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想到展鴒撿到的孩子竟然就是藍輒。
諸錦喊出這一句之後,藍源夫婦就冷靜不了了, 抓著她問因由, 諸清懷對各中曲折幷不瞭解,也實在沒見過女兒口中那個叫「展鶴」的孩子, 一時插不上嘴,正巧瞥見夏白在門口打手勢, 便順勢出來了。
夏白將前不久一家客棧發生的騷亂說了, 「人都一個不漏的帶回來,且收押在牢房內, 大人現在要去審審麽?」
「你說這裡頭有誰?」諸清懷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了。
「王丙王同知之子王雄。」夏白一字一頓的重複了遍。
就見諸清懷微微挑了挑眉毛,表情十分耐人尋味。
他沒急著說話, 夏白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立在身側等候吩咐。
也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寒風卷起墻角堆積的雪沫,吹得二人衣角獵獵作響。雖然寒風刺面, 可此刻竟令人覺得有些痛快。
忽聽諸清懷哈哈大笑起來, 「好啊,好得很!」
王丙在黃泉州盤踞多年, 橫行鄉里,百姓積怨已久。諸清懷早就想將他除了, 另提拔一位能幹務實的好官,奈何王丙雖已呈頽勢, 可到底爛船尚有三千釘, 兼之他這幾年行事越發謹慎, 露出來的首尾始終不痛不癢,諸清懷一時也奈何不得。
若不能一擊即中,他只能暫時忍耐,不然打草驚蛇不說,上官若見自己一味檢舉些瑣碎小事,時候久了難免厭煩,反而遂了王丙的意。
如今王丙之子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恃强淩弱,且被抓了個正著,豈不是天大的機會?
「王丙身爲百姓父母官,不但不思爲民分憂,以報答聖人知遇之恩,反而欺上瞞下,自己禍害百姓、魚肉鄉間,又縱容長子肆意打殺,儼然踐踏律法,視皇恩於無物,實在可惡!」諸清懷拈著鬍鬚原地踱了幾步,「我必要上報知府大人,再親自請了摺子!」
三言兩語就扯到律法和聖人身上,瞬間給王同知父子扣了一頂一般人根本擔不起的大帽子,再想摘可就難了……
機不可失,他如果不抓住此次機會,順著這個口子撕擼開來,日後越發奈何王丙不得了。
夏白稱是,可又不免擔憂,「大人,王丙不過區區一介同知,如何會有這般包天狗膽?此事說小不小,可說大,也實在不算大,難保不被他在朝中的靠山壓下來。」
「不錯,」諸清懷贊許的看了他一眼,「只靠這些,自然是不成的。」
這個夏白的確是可造之材,堪稱文武雙全,功夫好,人可靠,難得腦子也活泛,嗯,不錯,不錯的很呐!
「本官正打算親自寫個告示,稍後你叫人張貼出去,但凡有欲告發王丙極其黨羽罪行的,本官必然一查到底!」
如若一己之力拉不下王丙,那便煽動萬千!請萬民之願!
二人正要往書房去,那邊諸錦就追了過來,滿面急色道:「爹爹,乾爹乾媽他們要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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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桐知道現在的展鴒很不對勁,不過他沒問,因爲他大約已經猜到了緣由。
來的時候著急,回去的更快,似乎是眨眼功夫,席桐就看到了一家客棧的影子。
回家了。
他才來了幾天,却已然將這裡當成了家,這是在現代社會從未有過的新奇體驗。曾經他住過的處所雖多,也不過栖身之所罷了,冷冷清清冰冰凉凉,開門關門只有自己……
可是現在,他們很可能要失去一名成員。
又往前走了一段兒,一個小小的身影歡快的跑了出來,瞧見他們之後還跳著揮手,只是揮了幾下便又扭著圓滾滾的身子折返回去,席桐啞然。
待二人的雙脚重新踏上地面,展鶴又蹬蹬跑了出來,懷裡抱著兩條熱乎乎的大手巾,身後跟著桃花、鐵柱等好幾個人,都生怕他跌倒了。
小朋友聰明伶俐,難得又乖巧懂事,大家都很喜歡他。
去而複返的展鶴飛快的凑到跟前,獻寶似的將手巾高高舉起,大眼睛裡滿是期待。
鐵柱替他們牽了牲口,見狀笑道:「才剛桃花那樣照顧孫木匠,大爺瞧見了,也跟著學哩!」
