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管家維持著臉上滴水的狀態待了半天, 這才百感交集道:「這樣大的喜事, 姑娘怎的也不給家裡去個信兒。」
展鴒淡淡的笑了,「本也沒想大操大辦,不過走動多的好友聚在一處吃個家常便飯罷了。」
其餘的,她都沒再說,可言外之意:她跟藍家,到底不算多麽親近。
藍管家張了張嘴,心裡有些不得勁,「回頭老爺夫人知道了, 得多傷心呐。」
有些話總得找機會挑明瞭說,不然始終骨鯁在喉。展鴒聽了這話就笑, 反問道:「非親非故,爲何傷心?」
怎麽這話聽著這麽不對味兒,好像她做了什麽天怒人怨對不起誰的事兒似的?
藍管家一噎,剛要開口, 就聽展鴒又道:「於公, 咱們兩家幷無官場或是生意上的往來;於私, 我同藍大人和夫人前後也就見過兩回, 統共才說了幾句話?如今唯一剩的這點聯繫,也不過是你們家大爺暫時寄養在此地罷了。我若給貴府寄喜帖, 却要以何種身份?你們家大爺托兒所的所長麽?」
既沒有交情,也就沒有感情;既然沒有感情, 又何來傷心不傷心之說?
確實, 每到節日, 藍家都會送很多東西過來,可展鴒大部分都用在展鶴和郭先生、紀大夫他們身上,自己和席桐隻取了一小部分,下剩的暫時用不著也都封存起來,如今都好好兒的擱在庫房裡。便是用了的那些,每次她回的禮物也差不多能兩抵,誰也不欠誰的。
眼下他們家日進鬥金,往後掙得還會更多,哪裡就貪圖這點兒節禮了?
藍管家給她說的啞口無言。
話糙理不糙,這會兒是人家辦喜事壓根兒沒想著通知他們,這才覺得不自在。可話又說回來,若是人家果然提前幾個月通知了,誰能保證中間不生齷齪?
可……到底意難平。
藍管家就道:「其實老爺夫人是真心欣賞姑娘,之前說的想收您爲義女也是發自肺腑,如今咱們府裡頭上上下下都被敲打了多少回,都拿著您當自家人呐!您的院子裡頭好些擺設,可都是夫人親自掌眼挑選,從她的陪嫁裡頭挑出來的。」
「真心不真心的,這話原本也不是我自己說的,到底怎麽樣我倒不好講了。」展鴒似笑非笑的瞧了他一眼,看的藍管家心裡頭一抽抽,覺得這姑娘當真是個眼裡不容砂,沒法兒糊弄的。
就聽她又道:「不過退一萬步講,藍大人和夫人有提出的權利,我也有拒絕的權利,斷沒道理强買强賣的。遞過來的東西我就得全盤接著麽?就算我不識好歹吧,可一來咱們兩家沒有老一輩的交情,也沒有繼續鞏固的意義;二來麽,我也不是七歲八歲的孩子了,還需要人照看,我自己好端端的有爹有媽有老師,如今雖然因種種原因暫時見不著了,可也實在不必再弄這個。」
甭管現在藍源夫婦是否真心,可其實大家心裡都門兒清,他們當初之所以提出結爲乾親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左右展鴒自己也不稀罕就是了!
「勞煩您回去也捎個話兒,咱們一碼歸一碼,我對藍大人和夫人沒有任何意見,你們家大爺原先在這裡怎麽樣,日後還怎麽樣,我當初既然應承了這事兒,就必然會守承諾。可什麽乾親的,還是斷了這念頭才好。若是大人和夫人覺得成,日後咱們還想繼續往來,就當個尋常人家,或是忘年交的都成,平平淡淡就好,若果然日後真相處多了處出感情,那且兩說著,可眼下?倒還不至於;若是實在覺得我不識抬舉,就此斷了,也沒什麽要緊的,左右你們大爺不會受委屈就是了。」
人與人相識相處也需要緣分,君子之交淡如水,合則聚不合則散,實在沒必要强求。
原本她跟藍家也不過萍水相逢罷了,只因爲展鶴這小東西才有了短暫的交集,如今天各一方,越發疏遠也是情理之中。
藍源夫婦也不是不好,甚至他們壓根兒沒資格說人家,只是不管是展鴒也好,還是席桐也罷,都跟他們有點兒合不來。若說官商有別?家世懸殊?倒也不儘然,他們倒是挺願意跟褚清懷打交道的。而褚清懷此人最好的一點就是淡然,公私分明,凡事隨緣,有什麽問題不藏著掖著,明堂正道擺開來大家各自瞧,所以彼此間一直都保持著合適的距離,不遠不近,所以很舒服。
如今她就想跟席桐和朋友們安安穩穩的過點舒心的小日子,若是有閒事找上門了就管管,若有力所能及的也幫一把,可强行擴展交際網?對不住,實在不在他們的人生規劃裡頭。
太累了,以前他們就够累的了,現在真不想這麽著了。
展鴒痛痛快快把一直以來想說又沒機會說的話一股腦說了,可憐藍管家瞧著就有些搖搖欲墜的,顯然活了大半輩子,還沒遇到過這個款兒的姑娘。
才剛那些話說的沒道理嗎?不,太有道理了,所以他才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麽話來反駁。
可?藍管家自己都忍不住開始懷疑了,莫非做他們藍家的義女就真這麽不好?
