閣老的事,「這一番擾攘,我一直看的雲裡霧裡的,不知是誰跟我和暮羽一個心思,只擔心來意不善,日後我與暮羽會身受其累。」隨著情分日積月累,他說起裴奕,便以ru名代稱。
「我會轉告侯爺。」葉潯道,「平日也會留心些,得知蛛絲馬跡便會命人來報信給您。」
柳閣老卻道:「那倒不必,你只需轉告暮羽。你畢竟是女子,打理好內院的事即可。」
葉潯面上自是百依百順,「行,我記下啦。」又問,「您心裡沒有懷疑的目標麼?」
「自然是有的。」柳閣老並不瞞她,「疑心的人有幾個,查證起來卻是不易,不為此,我也不會耿耿於懷了。」
葉潯點頭,「我讓侯爺多加留心。」
「起先倒真沒想過徐閣老會有這一日。」柳閣老對外孫女訴諸心聲,「先前整治他,不過是因為徐家屢次開罪暮羽和你。於我而言,誰做次輔都是一樣,平心而論,徐閣老的人品不敢恭維,可他自皇上登基至今,在公務上的差錯並不多——看起來如此,不知他背地裡有沒有貪贓枉法。要我說實話,是他還是別人做次輔,都是一般情形——誰坐上了次輔的位置,便會覬覦首輔的權勢,趕走一個,還會有新人與我爭鬥。情形都一樣,我倒更希望次輔是我比較瞭解的人。但是,存心刁難你和暮羽的人,我容不得,不能讓你擔上陪夫君落難的險境。」
外祖父這番言語,一字一句都是心聲。葉潯感激不已,伸手握緊了外祖父的手。她比誰都明白,這份疼愛,是外祖父將對女兒的虧欠、對她的寵愛溶於一體了。
柳閣老欣慰地笑道:「跟你這孩子說話最省事,我一說你就明白輕重。幾個孫女卻是一板一眼的,不把話掰開揉碎就不行。」說著話就不免抱怨起來,「尤其之南,似是上輩子欠了她什麼債,這輩子她就是來討債的。你說她都跟淮安侯的親事已定下了,按禮不是該老老實實留在家中麼?偏偏還時不時地溜出去,要麼就買這買那,要麼就是去看看別家鋪子裡的情形——多餘!」
葉潯忍不住笑出聲,「她肯足不出戶,我可是想都不敢想。您也慢慢來吧。她聽得進好話,但是您總板著臉訓斥的話,她就算心裡認可您的想法,面上還是不願屈就的。也能體諒的吧?您就是太偏疼我了,好多年她都這麼想,眼下和我親厚是一回事,對您一時間肯定還不能洗心革面。」
「倒也是這個理,我這些年對她的確是沒個好臉色,日後也得注意些。」柳閣老開玩笑,「我可怕日後落得徐閣老一般境地,眾叛親離的滋味,還不如直接挨一刀。」
「看您說的。」葉潯不免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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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末,彈劾徐閣老的奏摺堆積成山。
皇上對這些捕風捉影借題發揮的奏摺實在是沒過目的興趣,只等著葉世濤那邊給他的回復,全部留中不發。
葉潯閑來與裴奕說話,問過他:「是覺得時機未到麼?」
裴奕道:「日日處於驚懼之中,應該比罪名落實更難熬。」
的確如此。貓兒將戲弄獵物當做一大樂趣,不是沒有道理的。
裴奕又告訴了她一件事:「福明這幾日得空就來府中,是找蘭香說話,算是有些反常。我已命別院管家留意,你在內宅也看看蘭香有無蹊蹺行徑。娘與紅姑的情分是真,可紅姑這一雙兒女是否堪用,還需觀望。」
葉潯點頭,「已聽竹苓說過了,也覺得有些反常,以前姐弟兩個並不如此。」
以她平日有意無意的觀望,蘭香將分內事打理得頭頭是道,還常幫別的丫鬟做事,很勤快的一個人。做到這地步的二等丫鬟,一兩年之後被提拔為有臉面的一等丫鬟是必然。她真希望是自己和裴奕多心了,不希望身邊下人出岔子。況且,蘭香若是有異心,必定是被決意與裴奕為敵的人收買所致。
真是那樣,這丫鬟必然要從重發落,紅姑少不得會傷心,太夫人亦是。不到萬不得已,她真不希望讓太夫人平添煩擾。
七月初一,進宮請安時,葉潯遇到了久未露面的楊文慧。
自從上次去過裴府之後,楊文慧便對外稱病,一心一意留在婆家地打理自己的事。如今她明顯地消瘦許多,面色不佳,看起來真似大病初愈的模樣。
楊文慧主動找到葉潯,意味深長地道:「我娘家現在對我是不聞不問了,對宋清遠倒是親厚得很。不論是為昨日恩怨、今日是非,裴夫人都該有所警惕。」
葉潯一時間無法理清楚這些話的深意,目光微閃,腦子飛快地思索著。
楊文慧見她將自己的話聽到了心裡,滿意地一笑,又道:「和離的事必不可免,不出夏日,我便自請下堂。唉——我也是真沒法子了,運道如此。娘家異想天開,宋清遠更是如此。我那早逝的公公還算是個精明之人,給子嗣留下了一批死士,但是落到了宋清遠手裡,怕是要助紂為虐了。我每日看著他們,真是頭疼得要死。到最終,我誰都不能指望,只能指望自己。幸好及早回頭是岸了,只望來日娘家、夫家都落難,我還能為自己謀取一條出路。」