展鴒就覺得鼻梁發酸,兩眼發漲,喉頭跟有什麽堵住了似的,張了張嘴,什麽都說不出來。
席桐瞧了她一眼,彎腰接了手巾,分了一條遞給她,又用大手揉了揉展鶴帶著皮帽子的小腦袋,「真乖。」
濕熱的手巾似乎換回了展鴒的神志,她這才如夢方醒的眨了眨眼,然後將手巾蓋在臉上,用力擦了幾下,拿下來的時候,一張臉都有些紅。
「謝謝鶴兒,鶴兒真棒。」她的聲音微微有些低啞,乾脆彎腰將小傢伙抱起來親了一口,這才進屋。
她真捨不得呀。
似乎是覺察到她的情緒反常,展鶴遠比平時來的更加乖巧,短胳膊緊緊摟著她的脖子,肉乎乎的臉也貼上去,展鴒心裡就更難受了。
見素來開朗的大掌櫃一反常態不說話,二狗子也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只好以眼神詢問跟在後頭進來的鐵柱。鐵柱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這兩位掌櫃的不知何方神聖,都七拐八繞的比別人多長了七/八個心眼子,他們願意叫人知道的事兒才會說出口,不想讓人知道的,連個風兒都聽不見,哪裡是他們這些凡夫俗子能窺探出來的。
「掌櫃的,」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的孫木匠從後面過來,手裡還舉著一張圖紙,有些期待還有些忐忑的問,「俺畫了個書架的圖紙,您瞧瞧可還中意嗎?」
話音未落,就見鐵柱與二狗子齊齊看過來,嚇了孫木匠和桃花一跳。
二狗子轉過身來,衝他殺鶏抹脖的比手勢,偏孫木匠老眼昏花的,楞是沒看明白,「啥?」
二狗子急得不行,才要靠近了說,却聽打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默的展鴒道:「我瞧瞧。」
總算是出聲了!
鐵柱和二狗子齊齊鬆了口氣。
甭管是什麽事兒,能排解出來都要比憋在心裡强。
見展鴒果然埋頭看圖紙了,鐵柱到底沒忍住,大著膽子問席桐,「二掌櫃的,可是才剛那夥匪徒惹展姑娘生氣了麽?」
席桐搖搖頭,「不是那個。」
鐵柱還想繼續追問,但見席桐沒有繼續說的意思,只得停了。想了想,又去給他們泡茶。
外頭還冷著,兩位掌櫃的急匆匆跑了一趟難免沾染寒氣,還是吃些薑棗茶吧。
展鴒看圖紙也沒把展鶴放下來,就這麽穩穩當當抱在懷裡。展鶴顯然很喜歡同姐姐親近,也歡歡喜喜的伸著脖子看那圖紙,哪怕什麽都看不懂。
她看過一回,指著一個位置畫了個圈,「乾脆做成博古架的樣子吧,這裡高些,還有這裡,也都高高低低的錯落開來,木材長短板子也能插換著用,且回頭天氣暖和了,還能擺個花兒什麽的。」
孫木匠連連點頭,「要的要的。」
他們這些做活的最喜歡的就是這種會主動明確提出要求的客人,如此一來客人容易滿意,匠人也知道該往哪個方向下功夫,省時省力效果還好。
最怕的就是那些連自己想要什麽都不知道,一開始看什麽都說「成」「差不多就得」,偏偏這樣前期好打發的,到了後頭最容易出岔子……
兩人說完了圖紙,展鴒一抬頭就看幾乎所有人都直勾勾的盯著自己,面上是難以掩飾的擔憂,不由得心頭一暖,「怎麽了?」
鐵柱和二狗子齊刷刷搖頭,异口同聲道:「沒怎麽!」
展鴒又看席桐,見他眼底亦如此,又笑了笑。
「時候不早了,我去厨房瞧瞧咱們晌午吃什麽。」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掌櫃的這强顔歡笑的模樣著實令人不放心,二狗子就拍著胸脯毛遂自薦道:「掌櫃的,您忙活了這麽些日子,不如歇歇吧,左右就咱們幾個人,我去把頭晌的包子熱熱,再夾些小菜,炒個芽菜,也就是了。雖說厨藝比不上您和李大姐,可估計照葫蘆畫瓢也差不離哩!」
「我來吧,」展鴒抱著展鶴站起來,「左右此刻無事,再說,說不得稍後會有客人到,太過簡薄了不好。」
「客人?」鐵柱好奇,「誰啊?諸小姐麽?」
「你們甭管了,」展鴒緩緩吐了口氣,朝外頭抬了抬下巴,「去把院子打掃打掃,地面也清理了,別叫人看了笑話。」
一朝得知兒子下落,想來藍大人夫婦是耐不住性子的,最遲午後必來的。
鐵柱和二狗子滿頭霧水的對視一眼,雖然依舊十分不解,但還是老老實實的去了。
反正無論如何,掌櫃的總會有法子的,聽她的總沒錯。
孫木匠也帶著桃花去後面修改圖紙,又看木材晾乾的如何,席桐跟著她進了厨房。
