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雨把北京從二月直接帶進三月。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 樹枝開始抽出悶騷的綠芽, 偏愛早春的花也在悄然花枝招展起來。
冬衣脫下, 好看的單衣穿上身,谷妙語覺得自己好像又變成一個回了春的少女,邵遠也被春天的衣裝襯托得越發勁帥有朝氣。
一年裡,谷妙語最愛這個時節。
這是一個什麼都在復甦的月份, 不論是生命, 還是念頭,亦或某種情緒。
只是進入這個月份後, 邵遠不太像其他人那樣在春意中盎然。
谷妙語總覺得他變得有點點不一樣了。他笑的時候,笑容裡似乎多了一點誰都看不懂的東西。
儘管和以前一樣,他也鬥嘴,也戲謔,也跟她尋開心。但鬥過戲謔過尋過開心以後, 他總會露出那麼一抹奇怪的神色,像在回味著什麼有今天沒明天的東西似的。
他偶爾還會表現得有點焦慮。
谷妙語想著能讓他焦慮的因素, 想來想去, 她問他:“是在擔心陶大爺嗎?別擔心,陶老師昨天跟我通了電話, 他說陶大爺手術效果非常好, 過幾天複查之後如果沒問題就可以回來了!”
邵遠點點頭,鬆口氣一樣地說:“那我就放心了。”
但他眼底的複雜情緒一樣沒少,焦慮也並沒有被平息下去。
谷妙語覺得只有她不願意做某件事而別人非逼著她去做的時候她才會這麼焦慮。
三月上旬的時候,月月一家搬進了新房子。
搬進新家後, 月月媽媽帶著月月來公司找過涂曉蓉兩次。第一次是要求涂曉蓉兌現那台早就說好要贈送的空氣機。
第二次是一個星期後,月月媽媽帶著月月,來跟涂曉蓉討價還價。
月月媽媽翻著京東的頁面給涂曉蓉看,弱弱地說:“曉蓉你看這裡,這台就是你送我的空氣機,你說是按照四千塊的標準算的。但京東官網顯示這台空氣機只要兩千九百塊喔……那我在想,這中間的一千一百塊差價,你能不能跟你們領導說一下,用現金補給我啊……”
涂曉蓉對她解釋,空氣機拿貨渠道不一樣,價格就會不一樣,他們不是從京東那種網銷渠道拿貨的,所以拿貨的價格本身就要貴一點,而這個差價是不能補的。
月月媽媽就很溫柔很講道理地據理力爭:“那我把空氣機退還給你,你退給廠家,不用退原價四千塊那麼多,折舊也可以的,然後把退掉的錢給我吧。這台空氣機我只用了一個星期,折舊的話三千五百塊可以了。拿到這三千五百塊,我再自己去京東買空氣機就好,怎麼也還能剩下六百塊。曉蓉喔,你別笑話我精打細算的,我們家負擔重,有房貸還要養兩個孩子,不是我這麼精打細算的,日子早就過不下去了。”
她說到這,揮舞著月月的兩隻小手,對涂曉蓉說:“月月,快跟曉蓉乾媽說,謝謝乾媽!”
但最後月月的奶音並沒能打動涂曉蓉。涂曉蓉拒絕了月月媽媽的種種折現要求,儘管月月媽媽軟磨硬泡了差不多一天。
月月媽媽帶著月月走後,施苒苒實在憋得慌,逮個人就吐槽,逮著谷妙語都不控制了,說:“我真是服了這個女的了,一副弱弱的樣子,其實骨子裡比特麼吸血鬼還吸血鬼,不把我們組吸乾榨乾不帶死心的!上回那個錦旗,那特麼其實是跟我‘借’的錢弄的,我跟丫要過兩次錢,她每次都說,呀,忘記帶錢了,手機沒綁銀行卡,下次見面一定記得給你現金。我呸,她給個屁!谷妙語我跟你說,你們當初沒簽她就對了,你說我怎麼鬼迷心竅了,幫曉蓉攬這麼個客戶回來!真是跪了!”
