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裡,大理寺卿袁東瑞、刑部尚書禹德、都察院都禦使張峰與內閣兩相齊齊俱在,屏聲斂氣等著景佑帝的朱批首肯。
景佑帝盯著鋪陳在自己面前的這張文書,手如千鈞之重,遲遲難以提筆。
“陛下,卓立王爺一早又催逼。這一判決,乃是三法司最後的定斷,老臣與穆相也無二話,請陛下儘快定奪。”
鐘一白見狀,恭謹出言提醒。
景佑帝的目光掃過此刻立於自己禦案前的一干臣子。
他若是力壓朝堂言論保住了霍世鈞,接踵而來的必定就是噠坦與西羌如無底洞般的政治訛詐。如果被拒,極有可能就是新的聯合發難或者戰事。到時候,就算有霍世鈞這樣的幹將,他也不敢保證能夠速戰速決。一旦戰事曠日持久,則必定民怨沸騰,國體不穩,到時局面更難收拾。
他固然是天子,但有時候,天子也無法隨心所欲。
忽然,執事太監躬身而入,道:“啟稟陛下,永定王妃候在外求見。”
景佑帝手一頓,這一瞬間,他竟錯想成了葉明華,只很快便頓悟過來,道:“可說是何事?”
太監道:“王妃稱來稟王爺殺人緣由。”
禦書房裡氣氛頓變。鐘一白臉色微微一沉,穆懷遠卻暗喜,立刻道:“皇上,定案須有清楚緣由。此裁書中卻語焉不詳,恐難服眾。王妃既知曉,何不請她敘說一番?”
景佑帝道:“叫她進來。”太監諾聲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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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水著了那身數月前才隨冊封金冊金印一道而下的大服,隨了太監的引導,步入禦書房內。
“柔兒,今日令你蒙受這等恥辱,全是我之過。作為你的丈夫,我只能以此向你謝罪。我做了這事,必不能全身而退,但絕不致死,無論置於何境,我都能處之。但有一點,我不願把你卷涉進去,所以這事,對誰都不要提。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是霍世鈞殺人的那一晚,將她送回王府,自己隨後至的宗人府官員離去前,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善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這三天裡,當焦惶不安的葉王妃數次向她問訊發生此變的原因之時,她一直緘默不語。直到今天,她從霍雲臣口中得知,孟永光傳來了消息,三法司最後定案,可能要將他削王流放時,她終於坐不住了。
作為他的妻,和他榮損與共,這一點她完全可以坦然面對,但削為平民流放至孤懸海外邊陲蠻荒的偏安之地崖州,這對於霍世鈞那樣一個有著勃勃野心的人來說,不啻雄鷹折翅猛虎入籠。說出真相,她的名節必定受損,但與霍世鈞即將被改道的命運相比,這在她看來,顯得微不足道。
善水在各異目光的注視之下,到了御前,恭敬下跪見禮,平身而起後,道:“陛下,我斗膽求見,是為永定王一案前來釋疑。他為何殺人,我最清楚。”
“事情因我而起。”
她深吸口氣,這樣說道。
眾人神色隨了她這一句話,立刻各異,緊緊盯著她。
“你說。”
皇帝和顏悅色道。
善水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最後道:“承宗擄我至飛仙樓,意欲辱我,少衡這才失手殺了他的。只他顧念我的名聲,不願將我牽扯進去,這才一力承擔。事既至此,我又豈能讓他空擔罪名?”
穆懷遠勃然大怒,“豈有此理!承宗竟敢欺辱堂堂永定王妃,行此大惡,死有餘辜!永定王此舉,行正立端,何罪之有?”禹德同聲應和。
鐘一白望了大理寺卿袁東瑞一眼,咳一聲,道:“陛下,王妃所言,自然句句屬實。只老臣以為,若就這樣單憑王妃一面之辭便定了案,恐怕難叫噠坦人心服口服,畢竟,承宗已死,人死,便無對證……”
袁東瑞介面道:“陛下,鐘相所言不無道理。臣親審此案,因事幹重大,不敢馬虎。先是傳訊過飛仙樓的鴇母。據鴇母說,那層樓有單獨直通後門的樓梯走道,被承宗重金包下後,叫她不用多管閒事。鴇母見錢眼開自然照辦,所以當夜對屋裡到底出了何事絲毫不曉。臣又問過北城司指揮羅北燕,據他說,當時安陽王也在場,並且入了內室。當時情況如何,安陽王應該清楚,只臣卻未聽他提及過此事。”
皇帝眉頭緊鎖,道:“把安陽王傳來。”
霍世瑜進來的時候,善水看向他,見他目光直視前方,神色平靜,心中忽然掠過了一絲不安。
“世瑜,當日你也在,裡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有沒有見到永定王妃?從實說來。”
皇帝盯著霍世瑜,一字一字地問道,目光裡隱隱含了一種威迫。
霍世瑜看了一眼善水,轉過了頭,用低沉卻清晰的聲音道:“父皇,當時我進去時,只看到堂兄與承宗二人,並未見到永定王妃在裡頭。”
空氣凝固了,靜得善水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臟撞擊胸腔時發出的蓬蓬之聲。她盯著霍世瑜,見他說完了話,神色依然平靜,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只是稍稍垂下眼皮,望著他面前幾步之外禦案之上的那面珊瑚筆架。
“都退下去。世瑜,你留下。”
最後,皇帝這樣令道。
人魚貫而出,寬軒的禦書房裡,終於只剩這一對天家父子了。
皇帝盯著站在自己的兒子,見他神色依然平靜,目光裡看不到對自己絲毫的畏懼,終於忍不住心中雷霆,猛地抓起手邊的一隻白玉鎮紙,朝他面門直直的砸了過去。
霍世瑜沒有躲避,任由那只冰冷堅硬的石頭砸向自己,一陣疼痛過後,他感覺到一股熱流沿他面門汩汩而下,知道自己額頭被砸破了。
“孽子!你這個吃裡扒外的孽子!朕養你何用!”
