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失儀,若是發生在皇帝或者太后面前,再碰上人家心情不爽,打屁股掉腦袋都是有可能的。好在是這裡,再掉它百八十個的箱子也未必會嚇得到太后,但驚到了這一票夫人們,那也是大大的失禮。素來養尊處優耳朵裡聽不得半分雜音的女人們齊唰唰一個哆嗦,所有人的目光立刻看向了張若松。
“大膽!若是擾了太后金安,如何擔待得起?”
頤甯宮大太監曹公公的小心肝也蹦了一下,立刻橫眉捏著嗓斥道。
反應了過來的張太醫順著兒子的視線看去,這才注意到站在人堆外的善水,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玄機,大呼不妙,心中已經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地罵了起來,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慌忙對著長公主躬身賠罪道:“犬子眼界淺,今日又是首次隨臣入宮,想是被皇家威儀所鎮,這才一時失禮,萬望長公主恕罪……”
這人吧,他只要吃五穀雜糧,再高高在上,也難免會有個頭痛腦熱。張太醫官階不高,地位更低,但在太醫院是一把手,滿城更找不出比他更會看病的郎中。多年在閥門顯貴之家看病扶脈,為人謹慎,嘴巴更嚴,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因此遊刃有餘,別說這些貴婦們,就算在太后面前,也是有一點薄面的。長公主自然不會因為這麼點兒事和他過不去,撫了下自己胸口,看一眼張若松,擺手道:“罷了罷了,年紀小,難免有失手,往後可不興再這樣。”
張太醫道謝,也顧不得抹自己額頭被嚇出的冷汗,見兒子還那樣直直杵著,急忙用力扯他衣袖,示意他賠罪。張若松終於低下頭,眼睛卻沒看別人,只一語不發,慢慢蹲□去,伸手把剛跌出藥箱的雜物收回。
長公主見自己大度,這少年竟不言謝,頗有些不知好歹的樣子,心中雖略有不快,只記掛太后病情,又不好真的放□段與他計較,收了目光,領頭便往暖閣裡去。
善水剛也是被張若松的反應給驚住了,心怦怦亂跳,好在最後安然無恙度了過去,跟在這一干婦女佇列的末往暖閣去,經過張若松的身邊,他還蹲身未起,從她這角度俯視下去,見他眼皮低垂,唇角微微抿起,神色已恢復了起先的沉靜,若非兩顴還殘留了些尚未來得及褪盡的紅暈,就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善水壓下心中那種難言的悵惘,抬眼正視著她前頭成國公夫人後腦插的那只金晃晃五蝠捧桃壓發,從他身側快步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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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經過他面前的時候,張若松只看到了她的半幅裙擺,那是正紅色的緙絲紋錦八幅宮裙。那團紅影兒從他面前掠過時,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被抽離掉了。
她的眉梢眼底,已經不全是他熟悉的那種少女青蔥,如今微微透出了些小婦人的嫵媚。一張臉龐恰就像她裙角繡著的那簇牡丹,鮮活盛開,豔鬱得叫人不敢直視。
知道人都已經走了,他終於無聲地長長呼出一口氣,伸出手,用他修長的指穩穩揀起最後一支滾在地上的筆,投進醫箱,然後合上蓋子。抬頭正要站起身,忽然撞上一雙睜得像杏核的圓滾滾的眼,就像……他妹妹養的那條名叫粉團兒的松獅的眼。只不過現在這雙眼睛裡有的,可不是粉團兒的那種純善天真,而是一種不懷好意的探究。
張若松不認識這錦衣少女,但能站在這裡,身份自然非同一般。
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確實冒失。不想再生事端給她惹禍,很快收回視線,拎了藥箱便起身。
“他是你兒子?”
張太醫一聽霍熙玉開口,心裡便叫苦不迭。
大佛好供,小鬼難纏。這個得盡天下萬般榮寵的永定王府公主是個什麼人,他自然清楚。和別人都能講理,到了這位面前,那就是橫豎由她說了算。只怕自己兒子剛才的這貿然舉措已經惹惱了她,這下是要揪著不放了,急忙賠笑道:“太后平日最喜公主,此刻若見了公主,心中鬆快,這病體也要輕三分,公主快去看看?”