展鴒將展鶴放在一旁的高脚椅子上,叮囑他不許胡鬧,挽了挽袖子洗手,就聽席桐沉聲道:「若你不願意,其實也未必沒有法子。」
這些日子以來,展鴒對這個孩子的喜愛是顯而易見的,哪怕自己也很願意身邊多這麽個小東西。席桐最不願見到的便是展鴒傷心難過,且今日匆匆一面,那藍氏夫婦瞧著也未必可靠……
「其實這件事上我本也沒什麽發言權的,畢竟不是他的正經監護人。」展鴒苦笑一聲,嘆了口氣,忽然覺得世事無常,太過無奈。
「你是,」席桐斬釘截鐵道,「如今的你是黃泉州百姓,而他是你的弟弟展鶴,在籍的親人,怎麽就沒發言權?」
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展鶴就抬頭笑了下,燦爛得如同外面天上的太陽。
展鴒回了個微笑,轉過頭來後又迅速收斂,一邊給蓮藕刮皮,一邊出奇冷靜的分析,「我不能,席桐,我真的不能。」
「他還這樣小,難得又這樣聰明,他的未來有無限種可能。」說到這裡,她頓了頓,「這個時代,到底科舉還是大溜兒,若是他自己長大了,學的滿腹經綸又不想入朝爲官,那是他自己的選擇,我隨他。可現在,他懂什麽呀?我們不能替他做决定,而我們又能教他什麽?」
席桐的眉頭皺起來,不過到底沒說話。
展鴒哢嚓嚓將蓮藕切成大塊,又去找了排骨,「寒門難出貴子,諸錦也說了,那位藍大人乃是三元及第,如今才三十來歲已官居知州,前途不可限量。若是鶴兒長於他膝下,將來能少走多少彎路?若是我强留下他,將來又會如何?他也不過是一個商人的弟弟,得先從坭坑裡往上爬,或許努力半輩子都不如藍少爺出生時就含在嘴裡的金湯匙……」
人脉真的太重要了,商人之後和官宦子弟所擁用的平臺天差地別,前者不過芸芸衆生中的一員,隨波逐流罷了;可後者,却得天獨厚,將來無論是經商、從政、務農,甚至是單純做個瀟灑風流的文人墨客,龐大的人脉和關係網路都能叫他事半功倍,輕易達到常人窮極一生都難以企及的高度。
席桐也正是深知這個道理,所以才沒繼續勸說。
他跟展鴒都是决定半隱居的了,周圍環境如何無所謂,可展鶴不同。
正如展鴒所言,他還太小,需要去外面走走看看闖闖,見識了無限廣闊的世界,然後才能决定自己究竟要走一條什麽樣的路。
哪怕是一隻鶏呢,在疾風驟雨電閃雷鳴中穿行過茫茫大海和無限高山之後,即便再回到地面上,也已經涅槃重生。
展鶴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只是用稚嫩的手指在另一隻手心裡一下下的寫字。
他是喜歡讀書的。
如今《三字經》《百家姓》展鶴俱都已經讀熟背會,可熟練默寫,且基本意思也領會吃透,眼下就連《千字文》他也讀了約莫三分之一。當初諸錦第一次知道時也不免驚呼,何等的聰慧靈秀!
這樣一塊璞玉,展鴒怎麽忍心辜負?
她又嘆了口氣,拿了菜刀準備剁排骨。這動靜會有些大,席桐想也不想就去替展鶴捂了耳朵。
小東西茫然的抬起頭,還以爲哥哥同自己游戲,也笑著伸出胳膊去捂他的耳朵,展鴒抽空看了一眼,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蓮藕排骨湯,糖醋裡脊,凉拌腐竹,醋溜白菜,紅燜幹茄條,炒臘肉,再弄幾個現成的凉菜擺盤,約莫够了。
想來,今兒大家也未必吃得下。
席桐跟著打下手,替她將泡發的腐竹撈出來控水,又去備辣椒油。
展鶴也想跟著,却轉頭就被念了一句,「罷了,且收收心,去描紅吧。」
小孩兒有點委屈,說好了一日描紅六張的,早晚各三張,他今早上的三張已經寫好了,怎麽突然加功課?
席桐端著泡有風乾茄子的陶盆進來,見狀道:「罷了,何苦爲難自己?叫他跟著玩兒吧,隻別磕著碰著也就是了。」
既然决定了要還回去,眼下多看一會兒是一會兒吧。
展鴒到底狠不下心,只好叫他過來,跟著認菜。
爲官做宰可不光是學問好、會寫文章就行了,更多的還得體察民情、瞭解民生,旁的她也實在不能够了,且先培養著全方位發展吧。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飯做好了,鐵柱和二狗子幫忙端上桌,正好奇究竟會來什麽客人,以至於這般豐盛時,就見桃花往門外瞧了一眼,有些無措的道:「掌櫃的,來了幾輛馬車,甚是華貴!」
她長到這麽大,還沒見過這樣漂亮的車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