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明珠便隨手翻開來,指給她看:“總賬好查,你瞧瞧進出流水總額,再看看最後入息的總數,心中就能有數了。不管做什麼帳,不是抹平就能掩蓋一切的,會看的帳的人,單看進出流水總額便能知道大致知道整個經營情況了,店有多大,生意好不好,就能有個大概。而且進出流水也是最難作假的地方,若是有心要查,到票號那邊查一查存兌額度就能知道。”
大盛王朝繁榮了數百年,休養生息,百姓安居樂業,人口漸漸繁盛,雖依然重文輕商,但商貿依然繁華無比,交易數額漸大,涉及銀子數上十萬也不鮮見,誰也不會抬著一箱箱的金子銀子交易,票號這行就越發的昌盛起來,經過幾代人的經營,漸漸發展出許多製度規則來,帝都鄧氏家族,經營寶宜票號,利潤極高,年年進貢朝廷上百萬的銀子,一躍而為大盛朝第一皇商,如今分號遍布全國,商家難有不與他家打交道的。
雖是利潤極高,無數人眼饞,但因是皇商,背後有朝廷撐腰,這鄧家又極會經營,廣結善緣,竟是堅如磐石,無可撼動。
鄭明珠自然也是用的寶宜票號,她知道,寶宜票號的基礎規則裡,便有為商家開專門賬簿的一項,而且是各分號通用,鄭明珠在帝都八個鋪子,兩個莊子,自然夠格開專門賬簿了。要查也簡單。
這裡頭涉及的門道就多了,別說鄭明珠的四個丫頭一臉茫然,便是墨煙也似懂非懂的樣子,鄭明珠一笑,也不再多解釋,這種攬總管理的大局觀,非浸淫於此道多年不能明了,墨煙本來就不是專做這個的,自然很難明白。
以前在唐家,她手下一度掌管八十幾個鋪子,幾百萬銀子的流水,早就練出火眼金睛了,就這樣幾個鋪子,居然有人想要在她眼皮子底下裝神弄鬼,真是找死呢。
剪秋和忍冬的動作很麻利,鄭明珠只是吃了個午飯,睡了一會兒午覺,他們就進來回話了。身後帶著一群人,還三個箱子。
鄭明珠看到他們叫人抬了三個箱子進來,笑道:“一共多少本?”
忍冬回道:“盛記香料行四十七本,朱光閣三十四本,吉祥綢緞行四十一本,共計一百二十二本。”
鄭明珠點頭:“你們倒是很快,這麼些,我打量著起碼要明日才能送來呢。”
剪秋便笑道:“原是大爺吩咐了,少夫人有吩咐要緊著辦,小的們得了吩咐,就去尋了賬房處大管事張爺爺,求張爺爺撥了些積年會算賬的哥哥們去的,不然光憑小的們,原也不懂,怕誤了少夫人的事。”
鄭明珠便笑道:“你們倒是會辦事,這差事辦的很好,翡翠,賞他們。”
一人賞了二兩銀子。
剪秋和忍冬還不敢收:“不敢勞少夫人賞,原是大爺吩咐小的們伺候少夫人,這是分內事。”
鄭明珠笑道:“伺候雖是分內事,只是做的好就該賞,接著就是了,也先別下去,我還有事要吩咐你。”
然後便回頭問他們帶進來的三個鋪子的掌櫃,打頭的那個高高瘦瘦,三十多歲的樣子,鄭明珠問:“你是哪個鋪子的掌櫃?”
那人垂手恭恭敬敬的回道:“小人是盛記香料行的掌櫃王坤,給少夫人請安。”
鄭明珠說:“你們鋪子的銀子流水也是使的寶宜票號的銀票吧?你們在寶宜票號是單獨一個賬簿還是和其他幾個鋪子合成了一個賬簿?”
