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日不如撞日,於是本來要跟言天擎說『好』的夏熙臨時改變注意:「沒、關係。……要跟、醫生、出去,哥哥、不用、擔心。」
言天擎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來不及再說話,弟弟那邊已經掛了電話,再打過去只剩下滴滴的忙音。——夏熙知道言天擎絕對不會答應,直接把手機留在了研究所裏。
今天應該算是弟弟第一天『上班』,本來言天擎無論如何都不會遲到,可偏偏在『天禧』旗下子公司一個很重要的項目出了點問題,待他開完會已經過了四點半。
天禧是言天擎一手創立的,最初只是個服裝品牌,後來又涉及珠寶和房產,短短六年時間便成為一個實力雄厚的大集團。言天擎對天禧幾乎傾注了全部的心力,所取的『禧』就是他的寶貝的『惜』字的諧音,——他只能用這種隱秘的方式將自己和自己所愛之人名字相連。
甚至除了總裁秘書俞瑛和集團律師岳非遙之外,無人知道天禧最大的股東其實並非言天擎而是言惜。言惜當初也只是被言天擎哄騙著簽了一些名字,卻完全不知自己簽下的是言天擎轉讓給他的天禧近乎百分之五十的股權。
將事業用愛人的名字冠名,所賺的錢也全部交給對方,遺囑早早寫好只期望死後能葬在對方旁邊……言天擎自欺欺人的構築著他和愛人在一起的世界,這樣認真這樣深情,卻只有自己知道。
言天擎煩躁的按了按額頭,但他就算再急也沒有用,此刻是下班高峰期,汽車行駛的速度異常緩慢,離研究所卻還有很長一段路。而國家研究所警衛林立出入森嚴,言天擎想著弟弟在裏面不會出什麼事,也就沒有安插保鏢進去,導致現在完全陷入了被動的局面,連弟弟要去哪都不知道。
夏熙已經跟著西蒙上了車。
「小惜想吃什麼?」西蒙一邊親手幫夏熙扣安全帶一邊問:「法國菜怎麼樣?我知道一家餐廳做的味道很不錯。」
只要是美食對夏熙來說都好,立即點了點頭,乖巧的模樣讓西蒙勾起唇角,眼中盡是柔軟的暖意。
西蒙所說的餐廳位於一條很復古的街區,裝修遠遠看去就很漂亮。法式風情的廊柱和拱門,精緻的雕花圖案帶著明顯的巴洛克特點,窗臺下掛著的鐵藝花架裏還有一束束紫色的薰衣草,在本不該是花開的冬季隨風散發著淡淡香氣。
夏熙先下了車,然後西蒙把車倒進停車位。夜幕開始降臨,街邊的路燈商店的裝飾燈等各種燈一瞬間全部亮起,整條街道頓時帶了幾分童話色彩。
而穿著米色風衣的少年就如童話中走出來的小王子。
西蒙停好車就看到夏熙站在薰衣草前,門廊上暖黃色的燈投射下來,少年的側臉和纖細修長的身形在光照下有種奇特的美感,就像暗夜中綻開的純白的荼蘼花。
明明是最簡單不過的白,卻遠勝過任何絢麗五彩。西蒙突然想起從中國籍的信佛的母親那裏看過的一句佛語:花開荼蘼,一切有為法,盡是因緣和合而生,撥無因果。1
喜歡上一個人同樣沒有因果。
很多人相處了一輩子都只能當朋友,可偏偏就是有那麼一個人,或許只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一許嫣然的淺笑,甚至一個側影就能讓你徹底陷落。西蒙穩了穩心神,走上前輕輕握住夏熙的手,「小惜,進去吧。」
夏熙本來在看薰衣草是真還是假,得到了真花的這個答案,便乖乖跟著西蒙走入餐廳。他一向怕冷,而西蒙的手溫很高,於是任由對方握著沒有掙脫。
像是抓住了重要的珍寶,西蒙的手不由得緊了緊,直到被金髮侍者殷勤的引領到餐桌前才放開。
西蒙有這家店的貴賓卡,在來的路上預定好了靠窗的幽靜位置。菜單很快送過來,上面印的全是法文,西蒙正是中法混血,直接用法語幫夏熙點了幾樣推測他會喜歡的招牌菜。
味覺上的美好享受讓夏熙一雙大大的眼睛都滿意的微瞇起來,認認真真吃東西的模樣實在可愛不已,甚至讓西蒙甘願像個僕人一樣伺候起他來。看著他用叉子叉了自己弄好的海鮮,然後嗷嗚一口吃到嘴巴裏,就像被投餵的小動物,心裏產生了史無前例的滿足感。
這一餐吃的很愉快,——起碼夏熙是這樣認為的。不過他雖然喜歡美食,但胃口很小,明明覺得肚子很撐,其實並沒有吃多少。再一看西蒙那邊也剩了不少,後知後覺的想起西蒙似乎沒怎麼吃的樣子。
