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的燈一閃就是一整夜。
西蒙也從路易斯那裏得知消息急急趕去,他的腿尚未徹底痊癒,還拄著拐杖便衝過來,嚇得跟在身後的助理和迎面看到的護士都試圖去扶。西蒙完全無視所有人,一路踉蹌著直衝到急救室門口才停下來,有些恍然的定定望著緊閉的門,難以呼吸般的按住胸口。
此刻路易斯就算再傻也知道西蒙究竟對夏熙抱的是什麼樣的感情了。突然覺得一切仿佛是命中註定一樣無法更改,兜兜轉轉了一圈,他們的結局竟依舊和兒時一樣重蹈覆轍。
言天擎那種驚世駭俗的感情同樣讓路易斯震驚,一夜間接二連三的打擊讓路易斯覺得全身力氣像被抽乾,連輕輕移動也做不到,只能沉默著在心中一遍遍祈求上帝保佑他的瓷娃娃平安。
然而還有其他消息等在後面,西蒙轉向如雕塑般立在門口的言天擎,突然諷刺性的冷笑起來:「你又害了他一世。你到底要害他多少世?」
這個字實在用的古怪,人就只有一輩子,哪有多少世可以活?西蒙緊接著又開口:「你最近有沒有做夢?」
明明是問句,他的語氣聽起來卻根本不打算要人回答,繼續說:「我最近一直在做一個夢。」
西蒙近乎喃喃自語的道:「夢中是另一個陌生的世界,小惜穿白色長袍的樣子特別好看。不知道為什麼我在夢裏叫他師尊,可他總是更偏愛另一個徒弟。他為了他受傷,為了他難過,直到最後,」說到這忍不住痛苦閉了閉眼,「被他害死。」
言天擎本就在跳的太陽穴隨著西蒙的話跳的更厲害,仿佛有無數小人拿著鐵錘砸他的頭。
師尊這兩個字如此熟悉,——記憶裏好像不止這兩個字,還有花樹下從早到晚絕望的等待,一次次嘗試踏破時空去尋找又一次次失敗……似乎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腦中針刺般越來越強的痛感讓言天擎的拳頭攥出血來。
此刻已是早上四點,將近八個小時過去,走廊上的氣氛越發壓抑,包括管家在內,守在外面的人一個都沒走,直到紅燈終於熄滅,急救室的門從裏面轟然而開。
眾人紛紛圍上去,為首的醫生走出來摘下口罩:「情況很不樂觀。」
醫務人員同時推著手術推車快步走出來,幾名醫生看上去都非常疲憊,表情也十分凝重,「病人現在重度昏迷,強烈的衝擊導致全身多處骨折,右臂更粉碎性骨折,另外肋骨斷裂、肝臟破裂、心肺受損,是否有顱內出血還需要再進一步詳查……」
每說一處傷情都讓言天擎的心跟著抖一下,醫生最後斟酌著總結:「醒來的機率很低,……總之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夏熙已經轉去重症監控室,監控室附近的整塊區域都被言天擎命人封鎖,閑雜人等一概不能入內。言天擎一動不動的站在玻璃外看著他的寶貝,身上散發的痛苦幾乎凝成實體,一向挺直的背脊第一次不堪重負的被生生壓彎。
因為眼前的一切不斷地提醒著言天擎,他的寶貝正在承受多大的痛苦。
他幾乎全身都被紗布包裹,並插滿管子和儀器,面容蒼白到像一記重雷打在言天擎心口。他才十八歲,他的人生才剛開始,卻要孤身一人躺在死亡線上掙扎。醫生的話還在言天擎耳邊一遍遍重復:多處骨折,粉碎性骨折,肝臟,心肺,……
這樣重的傷該有多疼言天擎根本不敢深想。
讓少年受苦比言天擎自己受苦還痛十倍,言天擎心口痛到支撐不住,完全蓋過了大腦的陣痛,哪怕在想到少年有可能再也醒不來的時候也沒有痛到這種程度,甚至痛到讓他想蜷起身體來抵抗。
心臟一遍遍炸裂到麻木,言天擎終於抵抗不住的沿著墻壁緩緩滑下來,高大的身體蜷成蝦米的姿態。今日似乎格外漫長,短短十二個小時之內儀器已發出兩次警報,夏熙也第三次被送上手術臺,而每次都是一場慘痛的煎熬。
倍受折磨的不僅是所有人的心,還有少年傷痕累累的身體。
他傷的太重,連輕輕移動一下都能對破損不堪的身體造成極大負擔。言天擎的心也隨之被反復淩遲,心頭的血肉早已盡數割裂,卻還要把傷口不斷撕開。