霍熙玉不語,只盯著張若松。
張若松眼皮微斂,一動不動。
張太醫見她只這樣問了一句,並未接著發難,忙趁機道:“下官還有診牌在身,不敢耽誤,這就告退。”說完朝兒子丟了個眼色,急匆匆退出。
曹公公奉了太后命送他父子,此刻略微意思般地將張太醫父子讓出長春閣,自己便回了,改由個小太監送他二人出去。出了頤甯宮,憑了腰牌一路暢行再出皇宮的西角門,一直到了宮牆外的一處甬道之上,見四下人少,張太醫這才停住腳步,低聲訓道:“思明,你素日穩重,怎的今天這般沉不住氣?薛家姑娘早不比往昔,你怎的還抱著你那點舊日心思不放?咱們雖問心無愧,怕就萬一落入有心人眼裡生事。所謂眾口鑠金,你應曉得這個理。幸而方才未惹出什麼禍。往後該當如何,再不用我多說吧?”
張若松自然知道這道理。他雖醉心習醫心無旁騖,卻並非真的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只是少年人青梅竹馬的多年情感寄託,又豈是說沒就能沒了的?平日一直壓在心底,方才實在是太過意外,這才如此失態。被父親教訓得低了頭,慚愧不已。
張太醫自然瞭解兒子,也知道他是情不自禁。歎了口氣,再叮囑一聲,這才繼續往太醫院去。
張若松行了幾步,終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見頂上湛藍天空,正有一隻寥雁振翅掠過正北那巍峨高聳的太極殿殿頂,隔了這麼遠的路,殿頂大片的琉璃瓦反射日光,還是刺得人眼睛微微生疼。怔忪片刻,微微握緊袖中的拳,跟著父親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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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水隨了王妃等人行至暖閣外候著時,裡頭卻傳出太后的話,說一早皇后與李妃已來探過,她倦了要歇,叫眾人各自散了回去便是。
這一干人聚攏到這裡,原也不過是為了表下孝心,現在太后既這樣說,自然也不敢硬闖進去討嫌,相互再敘幾句話,便三三兩兩退去了。
來時三人,回時卻少了一個。只有善水跟了王妃回王府,那霍熙玉因有些天沒入宮了,獨獨被太后留下。回了王府,善水送王妃去青蓮堂後回兩明軒,見到婥婥正在廊子下撒歡,惹得幾個小丫頭們笑聲不斷。一聽到她的腳步,狗兒便立刻朝她虎虎奔來,圍著各種撒嬌。善水與它耍了片刻,便到中午了。
那個霍世鈞在床榻之上很能磨人。昨夜雖沒像第一次時那樣故意往狠裡折騰她,只幾番弄下來,到了最後也叫她實在是承歡無力,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睡眠嚴重不足。一早起身撐到了現在,吃了飯後,一頭便撲倒在床上。四肢百骸在叫囂著要睡覺,心裡卻覺得堵,堵得慌。腦子裡一會兒是張若松默默蹲在地上的身影,一會兒是小姑子霍熙玉臨別時看著自己時的詭異眼神,翻來覆去良久,最後竟是沒睡著。
霍熙玉直到傍晚才回,善水與她並未打照面。至於霍世鈞,便如他自己一早說的那樣,當夜未歸。善水獨自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妝扮起來跟隨王妃一道入頤甯宮——這是規矩,只要太后一天還還吃藥,作為兒媳的王妃就要過去伺候,哪怕這回再吃個閉門羹,明天也還要去。兒媳的王妃都這樣,她這個孫媳自然更不能落後。倒是霍熙玉,大概昨天陪了一天,所以今天並沒跟著去,獨個兒留在了王府。
善水隨王妃到時,見今天比昨天更熱鬧,不但昨天的那些人再齊齊碰頭,甚至遇到了霍世瑜的王妃,那位楊家的姑娘楊雲亭。
霍世瑜成婚後,開府正式搬出了皇城,善水剛過門的那幾天裡,曾和楊雲亭見過一面。楊雲亭年紀和善水差不多,體態略豐,臉龐圓潤,容貌美麗,一雙眼睛如鹿般溫馴安靜。現在整個人套在一襲王妃吉服裡,沉穩地坐著,看見善水與自己打招呼,回她一個妥帖的微笑,再無多話。
一位真正的大家閨秀,舉止完全與她的身份相合。
太后大概今天鬆快了些,心情還好,張太醫去後,便放了一干人進去。葉王妃都靠不到近前,善水自動默默忝列尾座,面帶笑容看著長公主領頭賣萌,屋子裡歡聲笑語一片。
“太后,安陽王殿下來了!”
