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一晚後,展鴒和席桐次日便去清宵觀, 簡單告知他們已將研究出來的酒精應用到戰場上。
張宋兩位道長聽後俱都欣慰不已, 「福生無量天尊, 果然能救人, 便是無限造化了。」
說罷, 又忍不住唏噓一回,回想起這些年的凄苦, 不由得落了兩滴濁泪,轉頭去給師父、祖師等一干前輩、長輩上了清香三柱。
若此事果然能成,一個是他們濟世救人,積了福報;二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稍後消息傳開,世人必然會對他們清宵觀刮目相看,多年來的忍辱負重也可解了!
憋了這麽些年的人一朝舒展,心中激蕩可想而知。展鴒和席桐也不打攪他們, 只是在外頭靜靜地等著。
過了約莫兩刻鐘, 兩位道長這才眼眶微紅的出來,又有些赧然的對他們行禮道:「失態失態,叫兩位道友見笑了。」
展鴒笑道:「無妨,兩位道長乃是至情至性之人,如此甚好。」
席桐也點頭。
宋道長就嘆了口氣,拍打了下身上被洗的泛白的袍子, 有些自嘲的道:「說來慚愧, 我等總說自己是方外之人,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如今看來,白瞎了這些年的修身養性了。」
若果然心如止水,端的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又怎可能會因爲貧窮富貴,或是名望的起落漲跌而悲喜過望?
他們果然還是沒辦法真正做到寵辱不驚。
「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野,」席桐淡淡道,「這世上最難的幷非吃糠咽菜,而是身處困境仍不失赤子心性。人天生七竅,降有五欲,便是出了紅塵,來了方外,難不成就不是人了麽?和尚,道士,誰還不講究個尊師重道麽?兩位只不過是想重振先祖名望,不墮前人威風罷了,正是修身養性得出來的。」
正備受內心煎熬的兩位道長一楞,覺得有些道理,隻不免還是有些踟躇。
怎麽隱約覺得有點兒像歪理啊……
展鴒詫异於席桐的超常發揮,感覺可能是那日將士們的熱情感染了他,這會兒效果還在持續呢。
「他所言不錯。常言道,爛船尚有三千釘,你們若真是爲了富貴,又會煉丹,又有家底,還會醫理,摟錢豈不比什麽黃大仙容易得很?又何苦生熬這麽多年!」
張宋兩位道長的脊梁就不自覺挺直了,心想:是啊,我們一直安分守己,也沒做什麽壞事,每天就是煉煉丹、種種菜,日思夜想的也不過是恢復當年大門大派的榮光罷了,心虛什麽!
於是四人重新落座,又將那壺已經冷了的茶重新熱過。都不是什麽瞎講究的,而且以清宵觀如今的財力,能拿出點竹葉茶來就不錯了,哪裡能浪費……
天氣炎熱,可這清宵觀所在的山頭既高,人烟又稀少,植被還多,故而十分清凉。這會兒避開日頭坐在屋裡,竟還有點兒凉颼颼的。
張宋兩位道長對席桐做酒精的過程十分好奇,又很想知道他們到底怎麽能這麽順利的將此物推廣到軍中,待聽了他們輕描淡寫的講述後,越發感慨了。
展鴒攏了攏外衣,問道:「宋道長怎的不去學畫?」
之前分明說好了他隨時可以去的,誰知時至今日,福園州那老頭兒都入門了,宋道長竟連個影兒都沒瞧見,他們却不好叫人去請。
宋道長就落落大方的道:「承蒙道友記挂,實在是去不起。」
緊接著,他便毫不掩飾的數道:
清宵觀距離一家客棧甚遠,步行是不成的,可現下觀裡除了一衆大小道士外,哪裡還有個活物?若是單純爲了學畫就買頭牲口……說實話,將整座道觀翻個底兒朝天都凑不齊那幾兩銀子!更何况還要日日飼養,光是那些個草料得多少錢?
展鴒和席桐呆愣半晌,「……啊?啊!」
關於原因,他們之前想過很多,可唯獨沒想到這一點:
竟是因爲窮!
真是個令人無法反駁的理由!
宋道長又有些羞赧的道:「原本也想著步行去的,只是一來如今天暖了,觀中果糧菜蔬都需要人照料,我這麽走了實在忙不過來。二來,即便天不亮就出門,也得等著城門開,到那邊少不得要下午,饒是天黑前匆匆往回趕,也出不了東門,城中又不許人胡亂露宿,我又哪裡出得起住宿錢?」
現下大家的生活有了新內容,日子有了奔頭,就都不大煉丹了,轉而專心種菜。觀中本就人員稀缺,宋道長正當年紀,且是個壯勞力呢!
竟是因爲這麽個原因!
沒地兒住怕甚,一家客棧做的就是這個生意,還怕騰不出一塊炕頭來嗎?
展鴒和席桐剛要開口,宋道長就擺手笑道:「實不相瞞,貧道也想過,兩位道友這般豪爽仁義,貧道若去了,必然要留下住一宿的,可這麽一來,心中越發過意不去,倒不如就此作罷。」
他們道觀受人家照顧已經挺多了,如今還得了可以無償傳授畫技的承諾,哪裡還能又吃又住呢?人呐,尤其是出家人,堅决不能有這麽厚的臉皮!
