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薩果然有吃的慣的,也有吃不慣的, 不過都覺得特別稀罕, 賀衍更是追著問那蠻夷的事兒:
「早年我在京城的時候, 也曾見過幾個外邦人,長相與我大慶百姓極爲不同。他們大多黃頭髮藍眼睛, 倒也有旁的顔色, 只是不如這個多……」
席桐點頭, 「不錯, 賀大人果然見多識廣。」
賀衍笑著搖頭, 「好些人都見過了,也不光我一個。說起見多識廣,我倒覺得你們兩位才是深藏不露。」
明面上只是一家小小客棧的掌櫃,可這不管說話做事還是眼界見識,又哪裡是尋常商人模樣?也不知是個什麽來歷。
民間啊民間,還真是臥虎藏龍。
再謙虛就有裝逼的嫌疑了,席桐也不好再說, 只是順勢岔開話題。
吃過飯自然要來些甜點的, 展鴒又端了晶瑩剔透的果凍上來, 最高興的就是幾個小朋友了。
郭凝就覺得有些麻木了, 她忽然就有點兒明白,爲何本該鬱鬱寡歡的父親孤身一人來到此地, 非但沒有消瘦, 反而還胖了一圈……
換了誰也架不住這麽一天多少頓變著花樣的吃啊!
三個小孩兒玩了半天也累了, 這會兒正好坐下來吃點心, 展鶴還凑過來跟展鴒和席桐道:「賀家哥哥讀過那麽多書!許多我都沒讀過……」
誰知那頭賀茗也跟父親道:「藍家弟弟懂得那樣廣!好些事兒我都不知道……」
賀衍就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人也是一樣,別看人家年紀小,未必就不及你。」
相信藍大人不會無緣無故的將長子留在此處,既然做此决定,必然是有緣故的。而自家岳丈大人自然不懂得什麽「深海巨怪」「急救包扎」的,那麽這些是誰告訴他的?答案不言而喻。
賀茗也跟著笑,又替吃的腮幫子上也是的妹妹擦臉,「他有好些好玩兒的東西,才剛還帶我們去玩木馬來著,十分有趣。父親,來日等我們安頓下,能請弟弟他們去家中做客麽?」
賀衍點頭,「自然是可以的。」
可以是可以,不過他要上任的地方有點兒遠啊……
賀蓉咽下去嘴裡的果凍,眼巴巴的看著賀衍,「父親,我也想要小木馬。」
那小木馬多好玩啊!
賀衍滿口答應,把小姑娘給美壞了,又甩著小短腿兒低頭吃果凍去了。
之前賀衍就看見客棧外頭有擺著賣的小木馬了,也不算貴,買一個自然不算什麽。只是他就覺得,以這家人的熱情勁兒來看,自己說買……人家未必肯要錢!
事實證明,他的猜測是對的,稍後略跟席桐一提,席桐果然道:「不過玩具罷了,提什麽錢不錢的,權當送孩子的。」
回頭他自掏腰包補上孫木匠那塊利潤也就是了,却是萬萬不好跟人家要錢的。
早有預料的賀衍也不意外,只是馬上說出自己的應對方案,「無功不受祿,白拿實在受之有愧,我瞧著外頭的招牌……不如我替你們重寫一塊如何?」
那招牌也不知誰寫的,真叫他不知該怎麽說才好,好歹勉强能叫字罷了!結構框架、起承轉合,簡直沒一處能看的。
席桐笑道:「倒是我們占便宜了。」
他也聽說了,眼前這位乃是如今大慶朝上數的大書法家,作品字少的論尺幅,字多的論個數,一張字輕輕鬆鬆破百兩!如今却主動要求用作品換小木馬,他們忒賺便宜了好麽?