他看著自己那個著了明黃龍袍的父親一臉憤怒地用手指戳著自己,伸手用衣袖擦去已經彌漫住視線的血。
“父皇,在你心裡,兒臣還是不是你的兒子?”
他的眼中滿是濃重的悲傷。
景佑帝猛地一拍禦案,喝道:“孽子,你想反天不成!”
霍世瑜慢慢跪了下去,道:“父皇,我知道我剛才那樣說,悖逆了你的心意,並且,兒臣確實也是在撒謊。兒臣不孝,兒臣有罪,只是父皇,兒臣卻有話要說,但請父皇給兒臣這個機會,等說完了話,兒臣死而無憾!”
景佑帝死死盯著他,剛才因了盛怒緊緊捏起的拳慢慢地松了下來,坐回了龍椅之上。
霍世瑜朝他重重地叩了個頭,直起身,道:“父皇,我叫您一聲父皇,因您是我的父親,也是我的皇帝。不論是做您的兒子還是臣子,世瑜的忠心赤膽天地可鑒。世瑜還小時,就一直在努力,努力想要成為父皇眼中最優秀的兒子,讓父皇看到兒臣時,眼中能有讚賞與驕傲。可是父皇,不管我怎樣努力,從小到大,我在您眼中永遠都比不過我的堂兄。我知道我不及他,但父皇,兒臣才是您的親兒子啊!僅僅只是因為我的母家姓鐘,您不願多看我,所以您也看不到我的努力與誠心,我是您的嫡長子,終有一天,我卻要因為我無法選擇的母姓而遭世人恥笑。父皇,您覺得這樣對我公平嗎?”
“混帳!”
皇帝的臉頰肌肉因了憤怒,微微地抽搐扭曲,手再次伸向了墨硯。
“父皇,若是我死了能讓您消氣,能讓鐘家這個權傾朝野的心腹之患消除,兒臣願意去死。可是父皇,您瞭解過兒臣的想法嗎?兒臣其實比您更恨鐘家。從小到大,他們口口聲聲說,他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在為我的將來鋪路,可是兒臣知道,兒臣就是他們手中的一個傀儡一塊遮羞布。兒臣對天起誓,兒臣更願意跟從我的父親。只要父親肯正眼看我一下,肯體察一下兒子的心,兒臣哪怕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皇帝盯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兒子,神色漸漸有些緩了下來。
“父皇,兒臣知道父皇的憂思。鐘家權傾朝野,門生遍佈天下,若不加以掣肘,後患無窮。兒臣是父皇的兒子,願意為父皇分憂。鐘家一直以為兒臣受他們的控,絕無二心,也不敢有二心,因如今父皇早已視我為無物,兒臣若不靠他們,還能靠誰?”
景佑帝微微眯了下眼睛,“你的意思……”
“上陣父子兵。兒臣願意聽從父皇的命,助父皇剷除心腹之患!”
景佑帝景佑帝的眼中,驀然掠過一絲驚訝,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兒子般地盯著他。
霍世瑜絲毫不怯,道:“父皇,兒臣方才當著那些人之所以說謊,也有兒臣的考慮。第一,這是鐘家的意思,我此刻自然不能與他們撕破臉。第二……”
他遲疑了下,繼續道,“我的堂兄,他絕非仰人鼻息之輩,又兼盛氣太過,這才會令父皇陷入今日這樣的兩難境地。父皇為何不趁這機會,正好挫挫他的銳氣?既在朝堂,身為臣子,則生死富貴一切皆由天子掌握。他若真得教訓明白了這個道理,到了日後父皇再次用他之時,自然會對父皇死心塌地,再無二心。”
“父皇,以上兒臣若有說錯,但請父皇責罰!”
霍世瑜說完,再次重重磕頭至地,長伏不起。
寶座上的景佑皇帝凝神不動,微微闔著眼瞼,整個人猶如一尊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