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翼山那封書信是故意被找到,容戰和小皇帝都不了解峽谷的險境,寧翼山卻對當地所有山情和地形了如指掌,然後使計中計讓他們主動放棄原來的戰略,換為關北峽谷這條路,甚至早就聯合北胡設下了埋伏。
容戰死死咬著牙,他竟被一個已死的人擺了一道!
雨還在下,巖石層有繼續崩塌的危險,容戰卻來不及等馬奔至,直接用輕功躍到峽谷前。他的眼神和動作都透露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只覺得觸目所及的盡是灰暗,大腦除了小皇帝的名字外一片空白,完全是靠著這個名字給予他的信念才憑借一個人的力量不斷將巨石搬開。
一塊又一塊,生生用血肉之軀開出了一條路來。容戰這一生都從來沒有這麼拼命過,積聚了整整三十年的力氣仿佛就是為了挖通這道峽谷,耗盡了所有內力,雙手幾乎脫力抽筋,肺部快嘔出血來,全身每塊骨頭縫之間都如被針刺穿一般。
心口更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疼到撕心裂肺。已經有不少屍體被他翻挖而出,有北胡軍也有大俞軍,具具面目全非甚至破碎不堪,容戰抖顫著一次次努力辨認那些屍身,而每一次辨認對他來說都是一場折磨。
黎明早已到來,雁鎮的戰役也開始步入尾聲了。
天色因烏雲的緣故依舊漆黑,容戰的心同樣漆黑一片。他已耗光了體能,還在機械性的搬挖尋找著,手上全是血泡。向來不信神也不信命的男人卻在此刻不斷祈禱,甚至願意用自己的命來換他的寶貝的安全。
也許是祈禱起了作用,容戰在徹底精疲力盡之際,終於在右前方一塊傾斜的巨石石縫下看到一小塊繡著明黃暗紋的玄墨色布料,正是小皇帝出發時所穿的衣袍。
慌急的衝過去,一邊伸手去搬巨石一邊連聲喊小皇帝的名字,出口後才發現嗓子竟啞到連聲音都發不出來。而巨石的重量遠遠超過他力氣所及,卻在緊急和擔心之中爆發出了難以想像的驚人力量,最終轟的一下將它移開。
一隻手隨之顯露出來。
容戰只一眼便知道那是小皇帝的手。
因為他的寶貝連一隻手的生的那樣好看,讓他曾多少次為這隻手著迷,做夢都在想像它主動輕撫自己臉龐的觸感,甚至無數次的幻想能緊握著它相伴著慢慢走完一生。此刻那雙白玉般的手卻染著刺目的紅,此外還有大半個身體都掩埋在碎石下面,容戰隨之紅了眼,瘋狂的把石塊全部清理開,終於把小皇帝整個人抱了出來。
除了全身上下的砸傷他肩上還深深紮著一支箭,容戰剛碰到他便覺得滿手滑膩,舉起手一看,盡是鮮血。
一瞬間容戰竟完全感受不到懷裏人的呼吸。
他這半生經過多少金戈鐵馬都不動如山,看過多少生死別離仍不知悲歡,卻因那夜湖中的驚鴻一瞥而開辟鴻蒙,原以為終有一日能在他旁邊守得日出和雲開,卻連看著他的機會都沒有了。
天崩地裂般的僵在原地,眼眸深處翻湧無限的驚恐,緊咬的牙齒發出顫抖的聲響,似乎永生不得解脫。
原來這就叫絕望。
背後有馬蹄聲傳來,是神機營的副將帶人匆匆趕來,遠遠望見容戰散發著濃重絕望的背影便心下一驚,待看到他懷裏的人之後更是齊齊跪地:「陛下他……」
「不會的,他不會有事,他不能有事……」容戰神經質一樣搖頭喃喃自語,哆哆嗦嗦的抖著手,不死心的再一次去探小皇帝頸側的脈搏,這次竟隱約感覺到還有一絲跳動。
驚喜之下差點流出淚來,命令屬下:「安排鑾駕,並把隨行的御醫和城內所有大夫都找來!!」
然而容戰的驚喜並沒能持續多久。
小皇帝雖還有脈搏,但非常微弱,大夫來了也全部只是搖頭。他傷的太重,甚至有很多處都止不住血,連這絲脈搏也不過是靠落九霄的高深內力強撐著,一旦內力消耗殆盡,也就徹底斷了。
他會一直流血,一點點消散內力,直到把血流光、內力散完、變得完全冰冷、慢慢地死掉……
這種想像對容戰來說就是一場淩遲,在絕境之中想到以一命換一命的苗疆蠱王。
苗疆位於驍國和大俞的邊界夾縫,而他和蠱王有過交情,知道其生白骨活死人的事跡並非傳說,救人的要求雖苛刻卻也公平,——不過是以命換命,總比淩遲來的痛快。
容戰帶著御醫們給小皇帝做的續命丹,將他小心翼翼的放在軟轎中,動用了手下所有高手,靠輕功替換著抬轎趕路,生生趕在十天內抵達瘴氣環繞的茫茫濕地,得到的卻仍是搖頭:「他已經沒救了。」
其實小皇帝在容戰趕到苗疆的前一日便斷絕了氣息,只是他自欺欺人的不肯接受這個事實。不過蠱王在搖頭的同時露出極大的興趣和困惑:「這具身體明明已死,卻不知為何魂靈至今未滅……」研究了片刻突然開口:「也許我可以通過蠱毒讓這具身體重新睜開眼來,甚至不需要用你的命來換。」
下一句必定會接一個但是,「但我不能保證他醒來後的狀況,也許醒來後如幼兒般神智空白,又或許不人不鬼見不得光,而且他陽壽已盡不該強留,你是否能承擔強留的風險、以及替他做這種他恐怕不願意的決定?」