賀衍哈哈大笑,「不過幾個字罷了,我哪天不在家裡寫個十張八張的?」
不過寫完就燒了。
衆人見席桐拿了文房四寶過來,賀衍又開始淨手,就知道他要寫字,便紛紛放下手中活計前來圍觀。
就見賀衍蘸飽了墨,略一沉吟,當下提筆落紙,一氣呵成,「一家客棧」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端的酣暢淋漓。
一群人都鼓掌叫好,展鴒和席桐更是喜上眉梢,當下吹幹墨迹,叫了孫木匠來,「您老人家受個累,儘快將這個刻成匾額做出來。」
名家真迹,這可真是如假包換的名家真迹啊!若是賀衍興致上來,也在他們店裡「亂寫亂畫」就好了……
晚上展鴒將畫好的全家福拿出來,郭先生一下子就老泪縱橫了。郭凝他們本想來勸,誰知一開口也撑不住,父女二人只恨不得抱頭痛哭。
「如今我老了老了,身邊却只剩下這一個……」郭先生平時何其冷靜,這會兒也都拋開了,模糊著一雙老眼泣道。他一手摟著長女,又顫巍巍的想要伸手去摸亡妻的面容,却又不敢碰上去,隻這麽瞧著就够叫人心酸的了。
父女二人悲痛不能自已,賀衍抹了抹眼角,衝展鴒一揖到地,「多謝!」
畫上四個人,中間的中年男人赫然就是年輕一些的郭先生,他旁邊那位眉眼含笑的貴婦人自然就是郭夫人,二人瞧著很是登對。而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巧笑嫣然的年輕女孩兒,其中一個明顯是郭凝,至於另一個,說不得就是早天的次女。
單看畫上一家人何等幸福,可如今,却也只剩下右半邊了。
郭凝抹了抹泪,招手叫一雙兒女過去,指著上頭的人,一邊落泪一邊介紹道:「來,這是你們的外祖母,這,是你們的小姨。」
賀蓉還小,不太能理解死亡的含義,只是仰頭問道:「就是回天上去的外祖母和小姨嗎?」
郭凝泪如雨下,點頭,「不錯,就是她們。」
賀蓉忽然笑了,「外祖母和小姨真好看。」
郭凝終於忍不住,摟著女兒放聲大哭起來。
郭家父女二人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回,好似把心裡忍了這麽多年的痛苦都一幷發泄出來,雖然眼睛腫了、嗓子啞了,可瞧著精神頭却更好了。
原來一味逃避反而無法釋懷,倒不如坦然接受來的輕快。
世有悲歡離合,人有生老病死,不外如是。
下午清宵觀的張宋王三位道長坐著牛車來拜年。因如今有了穩定的收入,他們不僅將道觀修整一新,而且生活也得到了極大改善,逢年過節也有底氣走動了。
「也沒什麽值錢的,不過自己觀裡種的菜蔬,還有自己做的柿餅,倒是甘甜可口,吃著玩兒吧。」
若放在以前,這些都是觀中道士們關鍵時候救命的口糧,說不得出去賣了換糧食,又哪裡捨得送人?到底是財大氣粗了,就是舒坦。
展鴒和席桐也不推辭,都笑著收下,又回了些估摸著道士們需要的東西。
正說笑呢,就見大寶從外頭氣喘吁吁的進來,「掌櫃的,二掌櫃的,黃泉州的張同知來了,說是有要事相商,問您二位是否得空。」
張同知?展鴒和席桐對視一眼,都覺得有些疑惑。
他們可不算熟人,也就是那回城內一家客棧分店舉辦評詩會的時候,張同知和褚清懷來過一回,算是打了個照面,但幷無深交,人家更不可能大年初一巴巴兒跑來給他們拜年。
若是褚清懷京城來信兒了?倒也不大像。褚錦還在這兒呢,若有什麽消息,也該是她第一個知道才對。
不過既然人都到了門口,總不能這麽晾著,是好是歹都得親自出去瞧瞧。
三位道長聽說本地同知大人來了,也不敢久留,順勢起身告辭,又叫他們得空過去做客,帶著一捆好幾大盒酥皮餅、三合餅、果凍、風乾鶏鴨、臘肉,另有一樣據說是才研究出來的水果匹薩的,心滿意足的回去了。
真香啊!
三位道長聞著濃鬱的香氣,一致認爲如今他們有了銀子,越發該多多的走動才是……
展鴒和席桐應了,略一收拾儀錶,這便去前廳會客。
來的果然是張同知,可與之前的意氣風發不同,今日的他却儼然滿臉菜色,簇新的衣裳也擋不住一副大禍臨頭的緊張樣子。
都已經上門求人了,張同知也不敢擺譜,見四下無人,三言兩語就將事情原委說清了,便是展鴒和席桐聽後也嚇了一跳,「竟有這等事!」
要說大慶朝富有萬里疆土,南北東西各有不同,可却有一樣是都有的:科舉!
