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黃山市。
人來人往的街面上,有家美容養生館, 叫山桂齋。
這街面並不繁華,很市井化,也頗接地氣,打眼溜過去, 有賣醬菜榨菜的、有賣螺絲開關的、有支著油鍋炸油條的,還有不講究的店家端了盆髒水出來往地上一潑,路過的行人忙不迭跳腳叫駡的。
但這山桂齋卻很高大上, 和整條街格格不入。
店面很大,裝修得異常高檔,古色古香別致典雅, 正對著街面的玻璃屏後頭,擺了尊一人來高的銅像,塑的是個赤腳套金環鈴、披紗衣的妖嬈美人,側身騎在一頭擺尾的兇悍獵豹之上, 下方的價簽表明, 這銅像是擺設,亦是商品, 有人中意的話, 可以買了擺回家去。
標價一百八十萬,和正對面那家洗頭房打出的「洗頭一次十五元」的看板隔街對峙, 很形象地演繹出了什麼叫雲泥之別。
這店面的氣派格調, 本身就已經擺出了一張閒人免進的晚娘臉, 這價簽更加拒人於千里之外——附近的人,以及日日路過的人,從不走近這店一步,卻也習慣了它的存在,當它是日日高掛的太陽,然後在背地裡揣測著它必定是高官的後花園、富商的銷金窟,開在這兒,只為偏遠低調而已。
***
事實上,即便你剛好是個有錢人,有著千金一擲的底氣,能夠瀟灑推門而入,也只能止步前臺,上不了旁側那道檀木的、通往二樓、精雕細鏤的樓梯。
因為前臺妝容得當的接待小姐會帶著抱歉的微笑跟你說:「對不起,本店隻招待會員。」
如果你表示「無所謂,不差錢,辦一張」的時候,她們會繼續抱歉,回答你,不好意思,會員已經滿了,如有人退出,可以把您加進來,但需要排隊。
而排在你前頭的人,據她們說,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如果你是個二愣子,臉紅脖子粗地吼什麼「爺有錢,有錢就是要消費」、「不然去工商部門投訴」,接待小姐通常會怯懦服軟,改口說可以接待。
接下來,你就會被帶進一樓的按摩小房間,按摩床上的墊布是那麼的髒,上頭有菜漬、香水味、狐臭味、煙頭燙下的黑圈,總之,還沒按上摩,你就已經相當銷魂了。
然後,會有一位身材粗壯、酒糟鼻、渾身散發著油鹽醬醋味的大媽走進來,邊走邊往手上擠兩三塊錢一管的那種無牌護手霜,美其名曰方便按摩,最後按得你嗷嗷亂叫,蹬腿撓臂,恨不得跟她同歸於盡。
你氣得大聲叫駡說這是什麼狗屁按摩,大媽會理直氣壯地回答:「我們山桂齋的按摩就是這樣的,特色手法。」
然後給你看帳單,一般不會低於四位數,你質疑這價不合理,大媽會濃眉倒豎,反過來吼你:「你看看我們這高檔裝修,這價錢很便宜了!」
……
綜上,不管你是誰,非會員的話,基本沒指望上二樓。
當然,那些主管部門、稽查部門除外,山桂齋是守法商戶,接受一切譬如消防、安全、衛生檢查。
***
不過吧,其實二樓也沒什麼特殊的。
除了色調陰暗、冷清岑寂,走廊一路進去,兩側零落擺著各種銅制凶獸,塑得兇橫猙獰,再加上個個兼做點香用:有的直接嘴巴就是香插,銜著根香,遠看像點了煙,正吞雲吐霧;有的挖空了腦袋做香爐,頭蓋一掀,往裡頭添加香炭,一瞅像練功走火入魔,腦頂蹭蹭冒白霧;還有的分明獸形,卻學著人的姿勢持著大煙袋,煙斗裡香氣繚繞而上……
置身其中,看久了精神恍惚,恍惚間覺得一切似假還真,止不住脊背生涼。
走廊兩邊,每一扇門進去,都是按摩包間,最大的一間在盡頭處,裡頭一張紅木雕花架子床,三面垂著輕薄透紗,空調機送風的關係,透紗欲卷還揚,正對著床的大牆上畫了幅水墨大國畫,畫上一個風姿綽約、半遮半露,以藤蘿枝葉為衣的女人斜坐在一頭黑豹身上,旁側兩豎行毛筆題書,端的行雲流水,筆走龍蛇。
裡頭的句子來自屈原《楚辭.九歌》中的《山鬼》篇。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
孟千姿正趴伏在這張架子床上,半做按摩。
說是半做按摩,是因為她另一半心思在抽水煙上,這水煙壺是正兒八經從中東淘來的稀罕物件,通身鎏金嵌寶,窈窕精緻到灼人的眼,撩人的心。
她噙著煙管,聽水煙壺裡咕嚕的泛泡聲,這煙葉裡混了蜂蜜和柳橙,所以沒什麼煙味,反有股果香。
邊上戴著口罩的女按摩師手法精練,力度得當,更合人心意的是目不斜視,咳嗽都不咳一聲,宛如透明。
抽了會之後,孟千姿半欠起身子,看坐在斜對面黃花梨官帽椅上的孟勁鬆:「你真不試試?嘗著玩玩唄,不是煙。」
