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忌如今好多了,每日勤練功夫,並不出去胡鬧,咱們且看一陣子再說。”岳培樂呵呵看著眼前少年老成的兒子,“霆兒自小便友愛弟弟,為父甚是欣慰。”
雖然太夫人姑侄二人素不喜無忌,她們的寵兒岳霆卻一直對無忌友善。 小時候就總是拉著無忌的手一起進進出出,無忌常常不耐煩甩開他,岳霆就會板起小臉訓斥弟弟,“不許這樣,我是你哥哥!”無忌回報他的往往是一個大白眼。
兩兄弟都生得俊秀。 岳霆是俊秀中透著聰明沉穩,一舉一動都中規中矩的,不說過頭話,不做過頭事;無忌卻是俊秀中透著稚氣任性,時常跺腳大叫“我不!我不!”沒法子,被慣壞了。
到長大了,更是不一樣。 岳霆很是上進,年紀輕輕已是正三品武官;無忌卻只是在上直衛掛個名,從未正經當過差,一無資歷,二無實力。
岳霆好幾回提過“為無忌謀個出身”,岳培都一笑置之。 急什麼,讓他先自在幾年,橫豎只要有自己這老爹在,無忌的前程盡有。 雖然明知無忌已經二十出頭,是個大小伙子了,可是每每看見一臉稚氣的愛子,岳培就覺得“無忌還小,還小”。
聽父親誇獎自己“友愛弟弟”,岳霆微笑著謙虛了幾句。 父子二人又說了些家常,“阿和阿雹越來越頑皮了,把武術老師愁的夠嗆。”“實在不行,再換個老師罷。”岳、岳雹,是顧夫人所出二子,一個八歲,一個六歲,正是淘氣的年紀。
岳霆陪自家老爹說了會子話、下了盤棋才走。 “霆兒真是個好孩子、省心孩子”,岳培望著岳霆的背影,很是滿意,“只可惜太正經八百了一點,不像無忌那般有趣。”想到“有趣”的無忌,岳培笑咪咪,笑咪咪。
“有趣”的無忌次日下午晌闖到了五軍都督府。 轟走了一個正請示軍務的都督府經歷,涼著外面等候的十幾名軍官,張雱拉過張椅子坐在岳培身邊,問他一個重要的問題,“爹爹,我將來若生了兒子,姓沈好不好?”
“你還沒娶媳婦兒好不好”,小廝過來換茶,心裡嘀咕著:“想得也太長遠了吧。”我要是你,先把媳婦兒娶進門再說。
岳培大為感動,“好,好,我無忌最孝順了!你娘親若泉下有知,定是高興壞了。”張雱見自家老爹眼淚都快掉下來了,訕訕的轉過了頭,很有些過意不去。
他有兩回跟岳培提出過姓氏問題。 一回是自己要改姓張,純是跟父親生氣後發狠,不姓你的姓了! “張王李趙遍地劉”嘛,我要姓張! 誰知岳培聽了大是感概,“我無忌最孝順,不忘先祖!”不只沒發脾氣,還把小張雱抱在懷裡好好疼了一番。
這回是提到將來有了兒子要姓沈,又是同樣情形。 岳培眼中閃爍著淚花,哽咽道:“你娘親家裡已是沒人了,你能想到繼承沈家香火,真是難得,難得!”這孩子多孝順,想得多周到啊。
岳培激動之下,公事完畢後命人備了香燭、果品,命張雱換了素服,拽著張出了城,“兒子,給你娘親上墳去。”張雱木偶一般被岳培牽著上了馬,到了郊外。
張雱聽話的在墳前叩了頭,起來看著墓碑發楞,“亡母沈氏之位”,“子張雱敬立”,我什麼時候立的墓碑? 怎麼一點也不記得? 沈邁說的沒錯,我娘親真的姓沈呢。
岳培坐在墳前,絮絮跟天上的人說著話,“阿媛,你才去的時候,兒哭著要娘親,哭啞了嗓子……”想起無忌幼年喪母的可憐樣子,岳培頓了頓,強忍住眼淚,“我便騙他說,你出了遠門,他若是聽話,你才會回來。”
