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佳餚,有美酒,有妙人。她遞碗夾菜,笑語盈盈,殷勤服侍。這樣的一頓飯,霍世鈞自然吃得津津有味,平日三碗,這頓再添一碗也不在話下。飯畢回房之後,這般擁衾圍爐的大好時光,自然不能空錯過,待上床解衣,卻曉得她今天正來月事,這才只得作罷,擁住了摸捏一番後睡下。
屋子裡炭旺,身側霍世鈞散出的體溫也不啻小火爐。善水睡到半夜醒來,黑暗裡覺到後背微微發汗,他的臂正摟住自己的腰身,兩人身體相貼,便將他手輕輕抬開,自己往裡挪了下。剛一動,聽他喉嚨裡含糊咕嚕一聲,又靠了過來。停了片刻,正要再往裡挪,耳畔忽然響起一陣急促拍門聲。
寂闃深夜,這樣的拍門聲本就刺耳,等聽到“世子!出事了!”這樣的焦急喊聲,則更叫人心驚肉跳。
善水一僵,她身側的霍世鈞已經翻身而起,掀開錦帳下榻,俄而燈火亮起,披衣開門。
被府中管事領來的人,一個是宋篤行,邊上另有一個面帶血污的軍官,二人都是神色焦惶。宋篤行連帽都未戴,發上沾滿冰雪,額頭卻有熱汗。
“出了什麼事?”
霍世鈞目光掃過那軍官,眸光一暗,沉聲問道。
宋篤行還未開口,那軍官便噗通下跪,喘息著道:“世子,我奉命押豐州軍資,過來一路謹慎,前夜卻在檯子崗一帶遭不明身份者伏擊,兄弟們死傷過半,軍資盡數被奪往北而去,追趕不上!”
霍世鈞臉色大變,怒道:“廉青!連這種事你都能辦砸,還有臉回來見我?你這腦袋留著還有什麼用?”
廉青額頭汗如雨下,一時心死如灰。他跟隨霍世鈞多年,是他得力幹將,也最清楚這位霍姓世子的秉性。豐州軍資,事關藩台營數萬將士過冬禦寒,在這嚴寒地帶,就是性命交關的大事。他卻馬前失蹄把差事辦砸,不啻戰場帶兵全軍覆沒,霍世鈞又怎會輕易饒他?且就算他肯放他一馬,他自己也再無顏見人了。
廉青臉色灰敗,一咬牙,猛地從腰間抽出刀,橫刀向頸。
“廉大人!”
宋篤行見勢不妙,急忙上前要攔。只他是文官出身,手腳哪裡快得過武將?人還未到跟前,刀鋒已至脖頸。眼見就要血濺三尺,廉青手腕一痛,霍世鈞已經飛腳踢來,刀脫手而出,噗一聲插入廊下的一根圓柱之上,刀鋒震顫,嗡嗡作響。
“世子!”廉青猛地抬頭,一臉的不可置信,手在微微發顫。
霍世鈞面上方才的怒氣已經消失,俯視著他,森然道:“我的兵我的將,死在敵人之手,那是他們技不如人,死得不冤。死在己手,那就是賤命,就是慫蛋!若是死於因你疏忽所致的嚴寒之中,那就更是我的恥辱!你不配給我下跪!”
宋篤行急忙上前扶起廉青,對著霍世鈞道:“世子,你看現在該怎麼辦?如今弟兄們都急等著棉衣,再不到位,怕要出大事。”
霍世鈞沉吟片刻,望向宋篤行,問道:“這事你怎麼看?”
宋篤行道:“世子,恕我大膽妄言。我懷疑那批軍資,來自何處,現在便去往何處。不管是誰,路上來這麼一出,自然是要陷世子於困境。旁人所為,一把火燒了更省事。但那些東西若是重回主人手上,自然便捨不得燒了。”
霍世鈞目光微閃,頷首道:“與我想的一樣。張亮友這個王八蛋,據著豐州多年,早就與劉九德一夥沆瀣一氣。此次不過是迫於我的壓力才勉強應下來的。如今東西借我了,他再半路奪回。我便是懷疑他,他到時候一口否認給我來個死不認帳,料定我也無可奈何。算盤打得是妙,果然是又賣了好,又陰了我一把,兩邊都不耽誤。”
宋篤行躊躇片刻,道:“世子,那現在怎麼辦?”
霍世鈞森然道:“東西只要還在,就好辦。我原本是想好借好還。他既然這麼不上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前次我是派遣信使去借,這一次我就親自上門去要。這就立刻動身。”
廉青大聲道:“世子,我願跟隨前往將功補過!”