褚錦打從剛才起就一直沒說話,這會兒到底有些不忍心,小聲道:「姐姐?」
「你不必多言,我也知道你想說什麽,」展鴒笑著拍了拍她的手,緩緩吐出一口氣,望著天邊的雲彩,認真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豈不聞那句話,汝之蜜糖他人之□□,或許我窮盡一生所追逐的東西,在他人眼中不值一提;可同樣的,或許那些被旁人競相追逐的東西,我也弃之如敝履。各有所好罷了,沒什麽好說的。」
藍家乃一方世家,若果然成了他家義女,自然有數不盡的好處,行不够的方便,可她偏偏不喜歡。
褚錦咬了咬嘴唇,反手握住她的,正色道:「無論如何,我只當你是親姐姐。」
「行啊!」展鴒笑了。
等藍管家重返藍家,長籲短嘆的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之後,藍源夫婦楞了半晌沒言語,顯然也是沒想到竟會是這個走向。
老實說,聽了展鴒的話之後,他們確實有些羞惱,畢竟這種行爲落到旁人眼裡跟打臉也沒什麽分別了。可等冷靜下來一琢磨,却又覺得那姑娘說的有道理。
收義女這事兒自始至終都是他們這邊一厢情願提出來的,人家打從一開始就明確表示了拒絕,只不過他們一直沒當真,如今看來,却不好再這麽著了。
「强扭的瓜不甜,既如此,此事就此作罷。」藍夫人嘆了口氣,看著繈褓中熟睡的小兒子,很有些唏噓的道。
因著長子的前車之鑒,他們夫妻二人對幼子倍加重視,許多原本從不沾手的事兒也開始學著做了,那感覺還真是不同……
藍源輕輕拍了拍已經兩個月大的次子,忽然道:「如今……我竟記不大清輒兒兩個月大時是何模樣了。」
藍夫人失笑,「老爺那時還在外頭辦差哩,輒兒的抓周禮都險些沒趕上,見都沒見過,哪裡會記得?」
說到最後,她自己却也有點兒心虛,聲音漸漸低下去了。
老爺不記得,可她又何曾記得?才生産完那大半年她的身子一直不見好,又要强撑著往來應酬,一應瑣事都是乳母在辦,她也不過得空叫人抱過來略瞧一眼罷了,故而印象不深……
雖說是迫不得已,可如今想來,到底是有些對他不起,如今輒兒與他們生疏,也是正常。
只希望他長大後能體諒他們夫妻二人的苦衷,莫要記恨才好。
藍源看著燈光下的妻兒,緩緩嘆了口氣,又道:「罷了,就照你說的,此事作罷。日後該怎麽著就怎麽著吧。對了,她還回了賀禮?」
「正是。」藍夫人撿起禮單給他看,又道,「倒是頗重,其中不乏珍品,白酒、酒精暫且不提,還有好些呢。就好比這幾匹榴開百子、江南風景、福祿壽喜幷萬字不到頭的綢緞、薄紗,乃是江南織造今年才出來的新品,也就才進上去罷了,下頭品級略低些、家世略差些的官宦人家還未必能得了,也不知她費了多少周折,倒是有心了。」
藍源點點頭,「沒聽管家說錦兒那丫頭跑前跑後的幫她張羅婚事麽,此事必然是她的手筆。」
「她們兩個倒是要好。」藍夫人笑著搖頭。
「人家雖然不願意認你我當爹媽,可也不能斷了往來,就按她說的,只當多幾個江湖朋友吧!我瞧著她與那席桐席少俠的爲人,倒也頗有可取之處。你且費些心,好歹備些新婚賀禮,莫要失了禮數。」藍源道。
也罷,當不起家人,便做朋友吧!想開了之後倒也覺得不錯,反而更容易放開手脚,更自在了呢!