席桐沉默片刻,「你我往來皆以朋友之禮相待,世上多有密友相互留宿,抵足而眠的美談,道長又何必在意?」
「話不好這麽說,」宋道長却十分堅持,「朋友相交,貴乎真誠,重在對等,若是打從一開始就存了占人便宜的心思,要不了多久,也就散了。」
這些人啊,真是樸實的叫人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可偏偏看什麽都看的這麽明白透徹。
展鴒和席桐唏噓一回,也不好再勸,索性趁現在有的這個空跟他討論起畫技來。
宋道長十分感激,也不故作清高的推辭,忙連連道謝,順便力邀他們留下吃飯,這才喜不自勝的去取了早就準備好却一直沒派上用場的炭條和石板、紙張等來。
晌午就在清宵觀吃的飯,煮的一鍋大塊山藥,燉了菠菜豆腐,另有幾個粗糧餑餑,香是極香的,可一頓飯下來沒有一滴油、一塊肉,一群道士却埋頭吃的香甜。
展鴒和席桐看的心酸,却也越發敬佩起他們來。
雖然剛才宋道長他們說自己修行不到家,可在他們看來,這正是修行到家的證明!
清貧時依舊能够守住本心,有人送葷腥也不胡亂推辭,可若是沒有,青菜豆腐也照樣吃得下去。
回去的路上,兩人還唏噓議論來著,若是叫他們一天三頓都這麽吃,還不如去吃牢飯呐!
說起豆腐,展鴒倒是饞了,晚上家去後便做了道釀豆腐:
油豆腐切成大小合適的立方體,裡頭掏空,塞上剁成細泥的猪肉和葱薑蓉,略調了味。
因裡頭塞著肉餡就不好熟了,下鍋前先兩面煎了,然後才加水略煮一會兒,最後大火收汁兒。
是豆腐,又不單純是豆腐,裡頭水嘰嘰的湯汁兒,滋味二十分香醇清甜。難得造型也可愛,許多人忍不住吃了一個又一個。
因紀大夫之前曾有過吃撑了的黑歷史,展鴒這回特意提醒了他好幾遍,結果老頭兒就有點惱羞成怒,覺得這是對自己的侮辱:
「聽聽,聽你說的這叫什麽話!我多大的人了,什麽風浪沒經歷過,什麽景色沒見識過,怎麽可能爲了一口吃的就這樣!」
收回去,這話必須收回去,回頭傳出去他成什麽了,飯桶嗎?連吃飯都得給人盯著!
爲了給自己正名,紀大夫强忍著口水,隻吃了三分飽,結果半夜餓醒了,翻來覆去睡不著,想偷偷去厨房摸點吃的,還差點被巡邏的大寶當成賊人敲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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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半月,天兒熱的像下火,曾賣給展鴒幹海帶和紫菜的趙老三帶著一大車東西回來了。
因有了展鴒這個大主顧,如今他的手脚越發放開了,又嚴格依照囑咐大肆搜羅,光是那幹海帶就帶了半車,又有各色沂源府沒見過的稀罕物事。
「姑娘,這是什麽八爪魚,雖難免有些腥氣,可十分勁道,肉質也肥厚呢。」
「當地的鮑魚幷不大好,倒是鄰近的幾個村子好些,我去同他們換的!」
「這樣海草十分特別,海邊的人偶爾會將它們用碱洗乾淨,煮過之後能從裡頭滲出來好些粘液哩!有時出海,難免受傷,怕一時間找不到包扎的東西,也有人帶著這個的膠,以作止血只用,倒也能解了一時之困。」
「拿來我瞧瞧!」一聽這個,展鴒的眼珠子都亮了,這不就是做果凍的原料麽!
不光果凍,只要有了這膠,什麽果凍、奶凍的,一應各色花樣點心,又不知能多出去多少種呢!
原本趙老三帶這個回來也不過是覺得稀罕,想著像掌櫃的這樣獵奇之人,保不齊就會喜歡,就略帶了幾扎回來,果然叫他猜中了!
展鴒拿著那些海草看了會兒,滿意的點點頭,「倒是有些個意思,這些我都要了。」
見她這樣豪爽,趙老三歡喜不已,更加堅定了要同她長長久久買賣下去的主意。
瞧瞧,人家多有本事啊,年紀輕輕的就創下偌大家業,人家不敢吃的東西她敢吃,人家不敢做的東西她敢做,偏效果都極好!
清算了銀子之後,趙老三又小心翼翼的從懷裡掏出來一個包裹嚴密的小布包,「聽說兩位掌櫃的大婚在即,小人也沒什麽能拿的出手的,倒是這趟去,見有些個珍珠成色不錯,買了些,好歹是個意思。」
珍珠?!
展鴒一怔,心道她還真是一門心思只記得吃,怎麽偏把這個忘了。
既然是海邊,一般人想到的往往不都是珍珠麽!
只是珍珠價貴,饒是趙老三想送,她却不能白拿。
展鴒將趙老三拿回來的珍珠仔細瞧了一回,果然成色極好:
一對白色的,約莫半個小拇指肚那麽大小,個頭不大驚人,難得圓潤無比,沒有瑕疵。
一對粉色的,個頭略大些,只是形狀不够圓潤,幷不符合時下人們「圓圓滿滿」的要求,很像一對扁扁的饅頭,只是展鴒却喜歡得緊。
展鴒看了一回,問:「多少銀子?」
趙老三惶恐不已,死活要白送了當新婚賀禮,被展鴒好說歹說勸下了。
「我中秋過後就要成親呢,也想弄些個好珍珠做首飾,這次的算是頭批,還得麻煩你再替我跑一趟,這回送的東西照樣再要一倍,不過更多的還是弄些好珍珠來吧!」
不管是黃金白銀還是各色寶石,似乎都太過招搖了些,展鴒其實不大愛戴。倒是這珍珠含蓄內斂,很符合她……悶聲不吭動手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