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窗外陽光燦爛,天空湛藍湛藍,像水洗過一樣。
甄暖摁著胸口,緩慢地呼吸著。
從打電話到現在,她始終處於一種怔松的狀態。隊長說的很清楚了,他愛她,現在的她。
這樣,不會因為她記不起過去而不愛,不會因為她不想曾經的她而不愛。
這樣,阿時暖暖小貓,叫哪個名字有什麼區別。
……
護士來給她檢查身體,臉上帶笑。
甄暖心情也緩和了,多問一句:「有什麼開心事嗎?」
「tutor被抓到啦。」小護士眼睛放光,「哈哈,喜大普奔。」
「你不支持tutor?」
「嗯。不過我之前是支持他的。朋友圈裡支持和反對的一半一半。但現在,大多數支持警察。」
「嗯?」
「王子軒死的時候r都快成我的人生偶像了。可……」她情緒稍稍低落,「看到白警官死,我才突然發現他是個瘋子。如果大家都像他一樣,那就太可怕了。
人人都像他一樣把自己當法官,這個世界不是亂套了?雖然現在的情況不夠完善,我看到不公平的事也會罵,但不能用個人意志對別人的罪行進行判決啊,更何況生死……
白警官的死,讓我……」
她感慨,「就像醫生救病患,不會調查病患是否好人;消防員救火,不會管被困者是否做過惡;交警衝向失控大貨車救孩子,不會衡量孩子是成長為祖國的棟樑還是渣滓。白科長救聶婷婷,也忘了她是個壞孩子。多不值啊,可他把做警察的職責刻進骨頭裡,變成了本能。」
甄暖眼眶泛紅,說:「世上有tutor,也有白警官。」
「對。世上有tutor,也有白警官。不過那個惡魔,太過分了。媒體報道說,收到了署名tutor定時發送的郵件,說他可以離開這個國度,永不回來。警方如果不放他們走,今晚8點就會有炸彈爆炸,死傷無數。」
「這……」甄暖驚愕r居然準備如此充分。
但地鐵客運站寫字樓廣場,譽城那麼多人流密集的地方,哪個才是他的目標。
「真過分,還不知道警方怎麼處理呢。反正放他走肯定不可能,會被罵死;不放他要是真有爆炸了,所有矛頭又會再一次對準警察。當警察真是不容易,分明好不容易找到他殺人的鐵證。」
「鐵證?」
「他又殺了一個人,但這次沒那麼幸運。」小護士打開電視機,給她看新聞重播。
甄暖蹙眉:「陽明垃圾場……36號天坑?」
電視螢幕上,垃圾場荒蕪一片,有個打了馬賽克看不清內容的大罐子,法醫助手們抬著一個蒙著白布的人走過,隱約有黑紅色的血滲在布上。
解說員道:「……警方發現時,垃圾坑旁邊已被人清理,雖然現場的起重機及受害人車身上留了打鬥痕跡,但血跡指紋等關鍵線索都被清掃乾淨。即使如此,警方還是在嫌疑人車內發現了重要線索……」
甄暖的心驟然冰涼,她看見了言焓的車。
前蓋,車門,車頂上全是坑。
她手指顫抖,抓起手機撥號,那一頭的女聲說:「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
她呆住,分明上一句還在說「小貓,你知道我是愛你的。」可……她驟然驚恐地發現,在她說「下次你來,我們好好說話。」後,他沒有說「好」……
她飛快下床,顧不得換病號服,套上羽絨衣就跑出去。門口守著的人都撤離了,只剩一位保鏢。
「甄小姐,你……」
「我要去警局!」
……
一路上,她咬著手指,驚慌而不安,打開收音機又聽到:「……刑偵隊的譚隊長新上任就迅速破獲tutor案,不少市民質疑前一任言隊長辦事不力……」
他辭職了。什麼時候的事,她竟不知道。
她神經質地咬著手指,心越來越慌,越來越涼。
車還沒停穩,她便踉踉蹌蹌推門下去,在雪地上狂奔。她衣服穿得少,心已冷如冰窖,察覺不到冬日的寒風。
一路衝到解剖室,推開門的一刻,她猛地靜止。
只有一束清白的光。
他面目全非,黑漆漆的,血肉模糊躺在解剖台上。
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會躺在她工作的這個檯子上,就這麼冷酷無聲地擺在她面前。
她的世界轟然倒塌。
腦子裡一片空白,只剩一個想法:這一刻,她似乎終於開始明白隊長十年的恨。
關小瑜和小松在裡邊,兩個人都紅著眼睛,見了她,臉上浮現擔憂而憐憫的神情。
