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是第一次踏入宋王府的大門。
京中最顯赫榮華的幾家宗室王府裡,宋王府是裡頭最頂尖兒說得上話兒的。宋王乃是宗室裡僅有的幾個輩分高的長輩,說話頗有分量,因此宋王府在京中萬眾矚目。只是宋王世子苦逼了些,別人家王府裡與自己同輩的都被喊一聲「王爺」,世子殿下卻還在兒子輩兒上廝混。
別看宋王老了,身子骨兒還不錯,起碼還能霸佔王位十來年。
只是宋王到底已經老邁,人雖不糊塗精神卻短了,早就卸了朝中與宗室裡的差事在家逗弄孫子孫女兒,又捧了兒子宋王世子往御前去,依舊風光體面。明珠聽昌林郡主說過許多外祖的舊事,知道這位外祖很得皇帝的寵倖,當年還曾拼著自己重傷救了皇帝的一條性命,也是因這舊傷,才叫宋王方才上了年紀自感支撐不住,索性退位讓賢。
大抵是皇帝心中有愧,不單宋王世子,就連昌林郡主都很得皇帝的看重。
不然憑著顧遠的軍功,昌林郡主不會有膽放話說要封侯。
只是明珠不大明白為何昌林郡主非要自己盛裝往外祖家來。
她從不喜愛打扮,平日素面朝天只病怏怏地悠閒養病,今日卻因唇上塗了胭脂的緣故,有了幾分鮮活色彩。因顧懷峰與顧懷瑜都往京中各處去了,她一人一車上門,才走到門口就見昌林郡主含笑立在門口。她的身邊立著一個鼻青臉腫的英俊中年,他生得英姿勃勃,眉目俊朗非凡,與神采飛揚美貌豔麗的昌林郡主立在一處,仿若珠聯璧合,天生的眷侶。
一日不見,親爹被揍成了豬頭,顧六姑娘趴在車上沉默了。
好丟臉,好不想說認識他……
「珠珠快快過來。」昌林郡主還帶著幾分深沉,那俊朗的中年依舊咧嘴笑了,見明珠用嫌棄的眼神看著自己,他恐叫閨女無視,急忙大步上前就把閨女從車上抱了下來,若不是在岳父家中,都要蹭一蹭閨女的臉。
不認不行!
他身姿高挑修長,雙眉入鬢說不出的瀟灑俊朗,然而力氣卻很大,抱著明珠還顛了顛。
「沉了,昨晚吃肉了罷?」這中年嚴肅地與明珠問道。
這個愚蠢的問題只換來顧六姑娘仇恨的一巴掌。
揮著軟弱無力的小手一巴掌糊在親爹的臉上,明珠遺憾地發現顧遠的臉皮一夜之間越發地厚了,六姑娘竟然都抽不動了。她仇恨地看了對自己咧嘴笑起來的親爹,小爪子在這傢伙的臉皮上抓撓了一下,沒抓破。
「再給爹撓撓!」顧遠笑嘻嘻地把臉湊過來。
「呸!」明珠屢敗屢戰,收手淩空出腿踢了他一腳,特別不孝地看他裝模作樣地哀叫了一聲,這才感到自己的勝利,慢吞吞順著他的手臂爬到地上去,不去看從來蠢蠢的顧遠徑直走到了昌林郡主的面前,憐憫地看她。
嫁給這麼愚蠢的傢伙這麼多年,還一直都是真愛,她母親真是辛苦了。
「你爹越發英俊了。」昌林郡主顯然審美與親閨女完全不同,見顧遠已經捂著自己方才被閨女抽打的臉傻笑,含情脈脈地欣賞了夫君的英姿片刻,這才回過神兒來給仰頭抽搐地看著自己的閨女理了理淩亂的衣裳。
見她一身紅衣如火映襯得面容鮮活,又目若晨星嘴唇殷紅,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昌林郡主越發滿意,拉著明珠的手柔聲叮囑道,「你二舅舅三舅舅一家都不在京中,這府裡只你大舅舅在,一會兒,記得與大舅母請安,恭敬些。」
「外祖母呢?」宋王因早年受過重傷,因此格外注意康健,於女色上也節制,雖也有一二姬妾,只是平日裡都頗為冷淡。
因此宋王府中三子一女,皆是宋王妃所出,同母同父的兄長,情分總是不同。
「你外祖母也在。」昌林郡主是個嬌豔動人的美人,且雍容華貴,生來有宗室女的傲氣。
她又在御前頗有幾分體面,又封了郡主自然底氣足,也因底氣足立得穩,她又心中更開闊些,只要不是捅了她的肺管子,比如給顧遠納個妾什麼的,尋常小事都不在昌林郡主眼裡。她為人如此,便眉目之間都存著開闊疏朗,越發與尋常內宅女子不同,叫人移不開眼的光彩照人。
明珠模樣兒性情都與昌林郡主完全不同,然而昌林郡主卻最疼愛她。
「你外祖母念叨你了十幾年,日日記掛你,你都忘了?」
「外祖母前兒還送了野菜過來,清苦中有些甘甜,滋味極好。」明珠想了想便低聲說道。
她記得宋王妃的心意,昌林郡主臉上就露出笑容,見顧遠已經摸著微微青腫的臉走過來,夫妻相視一笑,竟說不出的情投意合,一同牽著明珠的手往後宅去了。
宋王府歷經近百年,其間擴建數次,自然不是靖北侯府可比,寬闊宏達,明珠本就嬌貴,待走過了一處仿蘇式的漢白玉石橋,看見還有極遠的亭臺樓閣頓時生出了幾分絕望。見她累了,一旁早就躍躍欲試的顧遠急忙抱了她在手臂上。
「我抱著珠珠走。」顧大人笑得特別地得逞。
六姑娘是個識時務的人,眼瞅著自己是要累死在半路的節奏,不得不賜給了親爹這個榮幸。
昌林郡主只回頭含笑看著這對兒父女之間的官司,目中柔情點點,落在明珠病弱少了幾分血色的臉上,又忍不住露出幾分愧疚。
當年若不是她……她的女兒怎麼會吃這麼多的苦頭?
