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飛仙樓就如洛京城裡一朵叫人欲罷不能的罌粟,在夜色中再次糜麗盛放。
飛仙樓最清幽的惜閣裡,白天出去過一趟的楚惜之現在早沐浴熏香,換了身裝束。
她知道那個男人的所有喜好。所以投其所好。用了最淡雅的熏香,把長髮梳得如絲緞般柔軟,松松地綰在後腦,臉龐不擦任何脂粉,身上那件胭脂色綃繡春睡海棠的輕羅霓裳並不暴露,但卻恰到好處地裹住她豐盈的胸脯、柔軟的腰肢和圓潤的俏臀。
他已經大半年沒來自己這裡了。一開始是去了西北公幹,他拒絕她想要跟去的請求。終於等到他回來了,她卻又聽到他大婚的消息。
他一直就是個無情的人,她知道這一點。哪怕從前他們最親密的時候,她在他那雙眼睛裡看到的,也永遠是欲多於愛。有時候,她告訴自己,就這樣認命。但更多的時候,她卻覺得極不甘心――因為她愛他,從第一眼見到的時候,她就愛上了。
她知道他過些天又要去興慶府,並且不會帶他的世子妃去。在數次送信沒有應答之後,她決定最後一搏。為了知道那個薛姓世子妃的行蹤,她甚至在離王府最近的民巷裡重金租下了一個院落,就是為了能堵她。皇天不負有心人,今天一早終於得知她上了馬車出門,所以一直在巷子口的轎裡等。
女人天生就愛比美。何況是在擁有同一個男人的女人之間。終於見到那個世子妃的時候,楚惜之有一陣的微微的失落。
她對自己容貌一向自負,但也不得不承認,那位世子妃比自己更勝一籌。但很快,她就放下了心。與這位世子妃的對視雖然短暫,但楚惜之一眼就看了出來。她神色淡然,但眉宇之間,隱隱帶了一種孤傲和清高。
孤傲、清高,對於旁人眼中的美人來說,是一種贊。但對於擁有這個美人的男人來說,則未必了。她孤傲、她清高,這就表示她不懂、或者不願去討男人的歡心。而霍世鈞,他絕對不會喜歡這樣的女人,哪怕她美得賽過蓬萊仙女――儘管她一直費盡心力地去討好,結果也未必如願,但至少,這位世子妃在霍世鈞感情的天平上,絕不會比自己要重。
這樣就好,至少,她覺得心裡會舒服許多。
她裝扮完畢,安靜地坐在那張古琴前,默默等了許久,等得她終於心浮氣躁再次絕望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
那是他的腳步聲,沉重,矯健。一入耳,她就辨了出來。
她睜大了眼,雙手按在琴案上,望著那扇櫻草色楠木五彩琉璃屏風側的門,等著那個男人進來,兩頰已經染上了紅暈。
她終於看到他出現。石青色素面的闊袖袍,一雙皂靴,就和她起先想像中的差不多。但是他就只停在了門口,神色平靜地望著她,一張臉上,不見喜,也不見怒。
她知道自己今天的舉動非常不當。她已經準備好了迎接他的怒氣。但是只要他肯來,哪怕挾了雷霆般的怒,她也不怕。現在他真的來了,卻這樣冷淡,她心中忽然微微打了個顫。定了下心神,終於朝他露出她最美的笑,緩緩站了起來,朝他款款而去,到了他的跟前,依貼住他胸膛,雙手抱住他的腰,仰頭望著他,喃喃道:“你終於來了。”
霍世鈞未動,仍是筆直而立,與她對視一眼,忽然開口道:“誰給了你這麼大的膽?竟然跑到門口去堵她!”
他的聲調很是低緩,雙眼中也沒透出怒色。但她立刻就聽了出來,他說這話的時候,心中滿是憤怒。
她忽然起了一絲絕望,不是因為他的指責,而是他提到“她”時的那種語氣――儘管帶了克制、隱忍,她還是立刻有了一種感覺,仿佛那個“她”,就是他守住的藩籬裡的東西。藩籬外的人,誰都休想染指,哪怕看一眼也不行。
她壓住心中再次襲來的微顫,極力保持著面上的笑,用她最柔軟的聲調說道:“少衡……你已經很久沒來看我了。我真的很想你……想得幾乎睡不著覺……我聽說你回來了,你又大婚了,我真的替你感到高興……可是你一直都沒來看我……我又聽說你過幾天就要走了,我很想再見你一面……我托人給你傳了幾次的書信,卻都沒有回音,所以我就大著膽子這樣做了……我要是不這樣,你現在還會記起我,到這裡來看我嗎?”