西蒙顧不上吃飯,因為他真正體會到了中國的那個成語『秀色可餐』。就比如此刻,少年像小倉鼠一樣一小口小口的啃著飯後甜點,本就有點嬰兒肥的臉頰鼓鼓的,白皙的膚色吃的有些微紅,形狀完美的嘟唇在光照下濕潤鮮艷,讓他完全收不回視線。
出了餐廳夏熙還是覺得肚子漲,西蒙便沒有開車,陪他在街道上慢慢走著消食。夏熙一邊走一邊思索怎麼在今晚一次性把叛逆期的三件事全部做完,完全沒注意自己的手不知何時被西蒙放入了西蒙的口袋,怕夏熙會冷,西蒙又解下圍巾把他的半張小臉都裹了起來。
這條路走到頭,有家酒吧立在街角,看起來格調很高生意也不錯的樣子,夏熙頓時眼睛一亮。
隨即腳步不停的直接往裏面走,直到被西蒙拉住,「小惜,那裏是酒吧。」
嗯,酒吧裏有酒喝!夏熙明亮的眼神被西蒙誤以為是不解和疑惑,西蒙斟酌著解釋說:「是人們閑暇時喝酒的地方,甚至很多人徹夜都泡在裏面……」
要的就是徹夜!夏熙努力的開口:「要,進去、看看。」
自閉症患者最大的特征便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對其他事物沒有正常人該有的好奇心。如今夏熙難得表現出明顯的好奇,從醫生的角度自然應多多鼓勵,西蒙想著這個酒吧也算是有名,進去消遣的人大多都是有身份的,不會出什麼亂子,就算有事以自己的身手也能護住夏熙的安全,於是道:「好,那我們就進去看看。」
夏熙的目的也不過就是喝點酒再耗點時間,耗到天亮再回家,順利把支線任務做完。於是進去後直奔吧臺,一個大叔式的調酒師正在做花式調酒表演。
雖然夏熙的下巴和嘴唇都被圍巾擋住了,但僅憑一雙眼睛便足以擊中人心。調酒師立即注意到他,甚至把手裏剛剛調好的酒推到他跟前:「漂亮的小家夥,這杯『粉色夢幻』送給你。」
夏熙看著酒杯眨了眨眼,只見粉色的酒液純清透亮,在燈下裏折射出夢幻的光澤,就像受到誘惑卻又猶豫著不安的小動物,忍不住小心的端起來,試探性的喝了一口。
跟過來的西蒙想著『粉色夢幻』的主要構成是果汁和蘇打水,最多加了一點點君度,便沒有阻止。第一口下去,酸酸甜甜的口感很得夏熙喜歡,正好又有點渴,便緊接著一口把整杯酒全部灌到了嘴巴裏。
然後因此不小心灌到空氣而咳了起來,西蒙忙輕拍他的背,幫他慢慢順氣附庸風雅。調酒師忍不住笑道:「小家夥,『粉色夢幻』是長飲,適合慢慢喝。」說著又調了一杯藍色的酒來,「這杯『禁忌之吻』才適合一口悶呢。」
眾所周知短飲的酒精濃度要多於長飲,西蒙無意識的皺起眉,身上的手機卻在這時猛震起來。
西蒙拿出來看了看,然後站起身:「小惜,就在這不要亂跑,我去接個電話,馬上回來。」
夏熙點點頭,西蒙一直走到夏熙聽不到的地方才按通電話:「喂?」
「我是言天擎,」西蒙只公開過一個工作號碼,言天擎也是剛剛才讓人查到西蒙的私人電話,「你把小惜帶到哪裏去了?」
相比於言天擎語氣中壓抑的焦躁,西蒙的聲音卻很平和:「言先生有什麼事嗎?」
「告訴我地址,」言天擎冷聲道:「我馬上過去。」
「不必麻煩言先生了,我待會會送小惜回去。」
「你……」偏偏這時言天擎隱約聽到了聽筒那邊獨具酒吧特色的充滿**味道的音樂聲,火氣徹底壓不住了,「你到底帶小惜去了哪?!你最好現在就告訴我,否則我可以告你綁架,讓你從此在港島待不下去你信不信?!」
西蒙知道言天擎並非在開玩笑,別的地方不說,但在港島言天擎的確有這個能力,可西蒙的語氣依然平和:「言先生,我覺得你實在緊張過度了,小惜是自願跟我出去,也跟你打過招呼,他今年已年滿十八,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不是你的私人物品,你無權干涉他的人權和自由。」
「干涉?」言天擎冷笑一聲,「我只知道我家裏就這麼一個弟弟,從小全家便百般疼寵,小惜又單純年幼,身為兄長自然免不了時刻擔憂。如果這就叫干涉人權,那麼恐怕你的行為就是誘騙劫掠了。不是自己的卻假惺惺的披著什麼獨立自由的外衣妄圖來窺探擁有,莫非我們現在不是身處21世紀,而是16世紀原始資本積累階段不成?」言天擎的每個字都透著濃濃的警告:「西蒙醫生,我再問你最後一次小惜在哪。這次我可以不計較你擅自帶我弟弟外出,但你最好有自知之明,做好你醫生的本職,否則我不介意幫小惜換個醫生。」