她身子晃了一下,不願看他們同情的眼神。她緩緩朝他走去,心絞痛難當,生生沒了知覺。
她記得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身體,他的腿;她記得他的肌膚緊實而有力量,不是現在這樣坑坑窪窪,被腐蝕得沒了面目。
她固執地瞪著眼睛看他。
這不是他,她想,這不是隊長。
「暖暖,你節哀。」關小瑜哽咽。
「這不是他,」甄暖僵硬地搖頭,說,「這不是隊長。」
可她看見他手上的戒指,她的心痛如刀割。那戒指他戴了很多年,自他們相認後,他把夏時的那枚給她也戴上。
這些天她生他的氣,卻一直沒取。
她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棒,腦袋只嗡嗡。她呆呆地低頭看,標尺上他身高,是隊長的身高;體重75kg,也是隊長的體重。
她身子又晃了一下,臉色發白,驟然凶道:「誰說他是隊長的?你們憑什麼說他是隊長?!憑什麼?!」
關小瑜的眼淚湧出來:「暖暖,我們做過dna鑒定。」
她又滯了一下,很快搖頭,大聲道:「我親眼看著你做,你現在給我做鑒定,」她粗暴地扯住關小瑜的手,把她拉過來,「我要你當著我的面,現在做鑒定!」
……
光線昏暗,電泳儀散發著微粉的光芒。
甄暖手指揪著桌沿,死死盯著,一瞬不眨。
她病中又瘦了很多,寬大的病號服和羽絨衣套在她身上,像骨架和風箏。
關小瑜等人立在一旁不吭聲,都不敢擅自上前安慰她。她像是瘋了,癲狂,驚惶,狂躁,不安。她把手指掐得慘白,又拿到嘴邊開始咬,瑟瑟發抖。
實驗最終結束,dna序列條出來,和原本警察數據庫裡言焓的一對比。關小瑜一手拿一份,遞給甄暖看。
甄暖在一瞬間臉色灰白如土,她盯著白紙上黑色的條紋小方塊,張了張口,什麼話也說不出,眼淚便掉了下來。
「是我害死了他。」她喃喃。
她說讓他把沈弋賠給他。
他就這麼走了,答應一句「好」,就真的順她的心意去把沈弋賠給她,去給沈弋報仇,甚至不惜搭上他的命。
全世界都說tutor殺了他,可只有她清楚,是他讓tutor殺了他。
他多聽她的話。她怪他和tutor一樣殘忍,所以他就不去殺人;他讓自己被殺,留下證據,讓tutor公平地被處決。
他不是聲稱愛她嗎?啊,她明白了。他已徹底絕望。
「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她癡癡地笑,笑得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砸,「是我逼他去死的,是我逼他去死的。」
她說他不是夏時,不是甄暖,也不是小貓。
那天她說,隊長,我就在你面前,我回來了啊。
原來騙人的是她。
是她親手毀了他的阿時,毀了他的小貓,把他的過去和未來統統打碎,毀了他活下去的一丁點兒期待。
是她逼他,逼得他生無可念。一句話都沒留下,連告別都不給她,就這麼,走了。
赴死,只因哀莫大於心死。
「是我害死了他。」她癡癡呆呆,又哭又笑,虛弱的身軀劇烈搖晃著,才走一步,突然一頭栽倒在地上……
他十年的恨與痛,她終於開始,感同身受了。
……
甄暖醒來後,在譚隊的陪同下,瞭解了整個案件的情況,甚至和t計劃和千陽林畫眉有關的一切。
譚隊說言焓生前都告訴了他,而他覺得,她有必要知道。
t計劃原是為了研究影響人性格與心理形成的關鍵因素:即基因還是環境。方法甄暖已經知道,把基因相同的雙胞胎放到不同的環境裡生長。
這些甄暖早已知道,而她聽到了新的消息:她在未失憶前,曾經跳入過濃硫酸。
甄暖呆了很久,漸漸眼睛濕了,隊長是想體會她當年的痛苦,嘗一下和她相同的死法嗎?
她含淚:「為什麼我當年沒死?」
「硫酸早在那兒了,用來泡真正的甄暖的,可濃硫酸有個特質……」
「吸收空氣裡的水然後慢慢稀釋麼?」
「對。雖然跳的時候還是濃,但沒有我們常見的潑硫酸傷人的百分之九十幾。而且那罐子應該不深,因為千陽說你那時在慘叫。」
如果將她整個人淹沒,她不可能發出叫聲。她默了:「千陽說……這是隊長的推測麼?」
「是。」
甄暖再度怔怔,隊長分析這件事時是怎樣的心情?