她說到最後,凝視著他的一雙美麗眼睛裡已經有淚光浮動。看到他略微皺眉地望著自己,始終一語不發,眨了下眼睛,一滴晶瑩的淚終於從臉龐上滾落,美得像顆海珠。
“少衡,你可以不再喜歡我……可是你就真的忍心這樣把咱們的過去一筆勾銷?四年……四年前,我快要遭辱的時候,是你救了你我的……”
她哽咽著說道。
~~
楚惜之第一次見到霍世鈞,是在她被送到飛仙樓的第五個年頭裡。
她的出身,原本是非常好的。父親楚象,原本是桂州靜江軍的節度使,只有她這一個獨女。但是在她八歲那一年,楚象被鐘家所害,家破人亡。下面接下來的,就是那種經典的苦情路線。她隨忠僕出逃,路上失散,被人撿到,見她樣貌出色,輾轉帶入了京中賣給飛仙樓。被老鴇養了五六年,改名惜之,到她十四的時候,正準備給她□,霍世鈞找到了她。
霍世鈞是受人之托找到她的。托他的人,就是在平定華州之亂時戰死的華州節度使胡耀宗。
胡耀宗與楚惜之的父親是結義兄弟。楚象死時,他遠在華州,無力回天。帶楚惜之出逃的家僕後來找到了他,他知道義弟還有個女兒倖存之後,多年來便一直尋找,但始終杳無音訊。直到他自己戰死在華州,臨終前把這事交托給了霍世鈞,霍世鈞答應了下來,終於也不負所托,找到了楚惜之。那一年,他十八,她十四。
按照霍世鈞的意思,將她帶離洛京,送她回老家。那裡還有她的布衣族親。但是被她拒絕了。多年青樓生涯,讓她早就不是從前的那個大家閨秀了。她已經無法適應霍世鈞建議的回鄉布衣生活,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要是回了老家,她的血海深仇,這一輩子就永遠沒機會報復了。所以她拒絕,堅持要留在飛仙樓。所以接下來的,就很順理成章了。霍世鈞成了她的保護人,一年之後,她終於如願,成了他的女人。
本來一切都挺好的。霍世鈞有一段時間,對她幾乎是有求必應。她也知道他和鐘家不合。所以有了這樣足夠強大的一個男人作依靠,她覺得自己很滿足。但是漸漸地,到了這一兩年間,她發現他開始疏遠自己。這不是她願意看到的,她更想要去抓住他,卻發現他依舊離自己越來越遠……
~~
霍世鈞凝視著這張梨花帶雨的臉,眼中的冰霜終於微微地解凍。她立刻覺察了出來,眼淚流得更是洶湧,甚至開始不可遏止地哽咽,連肩頭都微微聳動。
霍世鈞終於將她扶著送到了那張紫檀木雕花美人榻上,甚至體貼地遞給她一方雪白的帕子。
她希望他能替自己擦,但他好像沒這個意思。所以她自己接了過來,用很優雅的姿態按了下眼睛與臉龐,朝他破涕而笑,神情動人。
霍世鈞看著她,說道:“我知道你是個真正聰明的女人,知道該怎麼做才對。下一次,我不希望再聽到有人告訴我,你堵我的夫人,甚至堵到了王府門口。”
他說得很慢,聲音裡也不帶什麼感情,眼睛裡透出的,是一種微微厭惡的光。
楚惜之瑟縮了下。她知道自己這舉動已經觸怒了他。好在補救了過來,而他也來到了她的這個惜閣,算是一步一步都在她的預料。她自然明白見好就收,立刻垂下粉頸,應了下來。眼角瞥見他肩膀動了下,似乎起身要走,急忙露出笑臉道:“我新編了一支舞,也譜寫了新曲,你坐著,我演給你看,好不好?”見他不應,又抬眼,怯怯道,“我練了許久的……”
霍世鈞終於道:“既這樣,那就奏曲,舞不必了。”
楚惜之有些遺憾。她雖稱琴舞雙絕,最自負的,其實還是自己的舞姿。舞動的女人,也更能勾男人的眼。但他既然這樣說了,自然不會不聽,露出笑,坐到了那架古琴前,輕攏慢撚開始奏曲。
霍世鈞起先還坐著,淙淙琴聲中,昨夜幾乎一宿未眠的疲憊漸漸襲了上來,忽然覺得心中一陣煩躁,順勢仰在了美人榻上,微微閉上眼睛。
一曲既了,楚惜之起身,幾乎是無聲地到了美人榻側,伸手解了自己衣襟,露出裡頭的粉嫩一抹布料和遮掩不住的半爿挺翹酥胸。然後她輕巧地爬上了榻,跪到了他的身側,柔荑探進他的衣襟,很快,衣襟散開。她凝視著他的胸膛,歎息一聲,低頭湊了上去,伸出舌尖舔了下他的乳-頭,然後張嘴,含住了,用她的牙尖輕輕咬齧。她知道他會感到微微地疼,微微地癢。這種疼和癢會混合在一起,立刻鑽到他的心裡,讓他渴望她更多的服侍。她要讓他在自己身上,得到久違了的那種欲仙-欲死的快感。她相信這一點。那個看起來明顯還是個新手的世子妃,就算十個,加起來也不是她的對手。
