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矮櫟枝葉的空隙,善水看到兩道人影一前一後地出現在了視線裡。
一個是她的婆婆葉王妃,沒錯。而那個男人……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月光正安靜地照在鋪了白石的甬道上,也照出那男人的一襲帝王冠冕。她看得清清楚楚,竟是當今的景佑皇帝!
矮櫟叢枝繁葉茂,能供容身的空間狹小,所以霍世瑜與她挨得很近,所以她清晰地感覺到身側那個人的身體陡然間變得僵硬。
葉明華站定了腳步轉過身,望著對面那個還在朝自己緩緩行來的男人,說道:“你就別過來了,站那裡。你要說什麼,說吧。”
霍宗祺停住了腳步,望著對面的女子,道:“明華,你瞧著比前次清減了不少,最近身子可有不妥?”
葉明華冷冷道:“我好得很。倒是你,連這樣的場合也不忘逼我,果然還是老樣子。我問你,你到底想幹什麼?”
霍宗祺躊躇了下,問道:“明華,朕問你一句話,你老老實實回答我,熙玉,她是不是朕的女兒?”
葉明華身子微微一僵,壓低聲了道:“霍宗淇,你還要不要臉?連這樣的話都問得出口?”
矮身蹲在櫟從後的善水,現在手腳已經冰涼,全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了,她不可置信地盯著月光下的那一對男女――一個是君臨天下的皇帝,一個是他亡故兄弟的寡妻,但是現在,女人竟用這樣厭惡的語調肆意斥責出言怪異的皇帝……
這到底算怎麼一回事?
霍宗祺靠近了一步,低聲道:“朕最近,才知道宗澤那次不慎墮馬後,便……”他頓了下,凝視著對面女人那張白得瞬間仿佛失盡了血色的臉,繼續道,“所以世鈞之後,你便一直無所出了,到將近十年後,我登基的第五年,你才生了熙玉。我算了下時日,此前咱們正好……”
“我不想聽你再提那事!”葉明華低聲斥道,聲音卻微微有些顫抖,“你要是還有半分廉恥之心,這樣的話就不該再提半句!”
霍宗祺望著她的神色卻愈發溫柔了,道:“明華,那次確實是我強迫了你,我禽獸不如……你不想我提,我就不提了。只是熙玉的事,我卻一直想問個清楚。她是朕的女兒,是不是?”
葉明華的情緒仿佛漸漸鎮定了下來,微微挺起肩,望著皇帝道:“你既然這樣想知道,那我告訴你好了。她是你的女兒,她本不該被生下的。但我若打胎,極有可能血崩。宗澤是個好人,他留下了我的命,但到死,他都沒有原諒我。現在你滿意了嗎?我只是不明白,知道了這點,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
霍宗祺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明華,是我對不起你。你心裡……還是怪我當年沒立你為太子妃嗎?我告訴你,我想的,我甚至願意用太子的頭銜去抵,但是宗澤比我快了一步,他先去母后面前求了你,母后把你許給了他。不是我捨不得江山,是我不能再跟我的弟弟去搶了。你若恨我,只管恨便是,我不怪你。”
葉明華道:“霍宗祺,我是恨你,但不是因為這個,甚至不是因為當年你令我蒙羞。我恨你,是因為你把我的兒子架上了一條不歸路!你有自己的兒子,本來等你死了,他們中的某一個會坐上你的寶座。世鈞和你的兒子,今天是同脈的兄弟,到了明天,他會是天子的臣,榮華一生,如此而已。可就是因為你對他的那些不恰當的關注和寵愛,讓他成了別人眼中的刺。對,我說的就是你的兒子!有朝一日,你的兒子繼位之後,他能容得下世鈞?如果有一天,我的兒子成了叛臣,成了逆賊,霍宗祺,我告訴你,那全是你的過錯!”
她的情緒漸漸激動,聲音也尖銳了起來,“我甚至懷疑,你之所以這樣做,其實就是想害他!你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人去制衡你朝廷裡的勢力,所以你選中了我的兒子。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皇帝的臉色微微一變,猛地朝她大步走來,道:“明華,我確實需要世鈞為我制衡,但我可以向天起誓,我絕無你想得這樣不堪。世鈞不是我的兒子,但我對他的喜愛卻發自真心,因為他是你的兒子!”