藍夫人應了,果然親自擬寫禮單,送的東西全是照著平輩人家大婚的樣子來,不過因他們是白身百姓,許多太扎眼的東西都不好用,只得剔除。
轉眼到了婚禮前一日,一家客棧提前三天歇業,專門全力以赴的應對這場婚事。
清宵觀的道士們集體下山,俱都穿的簇新的棉道袍,一個個笑容滿面的,排隊上前送祝福的時候顯得格外真誠。
因跟展鴒和席桐合作開發、販賣高度烈酒、醫用酒精和固體酒精這三樣,如今清宵觀每月光是分紅就能有百多兩,著實富裕了。故而月初王道長就狠心給大家訂做了厚實的新棉袍,又買了一輛大車和一頭騾子,行動到底是便宜很多。
雖然一頭騾子拉不動他們十多個人,但大家輪流坐車,也就不妨事了。
展鴒和席桐跟他們道謝,就聽王道長又一本正經的遞過來一個荷包,「這是貧道昨日特意給兩位求的簽,竟是少有的大吉,日後必然百年好合的。」
兩人誠心道謝,只是……幷不相信!
就你們清宵觀的業務能力……說老實話,真心沒什麽說服力。占卜算卦之類的,但凡有一樣略靠點兒譜,也不至於這麽多年下來窮到這份兒上啊!
罷了罷了,心意要緊,這等細枝末節就不必在意了。
婚禮流程很多,明日一大早就熱鬧起來了,清宵觀上下估摸著當天肯定趕不及,左右如今手頭寬裕了,就提前一天下來,就住在一家客棧裡。
又因一家客棧的出現一定程度上解决了附近村鎮百姓的就業和産品銷路的問題,也有好些聽到風聲的人過來凑熱鬧,這會兒見平地裡冒出來一群道士,都是竊竊私語:
「不是成親麽,怎麽還有道士?」
「難不成是誰的親戚?」
「別胡說八道了,那可是展仙姑,都是同門中人,想必也是清宵觀的道士們仰慕她的本事和名望,這才特意來道賀的!」
對啊,展仙姑啊,那可是法力高强的能人!這麽一解釋,大家就恍然大悟了。
「還真是這麽個理兒!」
「可不是麽,這回知道了!真不愧是仙姑啊,連清宵觀的人都來了……」
展鴒:「……不,你不知道!」
雖說如今的婚娶規矩是頭幾天新人少見面,可展鴒和席桐却不管這些,下頭的人也習慣他們不受這些繁文縟節,都隨他們去了,於是一群人凑在一起核對明天的流程。
「……明兒早上先曬嫁妝,鐵柱你們可得看好了,到時候人多手雜,千萬別叫那些三隻手混進來。丟東西事小,壞了喜事可不是鬧著玩的!」論起來,李慧是展鴒的入室弟子,身份最高,且又是成過親的,對這些熟的不能再熟,便總抓總辦。
鐵柱等人忙將胸膛拍的震天響,吼得臉紅脖子粗,「沒問題!誰敢起壞心,還得問問咱們砂鍋大小的拳頭答應不答應!」
李慧滿意的點點頭,又有些犯愁的說:「按理說,該是男方的人帶著來迎親,女方的攔人,後面由女方的兄弟背上花轎,只是這迎親好說,兄弟?」
褚錦率先舉手,興衝衝對李慧等人道:「到時候我帶著你們攔人!」
只是這兄弟嘛?
衆人都下意識將視綫投向在場唯一一個符合身份的展鶴,然後又齊齊嘆氣加搖頭:這小子能背啥?還不給壓趴下啊!
展鶴有點不好意思,拽著展鴒的衣角小聲道:「鶴兒很快就長大了啊,姐姐你等等我呀。」
衆人發笑,展鴒也摸著他的腦袋道:「這次的事情等不及啦,不過等鶴兒長大了,可要保護姐姐呀。」
「沒問題!」展鶴臉上的沮喪瞬間一掃而空,也學著鐵柱他們那樣拍胸脯,又捏了捏小拳頭,像模像樣的道,「我,我也長個砂鍋大的拳頭!」
衆人哄笑不已,心道這個可有點兒難……
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被新娘子上花轎的兄弟哪兒找去啊?