霍世鈞回頭看眼內室方向,略一想,對著宋篤行道:“豐州一個來回,至少三四天。雲臣不在,鳳翔衛的城守防務就交給你,務必給我守牢。軍資被劫的消息,不許走漏出去,以免動搖軍心。這幾日取消士卒操練,多發炭薪供暖。還有,”他加重了語氣,“我夫人這裡,我會留侍衛把守,你也要上心。”
宋篤行見他身後屋裡的那座長屏之後,因了燭火映照,隱隱可見一個纖娜身影立於其後,一凜,忙低頭,鄭重道:“世子放心,屬下以項上人頭擔保,絕不叫夫人有所閃失!”
霍世鈞轉身關門入內。
善水被門外這一陣嘈雜夾著,哪裡還睡得住?早披了衣起身到屏風後聽著,心怦怦直跳。忽然見霍世鈞回來,知道他立刻要走,默默上前服侍穿衣。
善水剛才聽見他說話聲時,語意森然,臉色想必很不好。現在見他面色倒是如常。抬手替他扣住大氅的領結之時,忽聽他開口道:“柔兒,我三四天后便回。這幾天你哪也別去。”
善水道:“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在家等你回來就是。”
“那就順便把你那些從洛京運來的東西也都歸置出來,反正閑著也是無事……”
霍世鈞微微一笑,這樣說了一句。不待她回答,伸手捏了下她臉頰,很快便大步而去。
善水聽他馬靴踏地的沉重腳步聲漸漸遠去,怔忪片刻,這才吹燈重又上榻鑽入被窩。只是這被窩再舒適,被攪擾了的夜卻再也無法平靜如初。翻來覆去,翻得被窩裡熱氣全無,漸漸又覺手足冰涼了。直到天快亮,這才終於朦朧睡去。
次日雪霽天晴,外面卻比昨日更冷幾分。藍珍珠一大早便被聞訊趕來的巴矢部人接走,善水送出去的時候,見她滿臉掛著恨不得永不再來的表情,想起昨日恫嚇她的話,自己倒也覺得好笑。小姑娘天真浪漫以貌取人,這才這麼容易輕信,被自己隨口幾句便唬了過去,若是換成別人,怕就要另外一番光景了。
天色暴寒,白晝也短,雖都悶在屋裡,時辰倒也不難打發。他臨行前既開口說了,善水便照他意思,將自己那些原堆在庫房裡的箱籠整過一遍,做累了針線便看書。轉眼已是他離去兩天后了,要是快的話,明日說不定就能回了。一早用過了飯,因前兩日小腹因了月事一直有些墜漲,昨夜裡也沒睡好,覺到些乏軟,正要小憩片刻,恰聽見外面叮一聲,仿佛碗碟落地碎裂,隨即傳來雨晴的聲音:“作死啊這麼慌,不會好好走路,急著去投胎?”
善水與正在屋裡的雨晴循聲出去,見是個在外院打雜掃雪的小丫頭,因跑得快了,拐彎時一頭撞到了正送甜湯過來的雨晴。那小丫頭抱住頭蹲地上,臉孔雪白地哭道:“不好了!我剛在門口掃雪,有一大群人正往咱們這來,一個個兇神惡煞的。門房上去問了句,就被個人拿刀捅了個後心涼!要不是我跑得快,現在也被抓住殺了……”
善水側耳聽去,前院隱隱果然似有呼喝之聲傳來,也不曉得到底出了什麼事,再問那丫頭,她已哭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與白筠幾個面面相覷,正心驚肉跳間,看見霍世鈞留下的四名侍衛疾奔而來,到了近前急道:“世子妃,外頭起了兵亂!前門已經被圍住,快從後院出!”