「但最重要的是,小貓,沈弋及時救了你。他聽見你和tutor說話,親眼看見你跳下去,開水閘爆炸,然後什麼也沒想,甚至沒拿工具就赤手去救你。可能幾十秒的功夫。要不是他,時間一長,你就就不活了。」
她不知該說什麼,最終問出來的卻是:「這也是隊長說的嗎?」
「嗯。雖然他恨他隱瞞這麼多年,但也感激他救了你。」
甄暖又不吭聲了。現在的千陽沒有當年好糊弄,他會親眼看著言焓墜落,看著木塊被硫酸燒黑,隊長是真的逃不過了……
譚隊說:「小貓,言隊很厲害,是他抓到兩個tutor,毀了t計劃。他不像外面那些媒體批評的那麼無能。」
甄暖輕輕地說:「我知道啊。」
她一直都知道,隊長是最厲害的。
「還有,他並沒有想假借用『自衛』的名義殺死千陽,是他故意誤導讓千陽那麼想的。」
「我也知道。」甄暖恍惚地低下頭,「他在想什麼,我都知道。」
他在拿命和她打賭。
他說:小貓,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他愛她,過去,現在,未來啊……
本以為案件圓滿解決,沒想更棘手,千陽在城市某處安放了炸彈,他的要求很簡單,放他和林畫眉走,同時交出紀法拉。他可以和警方達成協議,離開這個國家,此生不再入境。
不然,大爆炸。死傷會數以萬計。
大家都清楚,以他的個性,他絕對準備了大炸彈;同樣,以他的個性,他承諾出境,就必然不會再返回。
甄暖忽然就想起suicidesound主播陳翰當時談的條件,要麼放他出境,要麼有人死。
甄暖想見見千陽,譚隊猶豫再三,答應了。
千陽見到甄暖時,稍稍有那麼一點不自在。
甄暖表情卻呆如木頭,筆直盯著他看。
千陽原以為言焓的死讓他卸下所有包袱,可甄暖安靜透明的眼睛,一如當年琥珀色的眼睛,讓他不敢直視。
「你怕我做什麼?當年的事,我半點不記得。」
千陽出乎意料地迴避,不願談過去,只道:「勸你們的新隊長放我們走,不然,譽城的很多家庭會在一夜之間粉碎。」
甄暖僵硬地搖搖頭:「沈弋的心願是讓害死甄暖的第一個tutor收到應有的懲罰,他死了,隊長接過他的心願,而隊長自己的心願是讓害死夏時的第二個tutor收到懲罰,他死了,我會接過他們的心願。」
她說完,落寞而略微驕傲地笑笑:「不,不需要我接過來,隊長自己完成了!」
千陽沉默,看著她唇角與有榮焉的笑容,想起在36號天坑的那一幕。
他親眼看見言焓淹沒在硫酸裡,木頭蓋子掉下去瞬間燒成黑炭。他用鑰匙打開言焓的車門,飛快去拉林畫眉,沒想拉到的卻是穿著白大褂的根據林畫眉量身定做的高仿人偶。
人偶手上戴著林畫眉的手鏈,那裡邊有信號發射裝置,千陽正是根據手鏈確認林畫眉在言焓的車裡,而那些全副武裝的車都是幌子。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言焓意圖劍走偏鋒。
沒想到言焓利用了他這種心理,真正的林畫眉的確在押運看守的車隊裡,言焓的車才是幌子。用來釣千陽上鉤的幌子。
他被言焓擺了一道,怒不可遏,但他立刻清理現場,很快離開。但走出沒多遠,就遇上原本保護言焓那輛車又追上來了的便衣。
千陽很自信自己對現場的清理,絕對找不到充分的證據。
但……警察在他車的後備箱內箱頂的夾層裡發現了一截帶血的新鮮手指……言焓的手指。
千陽腦子裡霎時回想起言焓一個趔趄摔到他車上撞上後備箱的情景。那一刻他才明白,所謂的自衛是他的誤解,言焓根本就沒想殺他。
他這番前來,不過是和沈弋一樣,用自己的命,換tutor頻繁殺人中的一個漏洞,留一個給他定罪阻止他繼續前行的證據。
千陽從思緒中回過神來,緩緩抬眼看甄暖:「你應該很清楚,如果你們不顧那枚炸彈,不放我走,或許我可以判極刑,但林老師不會。她沒有直接參與任何事。」
「她是t計劃最初的管理者之一。」
「你們要講證據。」
甄暖不吭聲了。
沈弋的心願,言焓的心願……tutor存在的意義……
甄暖起身離開時,千陽說:「晚上8點準時爆炸,你們想好了。」