「言先生,」西蒙的語氣卻始終不變,「首先,我再強調一次我沒有擅自帶走小惜,小惜是自願和我出來的,我不會做任何違背小惜意願的事。其次,我正是在做我醫生的本職,在幫小惜做社會接觸與溝通的療程。第三,聘用我的是你父親,不是你,所以換醫生這種事,你最好還是尊重言老先生和小惜自己的想法為好。最後,我會把小惜平安帶回,請你不用擔心。」
言天擎眼裏蘊起極狠戾的殺氣,幾乎要把電話直接摔碎,然而鈴聲緊接著響起,上面顯示的名字卻讓他不得不接,一道親切而柔和的中年女聲響起:「是天兒嗎,你有沒有和小惜在一起,我剛剛打給小惜沒有打通。」
「媽,」言天擎把車窗全降下來,深吸了一口氣,試圖通過冷冽的夜風來使頭腦迅速恢復冷靜,「小惜出去玩了,我也在找他。」
「小惜竟然學會出去玩了?」打來的正是言母,驚喜又訝異的問:「和誰去的?」
「……那個叫西蒙的心理醫生。」
「哦。」語氣聽起來很放心,顯然是對西蒙的印象很不錯,「小惜在西蒙的幫助下似乎恢復的越來越好了。」
身為一個母親,一向以女強人自居的蔣女士也有異常柔軟和脆弱的地方,——她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給疼愛的幼子,卻無法讓他擁有正常人的感情。從言惜很小的時候她就擔心他永遠失去了感受被愛和愛別人的能力,只能和那些冷冰冰的試管與試驗共度一生。
別人家的孩子都是嚴格管束著唯恐惹事,他們家恰恰相反,「天兒,你說小惜會不會有朝一日徹底和正常的年輕人一樣,去貪玩去胡鬧,」蔣女士的聲音帶著說不出的酸澀和期待,「去戀愛去闖禍,然後有朝一日結婚生子……」
言天擎面上不動,手卻隨著言母的話越握越緊。言母對大兒子的疼愛也不亞於親子,又跟大兒子囑咐了幾句:「天兒,你也要注意身體,不要一工作起來就忘了吃飯,交女朋友的話記得帶回家看看……」
「……嗯,」言天擎語氣聽起來是出乎意外的平靜,把言母所說的一一應了,「媽,您放心。」
然後平靜的慢慢掛斷電話。
他整個人看起來也異常平靜,沒有任何問題,直到司機結結巴巴的開口:「……大少爺,您,您的手流血了,要不要我幫您買止血藥來……」
言天擎有些遲緩的順著司機的視線低頭,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捏碎了扶手箱上的杯架片,塑料碎片刺進指間和掌心,滿手盡是血漬。
十指連心,指上的痛覺最為敏感,手受傷是最痛的,可言天擎竟全無感知。然後隨便拿絲巾把血擦了擦,「不用。」
感覺不到手上的痛,是因為被頭上傳來的一陣陣越來越強的劇痛慢慢淹沒。
他再一次被提醒他永遠不可能和他愛的寶貝在一起。言父言母從小到大的養育之恩擺在眼前,而且這麼多年下來整個港島都已把他當做言家親子,更重要的是這只是他一個人的暗戀,小惜根本懵懂無知,亂倫這短短兩字會害了小惜一生。
言天擎甚至苦笑著想,如果言父言母知道了他對小惜的可恥想法,肯定會後悔收養他,甚至恨不得當初就把他掐死吧。
太陽穴突突的跳,頭疼的越來越厲害,整個頭部的血管似乎都在收緊,言天擎抬手按住額頭,感覺有利刃在切割他腦中的每根血管。
小惜,他的小惜,本該是他一個人的小惜……
心裏的鬼神經質一般不斷低喃,言天擎耳邊聲聲嗡鳴,頭部脹痛到幾乎爆炸,就像無數把尖錐刺向腦門。
乾脆把他的寶貝揉進骨血裏,吞到肚子裏……
言天擎按著頭的手都爆出了青筋,如同一隻瀕臨瘋狂的困獸,車後座逼仄的空間裏盡是他壓抑著的粗重而痛楚的呼吸,司機再一次忍不住擔心的開口:「大少爺,您是不是頭疼又犯了……」
司機在言家那麼多年,幾乎是看著言天擎長大的,知道他偶爾會頭疼的身體狀況,一旦疼起來就很厲害,車裏也因此而常年備著藥。如今言天擎在商界已到了跺跺腳就能讓整個港城股市跟著晃三晃的地步,卻是很少人會想到一手創建天禧的只是個還不足三十的年輕人,而這個人並不是表面上那樣無堅不摧,他有一個軟肋,這個軟肋輕輕巧巧便握著他的所有幸福甚至性命。
言天擎就著冷水吞了幾片止疼片,看起來似乎好了一些,同時終於收到了手下追蹤西蒙手機定位的確切地址。而西蒙那邊掛完電話回到夏熙身邊,夏熙已經一口悶完兩杯『禁忌之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