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凄清的月色將深夜的宗人府襯的更加陰森。
宮沂南再度踏進這裡,身後只帶了三個貼身侍衛。宗人府外頭當班的官兵們遠遠便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忙不迭的齊齊下跪請安:「厲王千歲。」
在宮裡混的都不是傻子,如今老皇帝病入膏肓,有眼睛的都知道下任帝王恐怕就是厲王殿下了。這位以武聞名的將軍王,一夕參政竟如潛龍展背,翻雲覆雨,不到一年的時間便將太子的勢力拔除的七七八八,前太子宮漣本人更從廢黜到發瘋,就被關在這宗人府裡。
宮沂南的步子始終未停,沒有看那些跪拜的官兵,面無表情的一腳跨上台階。他本就人高腿長,身上的黑色披風在深夜越刮越大的北風中獵獵飛揚,宛如暗夜展翅的蝙蝠,有種頹廢又桀驁的感覺。守牢門的官兵已在王府隨從的示意下麻溜兒的打開了牢門,宮沂南一步一步走至縮在牢房角落傻笑的廢太子身前,聲音和外面的風一樣冷:「宮漣,本王來給你送藥了。」
身旁的貼身侍衛隨即恭恭敬敬的把手裡的盒子遞上前去,宮沂南抬手接過,然後不緊不慢的把盒裡的東西擺到了桌上。已瘋的廢太子依舊傻笑著看著地面置之不理,宮沂南微眯起眼,突然拉著他的領子把他整個人提起來,強迫他的臉直直對上桌子:「這可是能治你瘋病的良藥,二哥你不看看嗎?」
那竟是一顆人頭。
斷頸處還滴著血,死人青灰色的面部表情定格在猙獰且恐懼的那一瞬,在如豆的殘燈下更顯得駭人,宮漣臉上的傻笑也終於定格在這一刻,眼神從清明到慌亂,最後才發出沙啞的嘶喊:「啊——!」
「果然是藥到病除的良藥,」宮沂南鬆了手,「是不是?」
「張吉!」宮漣不可置信的喊出那顆人頭的名字,全身都在抖:「怎麼可能?!」
宮沂南施施然的道:「二哥拒不認罪裝瘋賣傻那麼多天,不就是在等這位張統領嗎,所以我直接把他帶來了。」
宮漣絕望的抬起頭,渾身劇顫,「你知道,你竟然一直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因為二哥的裝瘋表演很精彩,如牲畜般爬來滾去,還親手弒妾殺子,」宮沂南頓了頓,「我看戲看的很有趣,所以特地忍到了現在。」
「啊——!!」
這些天喪失自我的忍耐犧牲竟只是別人眼中的笑話,而他自以為的生路早已死絕,宮漣又是一聲狂叫,一口血氣哽在喉間,甚至想要撲上去撕咬宮沂南的咽喉,可惜不等宮沂南動,宮沂南的貼身侍衛已齊齊把宮漣架住。
「除了張統領,還有督軍尉徐立群……」宮沂南緩緩蹲下來,直視著宮漣的眼,「總之你要等的人,全不會來了,你要除的幾個人證,卻全被我保了下來,——二哥,你終於可以被定罪了,開不開心?」
「哈哈,哈哈哈……」
宮漣是真的瘋了,面對宮沂南那雙帶著恨意的眼,竟瘋狂的笑了起來。然後抬起頭:「我要除的人全被你保了下來?哈哈,宮沂南,你是不是漏了誰?」
宮漣竟是越笑越開心:「你心心念念的那個隱門的小少爺,可是被一箭穿胸,活生生在你懷裡斷了氣,連送醫都來不及……」
「住嘴 !!」
提到夏熙,宮沂南的面色瞬間扭曲,握緊拳粗喘著吼出聲,宮漣繼續狂笑,「……得隱門者得天下,我才是正統太子,憑什麼他要助的是你?!」
「哈哈,他有眼無珠,所以他該死!你折騰了那麼久,不就是為了給他報仇嗎?哈哈哈,可惜他死了,你就算翻天覆地,也沒法把他找回來……」
「我讓你住嘴!」宮沂南眸色發紅,抬起一腳將宮漣直踹到牆上,身上的殺戾強烈到牢房外的官兵都畏懼的地步。宮漣哽在喉間的血終於吐了出來,而宮沂南蔓布全身的恐怖煞氣讓他也不由心生出濃濃懼意。他已知自己不會善終,左右都是死,不如死的痛快,猛然朝牆撞去。
宮沂南的動作卻比他還快,拉住他的同時斷了他的雙臂,「你要活著才行啊,」又在他痛苦的嚎叫中生生踏碎了他的腿骨,聲音就像地獄裡爬上來的鬼:「只有活著,才能體會什麼叫生不如死。」
因為宮沂南自己就在體會著生不如死。
小熙,小熙。
又默默念起這個名字,宮沂南再度全身發顫,強烈到幾近窒息的疼痛每時每刻都在胸腔裡肆虐,痛到讓他感覺自己的整個身體和全部靈魂都不得超升,只有做夢的時候才能獲得稍許解脫,才能妄想著再見一次他心愛的少年。