王坤沒想到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少夫人這樣懂外頭的行情,登時心中十分疑惑起來,這真是吳管事口中完全不懂經濟買賣的少夫人麼?一邊忙回道:“是,小人管著的鋪子是使的寶宜票號的銀票,因少夫人在朱雀大街的四個鋪子原是內務府暫理,北城上街的四個鋪子是國公府過戶過來的,以前便是分了兩個賬簿,舊年底小人聽吳大管事說要合成一個賬簿,若是合了,應是今年年後開新帳的時候合罷,小人也不是極清楚,求少夫人問問吳管事才好。”
鄭明珠笑道:“不用問他了,直接去票號問吧,忍冬,你拿大爺的帖子去寶宜票號,說我要取我名下舖子莊子去年的存兌賬簿看一看,合沒合不要緊,只都拿出來才是。”
忍冬領命去了。
在裡頭接了賬簿的墨煙走過來,在鄭明珠耳邊悄悄回道:“少夫人,忍冬說這盛記香料行原來的掌櫃是盛大管事的小兒子,從內務府交過來的時候,盛大管事回家榮養了,沒兩個月,吳管事就把盛掌櫃換成了這位王掌櫃,他是吳管事的內弟。”
鄭明珠點點頭,知道這必是剛才交接賬簿的時候忍冬悄悄告訴她的,心中越發有數了,便對外頭三個掌櫃的說:“我單叫了你們三個鋪子的掌櫃來,原是我看了賬簿,你們三個鋪子有些不妥。”
這樣單刀直入清楚明白的一句話,整個院子裡立時鴉雀無聲,連同里頭算賬的墨煙幾個,都不由的停了算盤,豎起耳朵聽。
三個掌櫃聽了這句話,哪裡還坐得住,登時就站了起來,朱光閣的於掌櫃和吉祥綢緞舖的李掌櫃都同時看向王坤。
鄭明珠看的清楚,嘴角微微翹起來。王坤忙回道:“不知少夫人的意思,是哪裡小的們做的不妥當了,還求少夫人明示。”
王坤在鄭明珠開始查賬的時候就有了準備,主子要查,自然只會關注能繳多少銀子上去,去年銀子繳的少了,自是要一個說法。
繳帳之前王坤就知道這事了,又去舅兄吳建榮處商量了兩回,吳建榮並不緊張,只是笑道:“主子要查賬,查就是了,難道你的帳還沒做平不成?”
王坤說:“帳自是做平了的,只是這種帳,經不起細查的。”八成的入息未入賬,便是帳再做的花團錦簇,這樣大的缺額,怎麼可能毫無破綻。
那吳建榮並不為意:“瞧你那點膽子,少夫人深閨婦人,懂什麼生意經濟,你只管說香料進價高了,生意清淡,自然入息就少,這也不是你能左右的,我打量著,少夫人不過是看進去的銀子少了,便要問問,她自是不會知道這些買賣上的事,你便告訴她雞蛋一兩銀子一個,她也只得信了,再說了,如今我嫂子是少夫人房裡的管事媽媽,便是有點什麼,自然也能遮掩了,且這些銀子咱們也不是自己得了,都是孝敬太太的,太太自是會為我們做主的。”
王坤在外頭的人,自是不那麼清楚裡頭的狀況,心中依然擔憂,私吞主子錢財,按律是流配三千里,若是數額大了,殺頭的也不是沒有。
他便說:“是不是這先就求太太去?”
吳建榮笑道:“什麼事也沒有,怎麼先就去求太太了?一點兒事就驚動主子,今後主子有什麼差事哪裡還敢吩咐你呢?你放寬心就是了,罷了,我便再說細點,你家裡原沒人在裡頭當差,不知道是有的,我嫂子一直伺候在少夫人房裡,我便知道些。少夫人在家裡做女兒的時候就是最清高不理庶務的人,一應都是太太吩咐,我嫂子操心,便是出了閣,也從來沒有做過這些事,我嫂子說,別說打算盤看帳,就是一錠銀子能買些什麼她也全不知道的,這如今還是第一遭兒要叫管事進去說話呢,你只管繳一本總賬上來,我拿去叫少夫人瞧了,再分說分說這事兒就完了,只怕未必輪得到見你呢。”
王坤聽了,心中方才放心了些。
可是此時的王坤,心又高高的提了起來,吳建榮說的意思是這位少夫人完全不懂庶務經濟,可是今天所見所聞,卻叫他覺得懷疑。
所有鋪子繳了來總賬不過一兩個時辰,少夫人就派人來取進項銷項的細賬,又叫掌櫃和採買進去,待他進了侯府一看,原來就不是所有的鋪子都來,就他們三個,王坤和這另外兩人也是極熟的,這私底下的事他自是知道的,心中自然明白,難道少夫人這麼快就查出來他們這三間鋪子的問題?
而且進來才問了一句話,就派人去票號取存兌賬簿,這擺明了是要從票號上查銀子流水的意思,自己家的帳能做假,票號的帳可沒人替你做假,這樣行家的手法,哪裡是一個深閨中不懂庶務經濟的女人?簡直就是積年查賬的老手。
王坤額頭滲出密密的汗來,偷眼去看那兩個掌櫃,那兩人也望著他,心中想必也是驚駭,臉色青白。
帳怎麼做的他們自然心頭有數,經得起怎樣的盤查就更明白了,少夫人這一手,真是嚇掉他們半條命。
鄭明珠看他們互相打著眼色,便知道這三個掌櫃,大約是以這個王坤為首了,想他和八間鋪子的大管事吳建榮這樣親近的關係,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如今看來,只要拿下了這個王坤,就算是打開了局面了。
而這王坤管的正好是香料行,鄭明珠胸有成竹,去年的時候,她可還是唐白月,唐家的生意雖然涉獵很廣,可香料買賣卻是唐家賴以起家的生意,一直以來也都是唐家生意裡頭的重中之重,後來更是只做大筆生意,到各產地和邊境收購香料,收攏整理入庫,賣給各家香料行,儼然便是北方香料買賣第一家,難說這盛記香料行只怕也有從唐家香料庫裡進的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