而這些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耳邊嗡嗡作響,有個聲音不斷重復著說都是他的錯,他也恍惚中向那個聲音點頭懺悔。也許從一開始他就錯了,不該在少年對他笑的時候動情,不該在他叫哥哥的時候動心,甚至不該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就一眼疼寵上了那個會用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的小團子。
回憶一步步後退,卻只在其中發現了他對少年的感情究竟多深。
淩晨兩點多警報又響,醫生們再次匆匆忙忙的推著手術車進來搶救。這整整兩個晚上幾乎都沒人合眼,可搶救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是在延長和加深病人的痛苦。」
醫生的語氣透著深深的歉意和無奈,「我們盡力了,但病人的心肺已經衰竭,就算醒來也支撐不了多少時日,而且不僅要忍受劇痛,連最基本的進食都需要插胃管。」
言天擎靜靜聽著,醫生能看出他眼底明顯的瘋狂和決絕,也清楚言天擎的財力和身份,卻還是咬牙頂著被遷怒和報復的危險把話說完:「內傷和外傷都太嚴重,每拖一秒對病人來說都是難以想像的煎熬,我們以前也有過這種重症案例,因為太過痛苦,病人主動要求安樂死,寧願以盡量減少痛楚的方式提早解脫……」
「你們出去吧,」過了許久言天擎終於開口,「我想一個人看看他。」
他聲音很啞,語氣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靜,看著這個處於毀滅邊緣的男人,幾個醫生只能依言默默離開。言天擎任由護士幫他穿上無菌服,然後獨自走到病床邊。
少年即便在重度昏迷的狀態下也皺著眉,顯然是因為處在難以想像的痛苦中。言天擎伸出手想要輕撫一下他的臉,卻又不敢觸碰般的縮了回來。
他深深凝望著少年,就這麼一直望到天亮,才輕輕開口:「小惜。」
男人的聲音無比溫柔,可那是一把雙刃劍,這一面有多柔,割向自己心口的另一面就有多深。言天擎就像弟弟還醒著那樣輕輕哄他,神態也平靜的仿佛對方只是睡著了一般,「小惜不要怕,等等我,很快就不會再疼了。」
天徹底亮了。
言天擎穩步出門,先跟天禧高層開了簡單的視頻會議,將權力移交,然後修改遺囑,把所有財產全轉到言父言母名下,最後一筆一劃的給他們寫了一封長長的道歉書。這種交代後事的態度讓俞秘書等所有下屬都感覺無比心驚,也終於明白他為何這樣平靜,——因為他恐怕在一早送弟弟去醫院的路上就已經決定,不管他到哪都陪他一起。
陳贏得到消息趕來,甚至擔心到有些語無倫次:「阿擎,你給我振作點,言伯伯他們已經上飛機趕來了,醫生也沒有說小惜就一定救不了,萬一有奇跡發生呢,你可別做什麼傻事……」
言天擎的大半靈魂似乎都已經被抽走,充耳不聞的寫完信放下筆,認真把信折進信封。趙兮於也被陳贏帶來,一進門便可憐兮兮的哭起來:「是我那晚在送朋友回來的路上看到言小少爺,鬼使神差偷拍了照片,還刻意用軟件修過……是我的錯,不知怎麼被鬼迷了心……」
言天擎還是沒有說話,只讓保鏢把所有人都帶走。陳贏簡直想把言天擎一拳打醒,一邊掙扎著試圖擺脫保鏢一邊喊:「阿擎你他媽還是不是男人,還有沒有一點擔當!死多容易啊,兩眼一閉什麼都不用管了,你當是殉情呢你!」
雖然言天擎始終沒有看他,趙兮於卻在被帶走之前看清了他的眼神,心裏徹底驚到連哭都忘了。
男人黑沉沉的眸子裏照不出任何光影。明明窗外天光大亮,處處是繁華盛景,他眼裏卻只有無邊黑暗,寸草不生。
言天擎回重症監護室的時候醫生又進行完一輪救治,出來之後衝他搖搖頭。言天擎已能完全平靜的接受醫生的無能為力,再度走到床邊靜靜看著他的寶貝開口:「小惜,陳贏剛才說我要殉情。」
「怎麼可能呢。」言天擎竟笑了笑,「還有書上寫的什麼愛人死了要陪著一起死的那種鬼話,……我怎麼可能會做那種可笑又無意義的事?」
安靜的房間,除了電子儀器的滴答,就是言天擎沙啞的說話聲:「人活著的時候都事事不能自主,更何況死後。我怕我死了之後更找不到你,連惦念你的機會都沒有。」
他的寶貝其實從小就是執拗驕縱的性子,要是知道自己離開後沒有活的人惦念,會不會難過?