“我受不起!世鈞是我的兒子,跟你有什麼關係?”葉明華冷冷道,“他為什麼和我不親?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的母親既然都能看出我是個失了婦德的女人,他那麼聰明,必定也早知道了我是何等不堪的母親,這才與我生分的。他是我的兒子,也是這世上我最在意的人。我替他娶了個很好的媳婦,現在好容易才有了緩和。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會來這裡見你?就是求你了,以後千萬別再生出什麼事端,咱們各自守好本分。我走了,皇上請多保重。”
葉明華避開了皇帝伸向自己的手,朝來時的路匆忙而去,走了幾步,聽見身後的男人喑啞著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世鈞踏上你說的不歸路。等時機合適,我會立世琰為太子,百年之後傳位於他。”
葉明華腳步微微一頓,回頭看了眼皇帝,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甬道的漆黑盡頭。
皇帝怔怔望著她離去,半晌,仰天望了眼當頭的皎月,負手慢慢而去。
等那道略帶黯然的背影也被黑暗吞沒,善水的後背衣裳已經被冷汗貼在身上,腿軟得幾乎要站不起來,胳膊再次一緊,人已經被霍世瑜拽出了櫟叢。
霍世瑜的一張臉,現在微微扭曲了起來,目光扭結而幽深。
“你都聽到了吧?”他用力地捏著善水的手腕,冷笑著道,“霍家的男人,原來都是情種!”
善水被他捏住的手腕一陣疼痛,用力甩,卻甩不開,被他一帶,人便撞入了他的臂彎。
“霍世瑜,你想幹什麼?”
善水驚恐地仰頭,極力掙扎,低聲斥道。
“既然他可以染指兄弟的女人,我為什麼不行!”
霍世瑜低頭看著她,目光喑染上了些微的狂亂,唇邊浮出一絲殘忍的笑意,另只手忽然用力托住她身子,低頭便壓了下來。
善水大驚失色,側開了臉,猛地屈膝撞向他小腹,霍世瑜發出一聲壓抑的痛苦□,身體微微曲了起來,放開了她。
善水一得**,立刻轉頭要跑,剛跑了兩步,已被身後的霍世瑜再次一把拖住,怒意頓生,回頭罵道:“霍世瑜,你跟我較勁,算什麼男人?”
霍世瑜一僵,捏住她手腕的手卻沒鬆開。
“你說的是,我不算男人……”他忽然呵呵出聲,似哭又在笑,神情極其難看,“我憎恨鐘家,卻又離不開那些人,所以我從小就做不了自己的主,連自己喜歡的女人也不能娶,我就是個被人牽著動的傀儡!剛才你也聽到了,霍世鈞他不是我父皇的兒子!可是我寧願他就是他的兒子!他要是他的兒子,現在我心裡可能還好過些。我的父皇,他偏心到了這樣的地步。為了這個不是他兒子的人,他竟然這樣對我。僅僅就是因為我投錯了胎,和鐘家的人牽上關係,所以他就無視我從小到大的努力。這對我公平嗎?你說,公平嗎?”
善水的心怦怦直跳,後背的汗又冒了一層出來。
她大概可以理解霍世瑜現在的感受,甚至有些同情。但是她能說什麼?霍世鈞是她的丈夫,她是一定會站在他的那邊的。
她舔了下自己幹得幾乎要起皮的唇,忍著被他捏住的手腕處的疼痛,慢慢道:“有得有失。你知道自己要什麼就行。”
夜風掠得近旁濃密的榕樹冠嘩啦啦作響,一陣沉默過後,對面那男人的手終於漸漸鬆開,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以前或許還不清楚,現在卻清清楚楚。說起來,還要多謝你把我帶到了這裡。要不然,我可能還糊裡糊塗。這個方向是往南門去的,你若要去南門,從左邊這條路過。若要回德壽殿,從右邊過。我走了。”
霍世瑜說完,猛地松脫開她的手腕,回身大步而去。
善水揉了下自己的手腕,長長籲了口氣,心口處卻像有一塊大石壓著,沉甸甸的,又仿佛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恐懼――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她渴望霍世鈞就在她的身邊,可以讓她躲到他的懷抱裡去……
她怔了片刻,忽然想起了霍熙玉,壓下心中的煩亂,急忙朝霍世瑜剛才所指的方向疾步而去。趕到南門時,大失所望。
霍熙玉已經出了芳瓊苑,而且恰巧,今天被臨時調過來戍衛這一片的,正好就是薛英。善水找到他時,他道:“她說要回王府,我也攔不住。我見她孤身一人,萬一出事擔待不起,派了幾個人護送著。”
善水頓了下腳,無計可施,只好趕緊往回趕,先去通知葉王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