善水大驚失色,連外氅都來不及拿,人已經被侍衛一左一右架住,往節度使府邸的後院飛奔而去。等上氣不接下起地奔到後院小門,剛一打開,便見烏壓壓一大片士兵手持刀戟正圍了過來,去路已經被堵,慌忙又退了回去。
這一趟來回,善水人是跑得幾乎要斷了氣兒,腦子比起先前的恐慌,漸漸卻定了些。知道前後及側門都被圍,逃是逃不走了,只能暫時躲到僻落的庫房之中。
善水人稍定下了,先前後背沁出的汗此刻便冷颼颼一片,庫房裡也沒起火,凍得人牙關格格作響,一陣翻箱倒櫃,尋出件霍世鈞的厚氅,將整個人包裹起來,幾人閉門躲在裡頭。等了片刻,外頭聲響隱隱還有傳來,卻無靠近的跡象。一名侍衛過去查看,片刻後回來,道:“宋大人及時帶了人來,已經將亂兵截住。只是還在僵持,並未退去。”
善水略微放心,又追問了幾句,這才知道這場變亂的起由,剛放下去的心立刻又懸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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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大宅的前院,此刻已是狼藉一片。仿了江南園林而造的假山樹木紛紛被推倒,地上積雪裡,到處是被踐踏的腳印。宋篤行帶了人攔住意欲往裡沖的士兵。大門早被人堵死,不斷還有人翻牆而入,人越來越多,一片喧囂吵鬧聲中,宋篤行被逼得漸漸後退,雙方劍拔弩張,氣氛就如一個火藥桶,只要稍有不慎,便會引燃爆炸。
宋篤行整個人,此刻繃得緊緊,這樣的嚴寒之中,他的後背也已被汗水濕透。
他做夢也沒想到,今日竟會再次發生這樣的事——他為人機敏,號稱智多星,當初就是他在霍世鈞的授意之下,一手策動了一場士兵嘩變,從而順利地將前節度使劉九德撂翻下了馬。沒想到今天,這樣的一幕竟再次發生,只不過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他成被動的一方。
他相信霍世鈞,他既然親自出馬了,只要自己這裡照他吩咐的那樣再堅持一兩天,一切難題就都會迎刃而解。沒想到天不遂人願。昨夜先是凍死兩名士兵,繼而,禦寒冬衣被劫的消息竟也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了整個藩營。已經熬等多日的士兵們極度失望,繼而恐慌情緒便蔓延開來。
劉九德從前在此盤根多年,大樹就算被連根拔起,泥地下還是有些根須。士兵受了有心之人唆使,一時群情激憤,如星火燎原,很快便手持兵械朝著節度使府邸成群壓來。他聞訊之後,立刻帶了人趕來阻攔,前後門一陣短兵相接,終於暫時擋住了士兵們往裡沖的勢頭,但外面人越來越多,推壓擠搡,刀兵相接,眼見局面就要失控——世子妃還在裡頭,若真被衝撞了有個什麼不妥,他如何去向霍世鈞交代?
“宋大人!我們要見霍大人!叫他出來給我們一個說法!咱們的兄弟不能就這樣白白凍死!”
嘩變士兵裡被推舉出來的一個頭目,宋篤行認得他,名叫康元,是個服役多年的老兵,身手不錯,作戰勇猛,在士兵裡有點聲望,只是性子暴躁,又貪杯好酒,曾數次酒後惹事,這才一直只是個十人長。此刻被頂在了前,一臉通紅,顯見是喝了酒,對著宋篤行怒聲吼道。
“對!冬衣棉被到底什麼時候發放?是不是被劫了?要給我們一個說法!”
康元話音剛落,身後的聲音便此起彼伏,喧鬧一片。
宋篤行急忙大聲道:“霍大人有要務,今日人不在。只是諸位兄弟,請聽我一言,所謂禦寒冬服道上被劫的消息,那全是有心之人的惡意造謠,目的就是動搖軍心生事造亂!大家千萬別聽信謠言,趕緊都回去!冬服已經在路上了,數日之內必定能發放到弟兄們的手上!”
“今天霍大人不出來,我們就不走!”
宋篤行喝道:“你們誰敢亂來,待霍大人一回,立刻軍法處置!我向你們保證,不出三天,冬服必定如數發放!”
霍世鈞雖到此不過數月,雷厲風行,威勢深厚,眾人頗為憚怵。聽到此話,聲息終於漸漸降了下來。
宋篤行略微松了口氣,正要再繼續勸退,忽然聽見康元又嚷道:“兄弟們別信他的!我聽說那些冬服早在半道上被劫了,他這就是在拿白話蒙我們!拖一天是一天!他們這些當官的,自己一個個吃飽穿暖就好,哪裡管我們這些人的死活?昨晚凍死了倆弟兄,今天明天凍死的,不定就是你和我了!霍大人既然不肯露面,咱們兄弟就自己沖進去,有什麼拿什麼。拿不夠,一把火燒了這房子取暖!再去燒了藩台營,大不了不吃這皇糧,咱們兄弟一拍兩散,幹什麼也好過在這裡活活凍死!”
“燒房子!燒房子!”
附和的呼喝聲立刻不絕於耳,聲浪陣陣,震人耳鼓,士兵們紛紛往裡沖,短兵已是兵乓相接。
“他的話做不得保證,那我的呢?”