可根本無法入睡。他已把當時所有參與謀害他的人報復個干淨,難以抑制的痛苦依舊夜夜將他從皮到骨地吞噬殆盡,甚至不能閉眼,只能靠酒來助眠。
這一日宮沂南又喝多了。
一杯接著一杯,再次醉的不知今夕何夕,旁邊默默跟著的侍衛和在周遭作陪的美人們都不敢勸,本有意傳位於他的老皇帝也因此而改了旨。滿京都誰人不知厲王爺威名赫赫權勢滔天,如今不做爭皇奪位的梟雄改行成了日日去溫柔鄉買醉的浪子,上趕著向他投懷送抱的竟比以前多出數十倍。
因為以前的厲王氣勢凌厲,只可遠觀不敢靠近,現在的厲王卻仿佛跌入了凡塵,縱然是座峭壁陡岩,卻更引人登攀。而宮沂南也揮金如土來者不拒,短短一個月,竟是惹得什麼才藝雙絕的花魁、溫柔婉約的閨秀、出身名門的官家小姐甚至美艷的敵國奸細,全暗許了一顆芳心。
明明除了喝酒,宮沂南什麼都沒做過,他甚至不讓那些作陪的美人們笑或者說話,只需要她們像木偶一樣及時在他杯子喝空的時候把酒倒滿。已經兩壇酒下去了,宮沂南卻莫名覺得自己越喝越清醒,周圍繼而一片灰白,連旁邊的喧囂也盡數不見。他輕晃了下頭,就在這時耳邊響起一個淺淺的聲音:「厲王。」
宮沂南一下子頓住了。
那是小熙的聲音,是他的小熙在說話。
瞬間連呼吸都停了,匆忙循聲處抬頭望去,當真看到了朝思暮想的臉龐。少年正直直看著他,眼睛裡面寫著擔心,精緻的眉頭微皺著,「別喝了,不然第二天會犯頭疼的。」
他的眸子依如往日般明亮好看,就像雪山頂消融的積雪彙成溪流,清澈見底又涼爽沁人,每一次被這雙眸子望著的時候,宮沂南胸口鼓脹的歡喜都幾乎能將他撐破,連呼吸都溫柔下來。
宮沂南整顆心狂跳,唇角已無意識帶上笑,急切的起身去抓夏熙的手,「小熙!我……」
男人低沉且透著深深愛意和淺淺愉悅的聲音充滿了磁性的魅力,然而話沒說完便停住了
眼前的少年竟在他抓過去的同時消失不見,旁邊的聲色光影嘩的一下旋轉回來,宮沂南恍惚四顧,只看到了驚訝的美人們和面露憂色的貼身侍衛,而他呆呆站著,手裡握的是一片虛空。
宮沂南唇角的笑還沒褪去,腦中還有些遲鈍的沒反應過來。
可心底的痛已經鋪天蓋地的翻湧,現實又一次用最冷酷的方式狠打在臉上,割肉剔骨般的難受讓他恨不得直接把心髒挖出來。那張足以令無數女子迷戀的英俊面龐在此刻呈現出一種既痛苦迷茫又深情絕望的表情,竟讓人無比心動,離他最近的正是全京都名氣最響的花魁,語氣已難掩愛意和擔心:「王爺,您沒事吧?」
有經歷的男人往往更有魅力,惹得人人都希望自己是那個能用愛來拯救他脫離情殤苦海並被他接納的幸運兒。宮沂南也的確有這個本事俘虜人心,他征戰四方,自有敵軍舉國敗降,他入朝參政,自有手下助他翻雲覆雨,他迷醉在不歸之地,也自有佳人真情的傾心和守望。除了年幼喪母且身中胎毒外,他這輩子無論做什麼都一帆順遂,也因此自高自大,以至於失去了此生唯一愛的少年。
而失去夏熙,不僅僅意味著再也不會有人只要微微一笑就能讓他所有的煩躁都消失不見,再也不會有人讓他體會到期望歡喜和眷戀,再不會有人能讓他感覺到暖。還意味著從今以後他不論做什麼都再也看不到那個能讓他心動的人、那個生命裡無可替代的珍寶,意味著就算翻天覆地也找不到他的身影、窮極一生也等不到他回來。
更意味著,他整個人從心髒部位被挖走掏空,空蕩蕩的漏著風,變得醜陋且卑微。
而夏熙不僅是他愛的人,還是他從很早以前就在心底隱秘深藏著的一個夢,不帶任何算計的,毫無心機的,溫馨美好的,純粹只為他而笑的最甜最軟的夢。
忍不住又回想起和少年的第一次見面,他從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笑,就像陽光直接照入心室,讓他整個人都跟著明亮起來。
「王爺,」見宮沂南沉浸在恍惚中毫不理會,花魁大著膽子又柔聲道了句,「您還是少喝一些,不然第二天會犯頭疼的。」
宮沂南終於轉頭望向她,一貫冷峻的面容被燭光染柔了三分,鳳眼微挑,眼梢帶著醉酒的薄紅,周遭的一切都在男人那雙醉意朦朧又深邃如潭的漆黑眼眸下慢慢失色,「……你說什麼?」