……
晚上7點55分,甄暖坐在看守所的探視間裡,林畫眉在她對面,平淡又平靜。
「林老師,你真的不願意勸藍千陽放棄那枚炸彈嗎?」
林畫眉和之前十幾分鐘一樣,無動於衷,只是極其淡漠地看著甄暖。
「他會聽你的話,放棄吧,不要一錯再錯,讓更多的家庭遭受痛苦。」
林畫眉看她:「言焓用這種方式抓到他,我會配合你嗎?如果你不想讓炸彈爆炸,就勸尚局放我們走。從此各不相干。還有……把我的女兒紀法拉交出來。」
甄暖看著手錶,緩緩抬起眼眸:「林老師,你不知道吧?當初把紀法拉從村子裡救出來的人……是隊長。」
林畫眉的手輕輕抖了一下,眼眸緊盯著她,半晌之後,道:「你現在開始胡編亂造給我打感情牌了嗎?」
「不信算了。但法拉認得他。法拉很配合隊長,隊長給把她藏起來,她乖乖照做。」甄暖有些疲累,語速很慢,「法拉很喜歡隊長,她還不知道隊長死了。要是她知道你害死他,她會恨你一輩子。」
林畫眉瞇起眼睛,擰著眉在判斷什麼,似信非信。
「紀法拉在哪裡?」
「林老師,」她不答,把特意申請帶進來的手機推到桌子上,「勸千陽放手吧。你們都把自己的罪行交代出來,接受法律的制裁。」
林畫眉沉默良久,終於說:「我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罪行的行為,每一個死去的人都該死。」
「其他人的罪有多深,我暫且不與你討論,就說最近的,老白和隊長該死嗎?」
「……言焓的內心也早已變質。」
「不,他沒有。」甄暖微微提高了聲音,「這也是為什麼,千陽他始終不敢再直視我的眼睛。」
「林老師,你認為你無罪,我卻認為你犯下的罪惡足夠判10個死刑。這就足以見得,由個人代表的正義,是多麼的虛幻而不牢靠。」
「10個死刑?」林畫眉冷淡道,「我卻知道,上了法庭,你們沒有證據,我1個死刑也不會有。你說個人代表的正義不可靠,法官的判決總算數了吧。勸我讓千陽放棄,不如放我們走。」
甄暖手機屏幕上的時鐘在一分一秒地前進。
只剩一分鐘了,「林老師,你創造和參與t計劃,是為了用雙胞胎來研究影響人性格心理變化的各類因素,看基因相同的人因為環境不同而走向截然相反的道路,又或是殊途同歸。」
林畫眉淡淡道:「都有。你也看到了。」
有的雙胞胎南轅北轍,比如苗苗和婷婷;有的,殊途同歸;比如甄暖和夏時,還比如……
「可傷害到自己頭上的時候,你知道疼了。即使如此,你現在仍不會將心比心。」
「……」
「林老師,過了8點,會有很多家庭被你毀滅,你都不在乎嗎?會有母親,也會有孩子!」
林畫眉無動於衷:「我不會勸千陽放棄,因為我不會放棄。那麼擔心,就請你們先放棄。」
一秒一秒,屏幕上的秒針與分針終於重合在12點,時針指向8點。
甄暖沉默了。
林畫眉抬眉道:「你走吧,譽城大劇院今晚有萬人spring交響音樂會,發生大爆炸,你們接下來得焦頭爛額應付一陣子了。」她淡淡一笑,「雖然當年是戴青等人誤導了情報,但收到情報後下令剿滅的人我也不能原諒。他的孩子今天做指揮師,他們一家人會去聽呢。」
甄暖臉色微白,說:「林老師,你太可怕了。你的報復已經變得失去理智。他們根本無錯。」
「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甄暖拿手機拿過來,輕聲問:「林老師,你不是想知道紀法拉在哪兒嗎?」
她把手機劃開,打開微信,輕輕一點,展示給林畫眉看。
那是7點半發來的語音,紀法拉的聲音快樂地傳進來:「暖暖姐,外邊太冷,我先進大劇院啦。在座位上等你。今天的spring交響音樂會一定會超級棒。」
林畫眉驚愕,臉色如灰,而手機背後,甄暖的眼睛安安靜靜,是琥珀色的:「抱歉,忘記告訴你我約了法拉去譽城大劇院聽音樂會。林老師,我剛才勸過你放棄那枚炸彈。我勸過你的。可你……為什麼不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