宋篤行見局面失控,正要令人先沖進去保護好世子妃,忽然聽見一聲清亮女聲自身後響起,猛地回頭,看見世子妃竟踏雪而來,肅然停在距自己身後不過七八步的甬道之上。她身後,府中的下人們紛紛抬著箱籠尾隨而出,一口口地擺在路邊。
宋篤行大驚,對著侍衛嘶聲吼道:“這裡危險,快護著世子妃先走!人手不夠的話,我這裡還有!”
善水置若罔聞,反而朝前緩緩行來。
她這一現身,方才還如潮般湧動的人群漸漸便止了下來,攀爬在牆頭的人不再跳下,正在打鬥的士兵也停了動作,無數雙目光朝她射了過來,安靜得連她腳底踏雪發出的咯吱聲也清晰可聞。她一直行到宋篤行的身邊,這才停了下來,站到了他的前頭,目光掃過對面的無數張神色各異面孔,微微一笑。
“弟兄們,你們剛才說,宋篤行的話做不得保證,那我的呢?我代我的丈夫向你們保證,你們的冬服數日之內,必定會如數發放!絕無半點虛言。”
她的聲音不高,卻穩穩當當,帶著不容質疑的力度,一字一字,清晰地入了每一個人的耳。
康元遲疑了片刻,終於道:“霍大人呢?我們要見霍大人!昨晚我們有兩個兄弟被活活凍死!”
善水的目光往人群裡掃了眼那挑唆的人,很快望向康元,道:“你們剛才聽來的那消息,確實是真的。棉服在半道被劫……”
她此話一出,宋篤行大驚失色,對面士兵們面面相覷,很快,嗡嗡聲便四下而起。
善水面不改色,繼續道:“霍大人現在不在,這也是真的。他不是不願與你們對話,而是知道了這消息,昨半夜便立刻動身離去,為的就是解決這問題。他走之前說,他的士兵,只能死在戰場,那是死得其所,否則,便是他這個主將的恥辱!昨夜已然去了兩位弟兄,我代他向大家致歉。請弟兄們相信他,他一定會儘快趕回,給你們,還有死去的弟兄一個交待!”
滿場寂然,康元怔怔望著善水,神色漸漸鬆懈下來,道:“好……”
他話沒說完,人群裡忽然有人發話,嚷了起來,道:“弟兄們!她又不是霍大人,說的話你們也信?萬一再幾天,還是沒有呢?到時候凍死的人又去找誰訴冤?”
善水朗聲應道:“我丈夫頂天立地,他既這樣說了,就絕不會空口白話。我知道弟兄們缺衣,體弱的人難熬這嚴寒,所以把我府上所有的厚衣厚料都搬了出來,就在這裡……”轉身指著甬道上一字排開的箱籠,白筠忙命人把蓋子都打開,裡頭各種毛氅厚料堆疊,眾人看得目瞪口呆。
善水到了一口箱子前,親自拿了件獺皮氅,送到近旁一個身形瘦弱的少年手中。那少年呆立不動,臉漲得通紅,不敢看她一眼。
“宋大人,你把這些搬去,分發給體弱之人,能幫幾分算幾分!”
宋篤行已經完全失語。見善水望向自己,這才如夢初醒地應了一聲。
“弟兄們,你們不只是我丈夫的兵,更是戍守我大元疆域的兵。我丈夫現在,他正為你們在外奔波,我也願為大家盡我綿薄之力。昨夜凍死了兩位弟兄,從這刻開始,我就帶我府上所有女眷,為大家趕做兩百件的棉袍,做不滿兩百,我絕不停手。你們若是信我,此刻就請回去,安心再等待幾天。”
一陣靜默過後,角落裡忽然有人嚷了一句道:“世子妃,我叫孫祥,你的衣服能不能給我做一件?繡上我的名,這樣不會被人偷!”
善水看了過去,見是個二十出頭的士兵,濃眉大眼的,便微笑點頭道:“好,你叫孫祥。我記下了。”
“我也要!我叫張金……”
“還有我……”
方才還劍拔弩張,此刻已經成了這樣一番景象。一場大禍消弭無痕,宋篤行終於長松一口氣,見世子妃還被人圍著脫不開身,急忙上前推開眾人,大聲道:“都散了散了!再滯留不去,全以亂紀論處!”
堵在門口的人流終於漸漸鬆動,士兵們議論紛紛,羡慕地看著起頭那幾個口快得了應允的人,慢慢散了出去。
善水直到此時,才覺自己手腳發軟,後背滿是虛汗,被白筠一把扶住了,急忙與人一道往屋裡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