昌林郡主只覺得眼眶微微酸澀,趁著顧遠湊在明珠眼前眉目飛舞地說話時急忙回頭拿長長的飄逸水袖給自己擦乾眼角,這才仿若無事地繼續前行。
她雖然十幾年沒有回京,不過王府中的景色泰半未變,她便走在顧遠的身邊給懨懨的明珠指著各處的風景說笑。一路說說笑笑走到了後宅,明珠就叫顧遠抱著走到了一處金碧輝煌的院子前頭,就見裡頭一株極大的梧桐,厚重的傘冠之下,又有兩排雕欄畫棟的房間。
昌林郡主腳下一頓,示意顧遠把明珠放下來,垂頭又給女兒擦了擦嘴角臉蛋,見她面色紅潤起來,這才笑了。
明珠覺得今日母親有些不同,怪怪的,卻說不出其中有什麼,扭頭去看父親,卻見父親只是對自己俯身微笑,他柔和了眉目垂頭,見明珠疑惑歪頭,昌林郡主走在最前頭,小聲兒與她說道,「不必定要聽你母親的,也不必拘束,咱們怎麼自在,怎麼快活怎麼來就是。」
顧遠與昌林郡主多年夫妻,彼此都不隱瞞,自然知道妻子心裡想著什麼,只是他卻並不以為然。
昌林郡主想叫明珠嫁回母家來,確實是為明珠一片真心著想。
明珠生得羸弱多病,性子又乖僻古怪,這樣的女孩兒就算出身尊貴些,然而這京中勳貴宗室遍地走,四品五品不如狗,誰家不是高門大戶兒呢?
若明珠所嫁非人,抑或是嫁給一個不知愛惜她的人家兒去,昌林郡主只怕命都要跟著去了。宋王府本十分乾淨,宋王妃又是明珠外祖母,雖然沒有什麼青梅竹馬之情,不過昌林郡主當年與兄長十分和睦,親舅舅做公公,自然不會叫明珠吃苦頭。昌林郡主又見過自家侄兒一面,是個寬和良善的少年,出身好性子好生得也好,這樣的少年誰不心動呢?自然是要給明珠籌謀一二。
昌林郡主歡喜地與顧遠說起這門親事的時候,顧遠也只是微笑。
他也知道這門親是極好,只是卻更在意明珠的喜惡。
況他雖然憐惜明珠多病羸弱,卻並不覺得這就該是明珠的缺陷。
他閨女值得最好的,而不是上杆子去攀附別人。
「莫非是說親?」顧六姑娘聽出些異樣了,腳下一頓。
打從她十一歲開始,昌林郡主就開始念叨嫁人之事,叫明珠十分抑鬱。
世間的凡人,怎麼配得上超然世外的六姑娘呢?都想死是罷?!
得虧昌林郡主不懂讀心術,不然若知道閨女已經開始要謀害親夫,頓時就要哭死。她此時興致勃勃地快步走到了正對三人的一處十分奢華的門庭前,就見這大廳前方不知孔多少如花似玉的丫頭簇擁,將那滿園的春色都壓過了芳華。又有濃烈的脂粉香撲面而來,鶯聲燕語十分熱鬧。明珠見這些丫頭只敢立在廳外,裡頭又有更美貌的丫頭接引,連衣裳首飾都越發貴重。
其中一個含笑上前給自己請安的,一身兒宮造的及地長裙,說一句大家小姐也是有的。
明珠叫這王府的奢華氣象震了震,只是六姑娘素來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最知道不動聲色,不過是淡淡頷首,便叫這丫頭引著往裡頭去了。
穿過了一架二十四扇繡著八仙賀壽的紫檀木屏風,明珠就見眼前又是一個十分開闊的花廳,這花廳裡頭正坐著幾人,當首一對兒頭髮微白然而面色慈愛的,該就是宋王與宋王妃。
見了明珠嫋嫋而來,纖弱堪憐,宋王還好,宋王妃頓時眼眶就紅了,只待明珠給自己行禮喚了一聲外祖母,便急不可耐地拉了她在懷裡,顫巍巍地摸著她雪白的臉便拭淚道,「這孩子太叫人心疼!」
「你是怎麼照顧珠珠的?!」宋王見老妻哭了,只哼了一聲,扭頭瞪著眼睛與顧遠喝道。
他頗有做老泰山的威嚴,顧遠似乎對他很有些心理陰影,急忙捂住了臉!
明珠聽著這倒楣的「珠珠」的愚蠢昵稱竟然叫親爹散佈到了宋王府來,羸弱的眉目慢慢險惡。
唯恐眼下就要把親爹往死裡抽,六姑娘壓著心裡的小火苗兒默默扭頭,目光所及,卻微微一怔。
宋王妃下手,垂落的柔軟輕紗之側,正坐著一個面色冰冷的華衣青年。
他俊美得生出咄咄逼人的氣勢,鳳目凜凜薄唇緊閉,那雙如同寒星般的眼睛,透著叫人入骨的冰寒。
哪怕豔色無邊,可是第一眼看去,卻是無情的冰冷陰鬱。
明珠目光落在這青年那雙比寒潭還要幽深晦暗的眼上一瞬,不感興趣地扭開了頭。
「天下辜負我!」什麼的……
最討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