每年二月份各地便會舉行縣府院三試,中者爲秀才,這便是踏上仕途的第一步。雖然因爲門檻低,與試者難免魚龍混雜,更有許多啼笑皆非之人,不過到底是入門頭一試,連同聖人在內的上下官員也都十分重視。
今兒是正月初一,今年的縣試定在二月初八,滿打滿算也沒幾天了,各地應考的書生名單也都報上來。今年褚清懷進京述職,縣試便由本地頭一號文官張同知帶人主持,誰知這一看就壞事了。
須知即便是縣試,也不是誰都能考的,頭一個便要有人作保。大慶朝講究五人聯保:同參加考試的考生相互作保、兩名鄰居作保、所在地的村長或是鎮長作保,最後一人,便是已經有秀才以上功名者作保。爲的就是保證考生的才學、人品沒有問題。
「……其他人倒罷了,唯獨最後一個有功名者,一般作保時都會多少不等的收些銀子,這是多少年來不成文的規矩,算是朝廷知道他們生活艱辛,變著法兒的加些收入度日。」張同知知道他們不是正經讀書人,恐怕有些內裡的規矩不知道,便解釋道,「因每年每人最多替五人作保,倒也不怕惹人嫉妒眼紅。」
展鴒和席桐點頭,「倒也應該。」
本來科舉就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十年寒窗也未必得中,每個讀書人基本上都是真金白銀實打實堆出來的。若是家境好的倒也罷了,可對家境本就一般的人來說,負擔真的太重了。
中了秀才其實也只是聽著好聽,除了廩生之外,餘者沒有一點兒收入,故而依舊有大批秀才窮的要喝西北風。他們又不好外出勞作,如今有了每年一回的固定收入,倒也能解燃眉之急。
而且只要考中秀才就不愁沒人找你作保,也算是鼓勵讀書人奮進:早點兒考上,早點兒回本不是嗎?
「有餘力的願意多給除外,實在給不起的也適當减少,如今黃泉州的規矩大約是每人一兩,」張同知道,「五個人就是五兩,聽著不多,可若是省吃儉用,也够一個書生用幾個月了。」
席桐嗯了聲,問道:「隻我們幷不知道這些與今日大人過來有何相干。」
張同知咬了咬牙,道:「事情就出在這上頭!」
一直以來,每人最多替五人作保的事兒幷沒有什麽强有力的約束和憑證,全靠個人自覺,而只有到了上報統計這日才能知道替你做保的那人一共保了幾人,餘者還有誰。
這會兒的讀書人對待科舉的態度堪稱神聖,一直以來倒也相安無事,誰知偏偏在今年出了事!
前幾日看,負責統計的人慌慌張張告訴張同知,有個姓藺的秀才,竟然暗中替足足將近六十人作保!張同知大怒,即刻簽了公文,派人前去捉拿,誰知那人早跑了!
「六十人,足足六十人啊!」張同知捶胸頓足道,「事情根本瞞不住,當場就有幾個書生厥過去,醒來之後還有人要跳河,好歹救得及時,只是也病倒了……」
不少書生的家境幷不富裕,那一兩的保銀還是全家人東拼西凑弄來的,如今銀子飛了不說,保人也跑了,打擊不可謂不大。
展鴒和席桐也都面色凝重。
還有一月就考試了,却出了這樣大的事,即便後頭那藺秀才捉的到,也不知會有多少書生因怒急攻心而錯過考試……
張同知早已心灰意冷,知道自己這頂還沒戴熱乎的烏紗算是保不住了。
可憐他兢兢業業小心翼翼,爬了半輩子才到了如今的位置,還沒來得及大展拳脚,竟就大禍臨頭了!
朝廷重視科舉不是一天兩天,絲毫不容作假,如今頂頭上司在京中述職,他自然首當其衝,難辭其咎。
「我已簽發緝捕文書,請周邊府城協同捉捕,只是這畫像……」
大慶朝也有戶籍制度,可概括的十分籠統,就好比這個藺秀才就是:年三十又二,身長五尺,面黃微須。然後就沒了。
指望這個,鬼都捉不到!
張同知也知道現在通用的畫像不好使,沒有個一年半載根本捉不到。倒是也有工筆畫像十分酷似,可頭一個要求得照著真人一筆筆細細畫來,快的也得好幾天,慢的幾個月的都有。如今且不說他等不起,便是等得起,却去哪兒找藺秀才?換句話說,若是找得到藺秀才,還畫的什麽通緝像!
走投無路之際,張同知忽然想起褚清懷曾在無意中跟他提過一家客棧兩個掌櫃的頗有一手神奇的畫技,能不見真人就描繪的栩栩如生,堪稱通緝犯們的天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