就怕他即便難過了,也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疼哄。言天擎眼神酸澀,卻又勾起唇笑了笑,「所以不是什麼殉情,哥哥只是自私,不想要忍受失去你的痛苦而已。」
「哥哥一直都是這麼自私,……所以就讓哥哥最後再自私一次好不好?」
男人緊緊盯著少年的臉許久許久,仿佛要把他刻在腦中一樣。接著,竟把手伸向了呼吸管。
此刻以靈體狀態浮在半空中目睹一切的夏熙也猛然一驚。
他就這樣親手將他最愛的人的呼吸管拔掉。
他太自私了,不想再讓他的寶貝受苦,因為對方受苦他便會痛上十倍,所以不想讓自己再痛下去。失去呼吸機的支撐,少年在昏迷中反射性的微張開嘴,身體也相應產生輕微的顫抖。一滴滾燙的淚隨之滴在他蒼白的臉上,相比之下言天擎的身體完全是在劇顫,摟著少年神經質一般喃喃低哄道:「寶貝不怕,馬上就好……」
「叮——,被虐值增加20點,現被虐值為100。」
「叮——,主線任務二無怨無悔完成,獎勵積分1000。」
任務成功竟沒有給夏熙帶來一絲喜悅,只覺得喘不過氣一般的壓抑的難受。越來越多的淚從男人眼中滴到少年灰白的臉上,直到那具已斷絕氣息的身體不再顫抖,眉頭也不再皺起,安靜的就仿佛睡著一樣,男人最後抖顫著輕吻上他冰涼的額:「小惜,你要記著是哥哥親手殺死你的,就算是恨,也要記住我……」
一把銀色而小巧的手槍隨即握在言天擎手裏,對準了自己的胸膛。
不是殉情,只是不想再獨自等下去。也許是因為於夢中,一個人在花樹下等了太久太久,一想到那種絕望就無法呼吸,仿佛跋涉千里卻還是只看得到荒蕪。恍惚中想起給弟弟讀過的那本他最愛的小王子,他也同樣小心翼翼的守著一朵玫瑰,可惜他不是王子,只是一個自私的暴君。
『你知道的,路太遠了,我不能帶著這副沉重的軀殼,那太重了。』
砰——!!
言天擎緩緩倒在了少年身上,似乎最後留戀的看了一眼愛人的臉龐,慢慢閉上眼。
「叮——,寵愛值增加10點,現寵愛值為100。」
「叮——,主線任務三霸道寵愛完成,獎勵積分1000。」
夏熙隨著槍響而瞪大了眼,突然間心神巨震,心口緊縮著疼起來,然而來不及再想魂體便被一股大力迅速吸走,眼前陷入了黑暗。
再睜眼的時候只感到頭疼欲裂。
整個人竟躺在一張七寶嵌珠的雕花大床上,床柱刻著巧奪天工的飛龍,四圍掛著層層疊疊如煙般逶迤的紗幔,027隨即撲扇著翅膀繞著他飛來。
「之前宿主大人的精神體受到不明干擾,因此直接傳送至下一個世界。恭喜宿主上個世界的成績再度獲得『優秀』!我……」
「……臣江衍,叩見陛下!」
外面不知誰的聲音高昂的和027的聲音疊在了一起。
兩處嗡嗡作響,本就頭疼的夏熙一時間覺得更疼,臉色立即就不好了。027見了,立即察言觀色的閉了嘴,可外面的那個聲音還在孜孜不倦:「臣江衍,」江衍再拜,甚至又提高了聲音:「叩見陛下!請陛……」
夏熙的火氣莫名之間徹底衝上來,江衍也終於得到了回應。
只見一隻白皙如玉的手從帳子裏伸出來,緊接著一雙光裸的腳踩在地上,最後整個人都露出帳外,拿起案几上的杯子直直摔過去。
瓷片頓時嘩啦啦的碎在江衍跟前,不僅讓江衍成功閉上嘴,靜立在房間四周伺候的太監宮女也跟著全跪了下來。
無名之火隨著這一摔散了些,夏熙漫不經心的看了左前方跪著的男人一眼。
江衍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說中殘忍暴戾的小皇帝,卻從沒想過對方竟是這樣一幅容顏。眉目精緻無雙,澄澈中卻又帶了種說不出的妖氣,漫不經心望過來時,杏仁般半垂下來的眼簾弧線帶著極其優雅的美感。
小皇帝如今還沒及冠,正處在少年與青年之間,身段修長腰肢纖細,雕花窗斜照進來的光線將他身上黃色錦織的寬大袍子和流瀉而下的烏黑長髮交織絳染成異常溫暖的色澤來。
江衍卻知道那溫暖不過是假象。年僅十四便登上皇位,然後以順我者生逆我者死的鐵血手段除掉所有舊臣和舊政權,殺過的人恐怕能堆積成山。
夏熙的頭依舊在隱隱作疼,抬手揉了下額,微皺起眉來。江衍也慌忙低下頭,不敢再直視天顏。只有一直默默關注著自家小皇帝的太監總管肖福察覺到了,忍不住小心翼翼的上前問:「陛下是不是不舒服?」
夏熙抿著嘴,眉頭皺的更緊,最終開口:「頭疼。」
肖福立即緊張起來,隨即吩咐人道:「快,去叫太醫來!」
註:1、摘自《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