她這一欠身,一頭墨樣的長髮滑落肩側,連帶著把身上半披的亞麻衫子給帶了下來,露出白皙圓潤的肩膀加小半幅的後背,孟勁鬆迅速別過臉去,還拿手擋在臉側,語氣裡嫌棄非常:「哎呦我天,我的天,你也不說端莊點。」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我在自己的地頭按摩,還得端莊?你三十歲了,不是十三,婚都結了兩次了,看我的肩膀應該跟看鹵雞翅一個反應,裝什麼害羞?」
孟勁鬆依然擋著臉:「那怎麼能一樣,你是老闆,我得避個嫌。」
孟千姿懶得跟他囉嗦,換了仰躺的姿勢,按摩師很周到地送上靠墊。
她理了理衣服,半支起腿,腿型極美,纖瘦合宜,腳踝上有個帶鈴鐺的金環,發出叮鈴的細碎清音。
「說到哪了?」
孟勁鬆光顧著避嫌了,這才想起孟千姿要圖新鮮抽那水煙之前,兩人是在聊事情的。
他清了清嗓子:「咱們廣西的兄弟……」
「轉過來吧,我端莊著呢。」
孟勁鬆這才轉向她:「咱們廣西的兄弟,前一陣子無意間發現,八萬大山已經荒了。」
孟千姿抬了抬眼皮:「八萬大山?我好像有點印象,是那個什麼……」
孟勁鬆知道她素來不喜動腦子記東西,不然也不需要他這個大秘時刻提點:「山譜裡做了標記的,是我們的不探山,盛家的。」
孟千姿有印象了:「對,是姓盛,好幾代之前的事了吧,她們圈了山,我們不探,怎麼就荒了啊?山裡過不下去了?都進城打工了?」
孟勁鬆哭笑不得,還得忍著:「不知道,兄弟們也是無意間發現的,後來一打聽,好像說荒了都四五年了,人去山空,所以我合計著,咱們是不是可以去探一下……」
「探啊,為什麼不探,放手去探。」
很好,孟勁鬆在工作本的那一項上打了個「√」,有領導指示就好辦事了。
正要進下一項,門上忽然傳來敲門聲。
孟千姿臉一沉,大聲說了句:「敲什麼敲,不知道我按摩的時候需要安靜嗎?」
敲門聲立止,但過不到三秒,又敲起來了。
看來是有要事,不然也不會被吼了還不知趣,孟千姿朝孟勁鬆使了個眼色:「你出去看看。」
***
孟勁鬆去得挺久的,久到孟千姿有點納悶。
一般的事,咬幾句耳朵也就算了,何至於嘮叨這麼久?
她有點無心按摩了,水煙嘴也扔到了一邊。
過了會,孟勁鬆進來了,先朝按摩師揮了揮手:「你先出去。」
哎呦,還真有事啊,孟千姿心裡咯噔一聲。
孟勁鬆目送著按摩師離開,伸手把門關好:「水鬼三姓來人了。」
孟千姿「咦」了一聲,不覺坐了起來,順勢掩了掩衣襟,省得孟勁鬆又嘴碎說她不端莊:「水鬼三姓,山水不相逢,我們跟他們很多年不來往了。」
孟勁鬆點頭:「是這話沒錯,但不是也說,有要緊事的時候,山水有相逢嗎。」
孟千姿纖長手指挑弄著身上寬鬆衣袍的系帶:「來的是誰啊?」
孟勁鬆顯然在外頭已經做了功課,答得很快:「都是水鬼,資歷最老的一個,薑太月,還帶了一個,說是接班人,叫丁玉蝶。」
孟千姿手上一頓:「這陣容可真大啊,知道是為什麼事來的嗎?」
孟勁鬆搖了搖頭:「不知道,很多年不聯繫了,隻隱約聽說,這一兩年,三姓有不少白事。」
「不少」這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聞弦歌而知雅意,孟千姿點頭,笑眯眯長身站起,手指在腰帶間翻了個漂亮的結扣:「那是得見見,看來是有麻煩了,要不然,也不會求到咱們山鬼門上啊。」
她抬腳朝外走,走了幾步又退回來,把枕邊一個黃金鑲玉、金鏈上還綴了老南紅珠子的鐲子套到腕上。
說:「我多戴點貴重的首飾,顯示我對這個會面很重視。」
孟勁鬆瞥了眼她揉皺的亞麻衣和腳上的拖鞋,想說點什麼,到底忍了。
***
接待室裡,薑太月坐在沙發上,雙手拄立著拐杖,闔目不語。
丁玉蝶轉著手中待客用的水晶杯:「姜婆婆,你以前從來沒提過什麼山鬼。」
薑太月沒睜眼:「林深萬千戶,山鬼四五家。不過一個地上,一個水下,山水不相逢,來往很少,關係也……泛泛吧。」
有說山鬼瞧不起水鬼的,也有說水鬼看不上山鬼的。
丁玉蝶嗯了一聲:「咱們叫水葡萄,他們叫什麼?」
「穿山甲。」
這姜婆婆,到了這還真是惜字如金,不抽不走,不問不答。
丁玉蝶環視了一下周遭的佈置:「山鬼……好像也不窮啊。」
薑太月差點氣笑了:「你怎麼能想到用『窮』這個字來形容他們?我問你,山裡有什麼?」
「……狼?」
薑太月沒好氣:「怪不得颯颯一直說你是蛾子腦袋,山裡有礦,懂嗎?」
我靠,有礦!煤老闆一樣的存在,真是土富土富的!
「那他們山鬼,也有掌事會、中樞會什麼的?」
薑太月睜開眼睛,頓了會才搖頭:「他們跟我們又不同,我也說不大清楚,按說水陰柔,山陽剛,但能當山鬼的,都是女人,而且山鬼裡,必然有一個能力最強的。」
「古代那些占山的人,都會選個山大王,所以山鬼裡的第一把交椅,叫山鬼王座。」
「聽說前兩年,新人上位了,現在坐山鬼王座的,叫孟千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