谷妙語只能客套兩句,告訴她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客戶多了,什麼奇葩不得受著。既然是自己選的客戶,選的時候只奔著挖牆腳,那後面的做項目的時候,可不就得跪著承受了。
*******
就在這個月裡,邵遠告訴谷妙語,他拿到了offer。他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八月底他就會出國留學去了。
谷妙語在第一時間給了一個很直覺地感慨:“這就拿到offer了啊,太早了吧……”
邵遠說,不早了,他在同學之中,算是拿到的很晚的了。
谷妙語訕訕地笑了笑。
其實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發出“太早了”這麼無稽的結論。
她想或許她的潛意識裡在覺得,拿到了offer的邵遠,就該要離開礪行了。而她似乎有點希望,邵遠能再多待一陣子。
畢竟再重新招個銷售過來,又要重新磨合,而不管怎麼磨合,新來的也未必能像邵遠那樣,和自己如此合拍。合拍到只要一個眼神交匯,就已經明白該怎麼樣配合對方唱雙簧了。
太陽不可阻擋地一天天東昇西落,日曆隨著朝夕更替一頁頁不可逆轉地向後翻。谷妙語覺得拿到了offer後的邵遠,他眼底那種複雜的、奇怪的情緒似乎越來越濃。
漸漸地他的這種誰也讀不懂的情緒,谷妙語卻在某一天忽然有點讀懂了,有點領悟了。
那是在某天早上,她吃著邵遠每天給她帶的蘋果時,突然領悟到的。
她咬著蘋果,對邵遠說:“我在想全北京含糖量最高的蘋果是不是只有你能買到?自從吃了你買的蘋果,我覺得我和我發小買的那是什麼啊?那是蘋果嗎,那就是長著蘋果外形的黃瓜,只管脆,但一點都不甜。”
聽了她的話邵遠笑了,笑過之後他又露出了他那種有點複雜有點難懂的情緒。
谷妙語看著他眼底那些極富層次的情緒,忽然就看懂了。
他好像在說,這蘋果,你愛吃就好,我就沒白買。可是以後我不能給你買了你就得天天啃蘋果外形的黃瓜了,這可怎麼辦呢?
那情緒的表面是笑意,笑意下掩藏著即將分別的離愁別緒,離愁別緒下是惆悵,惆悵再往下的東西,她看不清了。那東西似乎他自己也還理不清,混混沌沌地焦慮著。
於是谷妙語明白了,他是想到去日無多,分別在即,所以心情有點不上不下了吧?現在相聚的時候越開心,分別時就會越不捨。趁著還相聚,提前感受一下那份不捨,就會在現下的每一次笑容過後都湧起一攤複雜的情緒。
谷妙語想起之前邵遠問過她,公司什麼時候給他發那筆提成。
她說:“你要是著急,我就去找秦經理,讓他跟財務說一聲,給你的提前算一下。”
邵遠立刻說:“不用找經理,我巴不得晚一點發。”
她後來回想一下,隱約覺得那筆提成發到手的時刻,應該就是邵遠準備離開的時間點了吧。
原來離別就埋伏在財務這個月的報表裡。
谷妙語不知不覺被邵遠的情緒感染了,她覺得自己似乎也在變得惆悵。
她工作了三年了,已經在職場歷練了這麼久的時間,家裝這個行業流動性又大,她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身邊的同事來來走走,面孔換了又換。從初入職時,每換一個同事她都會傷感不已,到後來聽說搭伙幹活的同事離職時,只會冷靜的“哦”一聲,她不過也就用了半年時間。
半年時間已經可以抹平一顆心多愁善感的棱角。
可是現在,和一個相處僅僅三個月的小男生,她居然被他的情緒所感染,又變得有點不捨和惆悵了。不知不覺的,他靠著每天一個蘋果,已經把他的存在感滲透在她身邊了。
谷妙語告訴自己,沒關係的,等邵遠離開後,這回不必再用半年時間,可能只需要一兩個星期或者一兩天,她就會適應這一場人事離別了。
三月底的時候,陶星宇帶著陶大爺回來了。
手術很成功,陶大爺雖然坐在輪椅裡,但他的精神面貌很活蹦亂跳。陶氏父子的關係和之前變得很不一樣。
一切都很好。只是谷妙語和邵遠去機場接機的時候,看到了賀嫣然是從到達口裡面出來的。
她不是來接機,她是和陶氏父子一起從國外飛回來的。
他們一行三人迎面走來。
陶大爺坐在輪椅上,陶星宇推著他。賀嫣然一臉嬌柔委屈但堅強地推著堆滿箱子的行李車。
陶星宇看著她吃力的樣子,有點不忍心,跟她說:“要不我們換一下吧。”
賀嫣然搖頭,笑得善解人意:“不用的陶老師,我推不好陶老先生的輪椅,我還是推行李吧。”
谷妙語問邵遠:“你猜是陶大爺不好推,還是陶大爺不讓她推?”