失去的感覺太痛苦,不管少年變成了什麼模樣容戰都想要不惜一切的把他留住,哪怕被怨恨也在所不惜,最終咬著牙點頭。蠱王能看出他望著少年屍身時眼中的刻骨情意,道:「我所用的各種蠱中會有情蠱,只要你服了另一隻情蠱,能讓他就算神智空白也能全心全意愛上你,……就算是你給我帶來這種前所未見的新奇病例的報酬吧。」
冬至到了。
民間有道冬至大於年,當百姓還沉浸在過節和戰勝北胡的雙重喜悅中,小皇帝戰死沙場的消息卻讓冬日陽光燦爛的京都蒙上陰雲。
百姓們的心其實比誰都明白,能清楚看出來誰真正讓他們獲利。雖然傳聞小皇帝性子暴戾,但這大半年來小皇帝不僅治理了百年難治的水患,讓寒門子弟也能入朝為官,又頒布新政減低了他們的稅收,還親征北胡並收了關中,——這對百姓來說就是天大的聖明之君。
不過少了一任明君百姓們的日子也照過,何況雖改朝換代,新君卻將小皇帝頒布過的所有政策當做範本一般一絲不茍的繼續執行,一年下來整個大俞邁向了更繁榮的新境界。
初秋,京郊,麒麟山莊。
山莊外表看過去綠蔭環繞,安寧平和;內裏則非常大,甚至有湖有景,處處雕梁畫棟。而外人只知這裏住著一個大戶人家,卻不知這裏的所有房間都空無一人。
因為整個山莊的存在都只是為了掩蓋建在莊內的地宮。
一男一女順著回廊走到地宮入口,正巧一隻送信的灰鷹遠遠向女子飛來,卻似乎感到了什麼令它不安的氣息,盤旋著不敢降落。
「你看,連小灰都怕他……」女子忍不住小聲嘟囔了一句,卻換來男子一聲低喝:「紅翹!」
陸仟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嚴肅:「你活膩了嗎,他也是你能說的?!你應該感謝主上此刻不在,就算是我也只能包容你這一次,這種話下不為例!」
陸仟和紅翹兩人都是很久之前就跟著容戰做事,直到他們的主上如今成了帝王。想到之前因涉及地宮內的人的微不足道小事便被主上毫不留情的處決的其他人,紅翹頓時不敢吭聲了,小心翼翼的閉緊了嘴巴。
但她是真的不喜歡地宮裏睡著的那個少年。
雖然少年長的那樣好看,眉目漂亮的難以用語言形容,讓人一看就忍不住迷戀,可他終究是個死人,一個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的死人,一個臉色如雪唇色卻不正常的妖冶如紅焰的死人,一個讓他們主上如易碎珍寶般派人守著護著、每日每夜都從皇宮挖過來的地道裏趕來相伴、甚至每隔一天便定時用自己血去哺餵的死人。
陸仟曾奉容戰之命偷過小皇帝的私人用品,知道地宮裏睡的就是當年的小皇帝,紅翹卻是全然不知,只知那個少年渾身透著讓她說不出的害怕,讓她本來明智的主上變成一個喜怒無常且整夜伴著屍體而眠的瘋子,讓她感覺整個地宮就像一個無底黑洞,內裏散發的似乎全是血腥之氣。
夏熙是被餓醒的。
覺得非常餓,明明身下一片冰涼,全身卻還在發熱,胃裏更火燒般的疼。隱約記得每到這個時候都會有甜甜的如水一樣的東西餵到嘴邊的,但至今沒有等到,無比難受的饑餓感終於讓他睜開眼來。
他努力試圖看清周圍的景象,視線卻很模糊,只能隱約望見這是一個華麗的屋子,幾乎全由剔透的寒玉砌成,上面還冒著白色的冰霧,配上角落裏掛著的散發淡淡輝光的夜明珠,給整個房間增添了種裊裊仙氣。
可是沒有看到吃的,又覺得這裏熱的難受,於是夏熙想也不想便往外走。
而容戰由地道趕到地宮時已是戌時。
為帝者本就沒有想像中輕鬆,今日正是中秋,宮中大宴群臣,他因此而被拖住,晚來了足足半個多時辰,待看到那張依舊寒霧繚繞卻空曠無人的玉床時,一瞬間的驚懼快把他壓垮。
「小熹呢?!!」容戰的聲音嘶啞且冷厲,陸仟、柒武和紅翹等四個人全跪在他身前,面對著他驚怒中的威壓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直到陸仟好容易鼓足勇氣:「屬下方才過來打掃查視時還看到小公子在的……」
容戰死死握著拳,努力讓自己冷靜,一邊大步走出地宮親自找人一邊下令:「加派人手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小熹!」
細細思量起來,他的寶貝不可能是被人帶走了。
因為沒人知道小皇帝人在這裏,就算是唐漾江衍以及他大發慈悲放過的那個暗衛和池家堡少主,如今也只能在傷心欲絕下於小事上給他添點麻煩。何況整個山莊守衛嚴密,他派來的也都是絕頂高手,不可能有人進得來。
那麼會不會是少年醒了然後自己……
這個念頭才湧上一半就讓容戰心跳如鼓,全不受控,甚至能聽到自己胸腔裏的悶響。如果他的寶貝醒來,如果他的寶貝真的能醒來……
讓他做什麼都願意。
容戰的手忍不住開始因激動而顫抖,他雖日日夜夜的等,日日夜夜的堅信,卻依舊掩飾不了內心的不安。因為他怕終其一生也等不到他再望自己一眼,再叫自己一聲阿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