秦勇撓了撓頭,試探著道:「要不,就我來?」
褚錦皺眉,「不大好吧?你不是還得跟席大哥一起來迎親麽?」
「能者多勞麽!」秦勇笑嘻嘻的頂著倆小酒窩道,「再說了,左不過是從一個院子迎到另一個院子,也不耽擱什麽事兒。」
確實……
衆人都順著他的話開始思考這個提議的可行性,都快點頭了,却忽然聽窗外一道雄渾有力的聲音笑道:「怎麽,趁我不在家,就想搶我的活兒了麽?」
大家先是一楞,展鴒、席桐和秦勇已經齊齊站起,喜形於色道:「大哥?」
院門一開,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大步流星走進來,朝衆人大笑道:「是我,兄弟,好妹子,我回來啦!」
數月不見,肖鑫黑了也瘦了,身上披著件厚重的羊皮襖子,臉上又支棱著長滿了鋼絲一般的鬍子,活脫脫一個野人,鐵柱他們竟一時沒認出來。
他上去跟席桐和秦勇都用力抱了下,又看向展鴒,跟她擊了下掌,這才從羊皮襖子裡頭掏出來一角深青色的布料,感慨道:「好妹子,多虧了你們這個什麽羽絨服的,還有那羽絨睡袋,今年可比往年過得舒坦多啦,當真又輕薄又暖和。如今天冷了,鴨毛越發的好了,你們可得再給我弄一套更厚實的!」
羊皮襖子那麽老大,一件怕不能有十多斤,饒是他這麽個壯漢吧,時間久了也是塊不容忽視的大負擔。相較之下,這羽絨系列可就太溫柔了!
展鴒失笑,「自然,我正怕你寒冬臘月還不回來,在外面凍壞了呢!」
肖鑫擺擺手,「你們倆成親這樣的大事,我哪裡能缺席?便是爬也要爬回來的!對了,外頭還有給你們的賀禮呢,幸不辱命!」
衆人都出去瞧,就見院墻外拴著兩匹灰色的高頭大馬,甚是威武神俊,遠非中原土地能養出來的寶馬良駒。
在場一多半都是愛馬之人,紛紛低呼出聲,又忍不住上前圍觀。
誰知那兩匹馬都烈的很,隔著老遠就開始發脾氣,又撕又咬,竟將冬日那凍得梆硬的土地都踢出來幾個淺坑。衆人嚇得不行,又如潮水退去一般紛紛退了回去。
肖鑫大笑道:「馬販子手中倒也有幾匹,隻沒入我的眼,便徑直叫他帶我去了馬場。說是馬場,其實大半都是無人的荒野,頗有些烈性野馬。這兩匹小母馬好像還是姐妹哩!倔强的很,這一路上沒少給我苦頭吃,不然我半月前就該到了的。」
說著,又對展鴒和席桐笑道:「原本我還打算使個離間計,對其中一匹好一些,叫另一匹不平衡,兩個小子鬧內訌才好呢。誰知竟精明的很,白騙著我的蘿蔔和上等草料、黃豆吃了,轉過臉去就死活不上當,還是見天的合起夥來欺負我……」
衆人哄堂大笑,看向兩匹新馬的眼神越發火熱了。
有脾氣挺好,有本事的才有耍脾氣的資本!
展鶴看的都待了,「好大的馬哦!」
比家裡那幾匹公馬都隱約更高大一點呢!
「可不是麽,當地人稱其爲龍駒!」肖鑫說著,乾脆熟練地將小孩兒一把舉起,又捏著他的小手問道,「想叔叔了沒?」
展鶴擰著眉頭想了半天,這才不大確定的問:「肖鑫叔叔?」
肖鑫點了點頭,就聽展鶴特別崩潰的道:「你怎麽又這麽多鬍子啊!叔叔,你也長大了,不能這樣邋遢了,不然會找不到媳婦的!」
肖鑫刷的苦了臉,心道小少爺你能別上來就直搗黃龍嗎?扎心啊!
衆人大多悶笑不已,肖鑫的視綫掃視一圈,經過紀大夫的時候本能的肝兒顫,飛快避過後視綫落到秦勇臉上,就見他忽然陰測測的一笑,上前拍了拍那位小兄弟的肩膀,「勇啊!」
「大哥!」小酒窩渾身上下都涌動著千里重逢的喜悅,歡快的回應道。
「胖了啊!」肖鑫笑嘻嘻道,「原來的衣裳穿不下了吧?」
秦勇:「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