該有所警惕、娘家異想天開……葉潯關注的是這類言辭,聯想到以往一些未解之謎,神色一凜。
楊文慧漾出含著欣賞、贊許的笑,「你果真是個聰慧的,我這些話到底沒白說。」隨即趨近葉潯,聲音壓得更低,語速有些急促,「你是明白人,我也就不瞞你了。當初我愛慕侯爺是真,卻不曾有過甘做人妾室的心思,是我父親得知我心思之後,才有了我貿貿然進宮的事。之後我嫁給宋清遠,則是因家父早就想甩脫徐閣老自立門戶。而今徐閣老的慘境,恰恰是家父所為。這本不是錯,只是他如今做派已近瘋狂,怕是會釀成大禍,累得家族都會隨他陪葬——我這些話你一定記住,好生思量一番。我並非戴罪立功,只是想讓娘親與手足不至陪他赴死罷了。我只求你日後給我娘親、弟弟妹妹一條生路。說到底,我與你說這些,便是出賣家父,是不孝之人,可我實在沒法子了,真的是走投無路了,雙親之間,我只求保全娘親。裴夫人,你答應我好麼?來日照顧我娘親幾分,好麼?」
在楊文慧這一番訴說之下,葉潯已完全明白了。徐閣老眾叛親離,是楊閣老處心積慮地籌畫所致。
楊閣老決意除掉徐閣老。
這人藏得好深哪。
這許久以來,人們都將他視為徐閣老的同黨,卻不想,如今要置徐閣老於死地的人正是這個人!
他的目的呢?
徐閣老倒臺,簡閣老憑藉資歷會成為次輔,他就會成為坐上內閣第三把交椅的人。
不對,不止如此……葉潯心念輸轉,飛速地分析著楊文慧的話。
楊文慧提到了宋家的死士,所為何來?還說楊閣老已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莫不是……
葉潯的心懸了起來。
莫不是楊閣老想要的是次輔的位置?!莫不是楊閣老想將外祖父一併除掉?!
是了,到了適當的時候,外祖父和裴奕自會上摺子彈劾徐閣老,讓徐閣老在眾望所歸的情形下落馬倒臺。人們便會想當然地認為,是外祖父除掉了次輔。
首輔與次輔之間的爭鬥,豈會那麼簡單。徐閣老走投無路之下,命人下黑手為自己報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楊閣老要利用的恐怕正是這一點!
楊閣老若能如願以償,首輔、次輔都會離開朝堂,簡閣老成為首輔,他便是次輔了。攔在他面前的不過是個凡事做老好人的軟柿子,他自然能夠橫行朝堂權傾天下。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而且是隱忍許久籌謀許久才出手的。真真是可怕至極的人物。
葉潯面色微微有些發白,對著楊文慧深施一禮,「不論你的目的是什麼,我都會永世感激於你。若真到了你說的那地步,你放心,你與令慈、手足我都會盡力幫襯。尤其是你,楊文慧,既然有這份孝心,就不要了卻塵緣,好好兒地活著。」她留意到了,楊文慧只說母親、手足,對於自己卻是隻字未提。
楊文慧無所謂地一笑,「我到時還要看情形。告訴你這些,不過是看出皇上視柳閣老為長輩、忘年交,柳閣老若出事,皇上第一個就容不得,必會徹查。」她笑著還禮,「我算清楚這筆賬,著實費了些心力。你就不必了,快想出應對之策儘快施行便是。」語必笑著轉身走遠。
葉潯望著那道明顯纖弱許多的身影,心中萬般感慨。卻也明白,此刻不是感歎的時候,即刻從速回府。
回到府中,才知裴奕已經回府,此刻正在外書房與幕僚議事。
葉潯儘量讓自己冷靜下來,在正房沉思片刻,吩咐竹苓:「你盯緊蘭香。知會李海,讓他儘量隨時隨地知曉太夫人、侯爺的行蹤。將秦許喚來,我有事情交待他。」
竹苓正色稱是,快步跑去了外院。
秦許入府之後,葉潯將他安排在外院的回事處做了個二等管事,聽竹苓說夫人有事交待,忙急匆匆到了正房。
葉潯將事情輕重如實講給他聽,末了道:「你撥出一半人手去柳府,晝夜保護我外祖父、外祖母,定要盡心,不可讓兩位老人家出絲毫差池。」
「夫人放心。」
葉潯心內稍安,隨即想到這幾日外祖父奉聖命一心查辦部分京官**的案子,大多留在家中或是出門私訪,便忍不住又緊張起來,「快去,一刻也不得耽擱。」
秦許稱是而去。
片刻後,裴奕回到房裡,一言不發地自行更衣,面色沉凝。
葉潯已似驚弓之鳥,「怎麼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見到他這樣子的時候太少。
裴奕手腳麻利地換上了家常穿的錦袍,「我得去一趟外祖父家中,有點事。你下午再過去。」
「有點事?什麼事?」葉潯上前去抓住了他的衣袖,「是不是外祖父出事了?你得告訴我。我也要去,和你一同前去。」
她的手很是用力,已至指節微微泛白。
「胡說什麼呢?不是外祖父。」
葉潯的心剛落下便又懸了起來,「什麼叫不是外祖父?那是誰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