女子一時不由得看痴了,吶吶的依言重復了一遍,卻不料話沒落音竟引得對方的突然動怒,整個人都被掌風拍落在地。忍痛抬起頭,只見他神色冷如冰霜:「你是什麼東西,也敢學他說話?!」
宮沂南說完卻又焦急起來,不安的搖頭自語:「不行,我不能亂發脾氣,萬一給小熙看到,惹他不高興了怎麼辦?」
他絕對是瘋了。
連宮沂南手下最忠心最睿智的司徒淂都這樣認為,何況是其他人。有知道些內情的下屬實在看不下去,竟費勁心思找了個漂亮的少年送來。
這些日子送少年給厲王的為數不少,並沒什麼稀奇,稀奇的卻是眼前這個少年的臉竟和夏熙有九分相似,宮沂南看到他的那一瞬便微微一愣。
宮宸來看宮沂南的時候,也愣了愣,然後就勾起唇諷刺性的冷笑起來,「我聽說你最近日日宿醉,過的很不好,卻沒想到傳言果然皆不可靠。既然你連替代品都找好了,我提前預祝你就這樣荒廢一生並自欺到老吧。」
其實宮沂南也希望自己能對著贗品自欺欺人的過一輩子,可他努力過了,根本不行。所有見過夏熙的人面對這個少年都只會想到『相像』這兩字,可宮沂南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們的不同。因為他清楚的知道夏熙外貌的每個細節,清楚記得他淺笑皺眉以及說話時的各種模樣,清楚他們不管是細微處的長相還是整體氣質都相差的太大,根本沒有任何可比之處。
可他太想他了,還是忍不住借著眼前劣質的仿品來溫習他的愛人,卻在這過程中挑出了他們更多的差異。然後終於承認對他而言夏熙是無法取代的,這世上再也沒有誰能像他。
宮沂南命人趕走那個少年,並給送他來的人下達了近似於流放邊塞的嚴重懲罰,然後腳步有些不穩走到了窗前。
這座摘星樓是全京都最高的樓,可以望到很遠很遠,宮沂南像尊雕塑般沉默地在那裡站了一夜,恍然的望向遠方,盡管看到的不過是蒼茫的大地。
小熙,天地蒼茫,你在哪裡。
次日宮沂南大病了一場,病了很久,足足一個月都下不來床。然後在病中大徹大悟,再不靠醉酒和贗品來麻醉自我,做回那個比以往更讓人不敢接近的厲王,把自己活成一個完美卻又刻板的神像,或者說是一把刀,只是沒有了刀鞘,鋒利而冰涼。
同年十月,老皇帝駕崩,宮宸登基。宮沂南卻在這時得知了兩個重要的信息,一是從先帝期望夏熙能入葬皇陵的遺言中發現他竟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二是隱門中人可以通過聚魂陣招魂。
不管它能否成功,這總是一個念想,宮沂南突然覺得人生又充滿了希望,他開始不惜一切代價的嘗試,哪怕面臨的只是一次次失敗。
招魂的第三個月,宮沂南終於又看到了他心愛的少年,那種心情無法用語言形容,心髒快的幾乎能從喉嚨裡跳出來。雖然少年的一頭長髮變成了略顯凌亂的短髮,服飾也有些奇怪,但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他都銘刻於心,無論他變成什麼模樣,他都不會錯認。
宮沂南完全沒想到距下一次再見到他竟等了整整三年。
隨著時光一天天流淌,失望開始變得又深又重,已快將他壓垮,本來以為這只是又一場幻覺,直到夏熙主動開口,還疑惑的抬起手在他眼前揮了揮:「宮沂南?你能看見我嗎?我怎麼又來到了這裡?」
望著自己半透明的身體,夏熙自己也很奇怪。他明明已回到了原本世界,前一分鐘還跟蔣戰威那個架都吵不起來的悶葫蘆生氣,然後氣到趴在沙發上睡著了……
難道自己是在夢裡嗎?
既然是夢,那就不用擔心了。夏熙把對蔣戰威沒生完的氣都發到了宮沂南身上,「我要吃肉,還要吃甜食!讓你什麼都管我,說什麼生病了這個不能吃那個也不能吃,湯裡連鹽都不許放……」
嚷完了,夏熙的心情總算好了點,可他緊接著發現了一件更郁悶的事,——魂體狀態的他根本沒法吃飯,面對宮沂南叫人做的一大桌子菜也只有看的份兒。
「算了,你替我吃吧。」夏熙只能悶悶的接受這個現實,然後指揮宮沂南,「先吃那個糖排,還有辣子雞……」
於是幾個貼身侍從全驚訝的看到,他們很久都沒有好好坐下來吃午飯的王爺竟很認真的在吃飯,並對著一片虛空微笑,陽光下的笑容帶著寵溺和深情,非常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