邵遠低笑:“陶大爺的輪椅,八成只有他看得上的人來推,他才讓它變得好推。”
陶大爺看到谷妙語和邵遠來接機的時候,激動得從輪椅上站了起來,說什麼都要給他們倆走兩步,讓他們看看儘管少了大半個胃,但他依然當仁不讓是北京第一英俊健碩的小老頭。
谷妙語一把摟住陶大爺,笑得直哭。
“我的大爺,您什麼時候給我包錢餡的餃子啊?”
陶大爺隔著谷妙語沖邵遠直擺手:“來來,把這大膏藥給我扯走,呼得我上不來氣!”
陶星宇看著他們笑。
邵遠在一旁悄悄觀察著陶星宇。他覺得陶星宇看向谷妙語的眼神發生了變化。
比從前主動了許多,也熱烈了許多。
他知道陶星宇在國外這段期間,一直在和谷妙語保持電話聯絡,陶大爺在那邊有什麼動向,他都會第一時間告訴她。
他想通過這次陶大爺生病,繼谷妙語成為溝通陶氏父子感情的橋樑之後,她或許要得償所願能做陶大爺的兒媳婦了。
想到這他腦子裡忽然白了一下。
他在一瞬間彷彿穿越到幾年後,看到自己和一個更成熟知性的谷妙語擦肩而過。她認不出他了,就那麼擦著他的肩膀走過去,走向一個男人。而他回頭,轉身,望著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陶星宇的聲音突然響起,扯回了他漫無邊際的神遊。心口莫名空落落的。
回神後他聽到陶星宇在對陶大爺說話。
“小心一點,別太激動。老陶你克制一下,手術傷口還沒好,撕開了又得給你花錢縫。”
陶大爺眼一瞪:“我是你爹,你給我花點錢縫縫傷口也心疼?”
陶星宇衝著他一副冷淡樣子,回槓他:“我是心疼錢嗎?”
陶大爺眉開眼笑:“那我知道了,你是心疼大夫。”
陶星宇無奈搖頭地笑。
既然他爹皮這一下很開心,那就讓他爹皮這一下吧。
谷妙語看著他們,覺得現在這樣真好。
不僅陶大爺死裡逃生了,他和陶星宇的父子關係也一併死裡逃生。
四個人在這邊親情融融,賀嫣然一個人推著行李車咬著下嘴唇泫然欲泣。
她喊了聲陶老師。
陶星宇轉頭去看她。
他眼底有了點歉意。一種剛剛把她給忘腦後了的歉意。
“嫣然,你先回去吧,趕緊好好休息一下。這幾天幫我跑前跑後辛苦你了。回頭這幾天我給你按出差加班算。”
賀嫣然咬著下嘴唇,下巴斂著,目光從下往上挑著,楚楚可憐看向陶星宇。
“陶老師,不用按加班算,這麼算您就把我看低了。能幫忙照顧陶老先生,我很願意的。”
陶大爺在一旁飛快插嘴:“那就不按加班算,按正常上班算。姑娘大爺得謝謝你啊,在國外要不是你看著護工,護工照顧我,大爺好不了這麼快。”
谷妙語和邵遠對視一眼,微微一笑。陶大爺這個老妖精,在間接告訴他兒子,照顧他的到底是誰呢。
陶星宇蹙了蹙眉心。
賀嫣然再待下去怕陶大爺會繼續說些亂七八糟的,趕緊告辭。
“那陶老師,我先走了,您好好休息,陶老先生,您也好好休息。”她轉頭衝向谷妙語和邵遠,嫣然一笑,“你們和陶老師陶老先生慢慢聊,我先走了,再見!”
谷妙語笑得美美的,回了聲再見。
邵遠悄悄送她一根大拇指。
有進步,能和虛偽的人虛與委蛇了。
他未來可以放心離開,不必怕小姐姐會被厚黑的人給套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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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財務生病請假,做不了報表。
邵遠的那筆提成沒有按時發下來。
母親給邵遠打電話,問他離職了沒有。
邵遠還是說,等拿到那筆提成就離職。
母親在電話裡已經有了點質疑。
“遠遠,礪行怎麼有那麼大魔力,讓你待在那裡不想走?如果你是因為喜歡這個行業,你大可以到嘉樂遠實習。”
邵遠對母親保證,等提成一拿到,會立刻從礪行辭職的。
這筆提成一直到四月份才被邵遠拿到手。
拿到錢,邵遠想,好吧,好吧。這就去辭職吧。
但辭職信捏在他手裡,一天拖過又一天,拖到第三天,實在不能再拖了,他去找秦經理。
在秦經理辦公室外,他聽到了月月媽媽歇斯底里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