曹公公進來通報。
穆太后剛正招手叫了楊雲亭坐到自己身畔,聽人這樣通報,拍了下她的手,笑眯眯道:“我這孫兒,平日你沒來,我這裡也不見他踩一腳,你一來,他就跟著過來了!可見還是新媳婦招人疼,我老婆子招人厭。”
太后此話一出,眾人便都笑了起來。楊雲亭臉微微泛紅,羞澀低頸。笑聲中,霍世瑜大步入了暖閣。
這是自普修寺後山那次後,善水數月來第一次見到霍世瑜。因這屋裡的女人都是他長輩親族,所以也無需避諱。他一身寶藍錦服,仍如往日一般器宇軒昂,徑直到了太后跟前,問了安後,又與婦人們一一見禮,姑姑嬸嬸地叫了一圈。
長公主打趣道:“趕緊的,和你媳婦一道坐一塊兒去!這金童玉女往太后跟前一靠,看著都養眼。眼睛順了,心自然就順,心一順,這還有什麼事不順?”
楊雲亭臉上紅暈更濃,霍世瑜任憑姑婆們怎麼說,仍是一一做足禮節。轉到葉王妃面前時,恭恭敬敬喚了聲“嬸子”,葉王妃忙應了,霍世瑜微笑著,自打入了這暖閣後,目光第一次落到善水身上,停留片刻,叫了聲:“堂嫂。”
因與他算是同輩,善水忙起身回禮。
“好了,都是一家人,要這麼多禮做什麼!繞來繞去的,我看著都累,”太后笑著出聲打斷,把霍世瑜招到了身邊,問起了他開府住在外的日常起居之事。霍世瑜一一應了。
太后畢竟年紀大了,病也未好全,坐了片刻便覺乏了,笑道:“難為你們肯記著我這老骨頭來陪我說笑,這就都回了吧,明日也不用來。”
眾人紛紛起身告退。善水隨了王妃出宮,行到禦書房所在含章殿旁的宮道之時,忽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竟是霍世瑜追了上來。
王妃停了腳步,善水扶住她臂站她身側,看了下四周,並未見到楊雲亭的身影。
霍世瑜到了王妃面前,笑道:“嬸子,我聽說堂哥過些天就要去興慶府了。本想尋他餞行,又曉得堂哥一向忙碌,怕擾了他的正事。這事便一直掛在我心裡。今天正好遇到嬸子,便請嬸子代為轉告,堂哥哪日若得空,我在王府設宴,替堂哥餞行,就不知道他肯不肯給我這個面子。”
王妃笑道:“你們兄弟自小處到大的,還這麼客氣做什麼?倒是謝謝你有心。嬸子回去了便跟他說。世鈞曉得了,必定也高興。”
霍世瑜微微一笑,目光落到了善水身上,道:“若是堂嫂也肯賞臉,我便讓內子具帖相邀,盼堂嫂與堂哥一道前來。內子每日空閒,在我面前每每提起堂嫂,言辭中頗多傾慕,盼著往後能多往來才好。”
善水望向霍世瑜。
皇宮裡禁植高大樹木,燦爛的日光此時正從頭頂毫無遮蔽地照下來,將他整個人籠罩。他看起來與從前並無改變,注視著她的目光裡,卻又仿佛閃動著一種什麼不一樣的東西——他已經像個完全的成年男人了。
善水垂下眼瞼,微微點頭。忽然覺到自己扶著的葉王妃手臂微微一動,身子似乎驟然緊僵,抬眼看她,她眼睛直直望著前方,方才面上的笑意早消弭了去。不解地順她目光看去,見兩個人正遠遠從含章殿的方向轉了出來,正朝這裡行。
善水立刻便認了出來。這兩人裡,一個是霍世鈞,另一個男人,五十多歲,穿一身明晃晃龍袍,想來應該就是當今的景佑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