霍世鈞感覺到了她小心翼翼的討好和取悅。若是沒有昨天的那件事,他或許會順了她的意思。但是今晚,他的心情一直低落,越來越低落,根本沒從昨天得知的那個消息裡恢復過來,絲毫沒有興致。他忍了片刻,隨了她的紅唇漸漸向上,而她的手漸漸往下,心中的那種煩躁更甚。最後,當他終於感覺到她的唇遊移到他的下巴,觸到他的雙唇,而她的指尖悄悄地探進他的褲腰之時,他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點,忽然睜開了眼,伸手抓住了她的腕,阻止了她的手,從美人榻上猛地坐了起來。
“不必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只這樣說了一句,站了起來,低頭去整自己的衣衫。
楚惜之愣住了,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抬眼望他,見他背對著自己,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一咬牙,跪在了美人榻上,從後緊緊環抱住他的腰身,嚶嚶道:“少衡,你真的不要我了嗎?我知道你新娶了世子妃。我絕不會妨礙你們的。她若是容不下我,在你面前說了什麼,求你也想想咱們的當初……你知道我對你真心一片……”
霍世鈞扳開了她交纏的手,轉身俯視著她。
她還衣衫不整,酥胸半露,這樣鮮活美麗的一副**,他卻像在看一具沒有生命的玩偶。楚惜之漸漸有些驚惶起來,終於怯怯地問道:“少衡,你到底怎麼了?”
霍世鈞微微搖了下頭,終於說道:“惜之,我本來不想提的。只是你太自作聰明,我卻又是不肯被人糊弄的人。你與北城司指揮羅北燕,私下往來有些時日了吧?”
楚惜之剛才還紅潤的臉頰,現在立刻血色褪盡,白得像死人,雙唇微微顫抖。
霍世鈞望著她,語調很是舒緩,平平道:“你做過什麼事情,一分一毫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只是我不想提罷了。我知道這麼多年,你之所以數次拒了我的話,不肯離開這飛仙樓,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復仇。只要在這樓裡一天,你就能接觸到這洛京裡的**顯貴。不錯,外人都知道你和我的關係,大部分人自然不敢再打你主意。但也有貪色不要命的,比如那位羅大人。他不過是個六品官,能得到我霍世鈞的女人,他只怕連夢中都覺揚眉吐氣吧?而你肯就他,看中的也就是他與鐘家人的關係吧?所以別在我面前說什麼真心。我沒有真心,我也不需要女人的真心。明白嗎?”
楚惜之幾乎是軟了過去,注意到他望著自己時的那種眼神,漸漸地,心裡忽然像有一團怒火燃燒,竟也不怕他了,猛地從美人榻上直起了身子,顫聲道:“你說的沒錯,我是與他暗中有往來。但是我的身子還是你一個人的!我問心無愧!我做夢都想復仇,殺死鐘一白那只老狗!我以前以為你能幫我達成心願,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活得好好的!我一想到小時候的事,我的心中就在滴血!你既然不能替我復仇,那我只好自己想法子!這樣難道也有錯?你看不起我了,是不是?”
霍世鈞微微眯了下眼,冷冷道:“你復仇沒有錯,我也沒有看不起你,比起你,我也沒高尚多少。我還是那句話,鐘一白有一天會倒臺,但什麼時候,這些就難說了,我也不能向你做出什麼保證。往後,你若還願意留在這飛仙樓一天,我便養你一天。你若還願意讓人覺得你是我的女人,我便不會說一聲不。什麼時候你改變主意了,想回鄉,也只要跟我說一聲就行,我會保你往後一世無虞。我言盡於此,往後你好自為之。”
霍世鈞說完,轉身大步而去。
楚惜之幾欲暈厥,身子抖得厲害,圓睜著眼,看著他的背影,終於忍不住嘶聲道:“我今天見到了你的妻!她是不是在你面前說我不好,你才這樣狠心?”
霍世鈞仿似沒有聽到,毫無停頓地出了這間富麗不遜公主閨閣的內室。
楚惜之淚如泉湧。
她早聽說他天性涼薄,狠厲無情。從前總覺不會用到自己身上。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那些關於他的傳說,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