張雱跪在岳培身側,聞言白了他一眼,心裡嘀咕道“騙人”。 只聽岳培又殷殷說道:“阿媛,你看到咱們儿沒有?他如今又英俊又能幹,人人都誇獎於他,人人都喜歡他。”張雱心裡又嘀咕道“騙鬼” 。
岳培在沈媛墳前把張雱誇成了一朵花,務必要讓天上的沈媛放心:你看兒子如今長大了,不胡鬧了,不流浪了,乖乖在父親身邊盡孝,還能想到繼承沈家香火。 阿媛,往後我可不是一個人來了,要帶著兒子一起來看你。
岳培嘮叨夠了,命張雱叩頭拜別,父子二人起身回城。 張雱瓮聲瓮氣問道:“爹爹,是不是以前我不好,你才不帶我拜祭娘親。”岳培柔聲安慰他,“怎麼會,爹爹是怕你哭鬧不依。無忌,你那時常會哭得背過氣去,可把爹爹嚇壞了。”
這實心眼兒的傻孩子,一下子沒了親娘,哭成那個樣子,哪敢帶他上墳去。 一開始是怕孩子到了墳地受不了,後來是他常年流浪,幾年幾年的都不在京城。 連他人都逮不著,更別提帶他拜祭亡母了。
張雱楞了楞,心虛的問道:“爹爹,我沒少讓您操心吧?”從小到大都能折騰,可把老爹忙活壞了。 看看老爹在墳前又騙人又騙鬼的,多不容易呀。
岳培微笑道:“沒有,我無忌是個好孩子。”張雱低喟一聲,“爹爹,我往後不會一時衝動胡鬧,不給您惹麻煩,不氣您了。”
岳培含笑說道,“惹麻煩也不怕,爹護得住你。”這小子從小到大惹事,一旦變懂事了還真是讓人不習慣。 “不氣您了”? 好啊,知道心疼老爹了。
張雱神色很認真,“解語說,父母漸漸老了,還是少氣為好。”岳培心中一樂,“解語還說了什麼啊。”張雱想了想,“解語還說,人長大了要憑自己本事打天下,不能只靠父母。”
張雱騎在馬上,躍躍欲試,“爹爹,我要練好功夫,還要學好兵法,往後做大將軍大元帥,建功立業!讓您享我的福!還有沈邁,還有安伯父安伯母。”
岳培大笑,“好啊,爹爹便等著享無忌的福。”一樣是養閨女,你看人家安家這閨女養的,八字沒一撇的毛頭女婿就等著孝順岳父岳母了。 再看看自己,嫡長女岳霖嫁人後真成了“別人家的人”,除了逢年過節回娘家,平時都是見不著人的。 女婿,那就更甭提了。
張雱回到當陽道後練功更加刻苦。 沈邁急於把沈家功夫全部教給張,督促得也很嚴厲,張雱進步很快。 岳培每見張雱一回都要考較他功夫,每每心中稱奇:沈家功夫,果然名不虛傳。
這日張雱做完功課,撲到沈邁身上,興高采烈問道:“沈邁,我功夫學全了吧。”沈邁笑著捶他一下,“傻小子,快了!”這孩子一來是資質好,二來小時候打下的底子紮實,三來刻苦用功心無旁騖,這陣子進展迅速。
張雱躍至演武場,練了一套沈家功夫里姿勢最優美的落英劍法,“沈邁,我練得好看不好看?”聽沈邁點頭說好,張興沖沖道:“我去練給解語看!”翻牆去了鄰舍。
這小子! 沈邁看著他的背影搖頭嘆氣,就這點子出息! 岳培獨自一人走了過來,面色凝重。 沈邁淡淡的不理會,自顧自坐著喝茶。
“澤山諸人,前日已是攻陷了西京。”岳培沉聲說道。 本以為沈邁只是小打小鬧,劫劫來往客商占山為王而已,就算起了兵也不過是虛張聲勢,誰知他竟真的攻州掠府。 究竟想做什麼?
沈邁霍的起身,“我大仇未報!害死我大哥,害死我全家的惡人,難不成便由著他逍遙到死?”仇人既然權傾天下,那便反了這天下!
岳培緩緩坐下。 慢慢問道:“你急著教授兒武功,便是為此麼?”原來沈邁是要起事,並不知結果如何,故此要急急的尋到張雱,務必要把沈家功夫傳授了,給沈家留下後人。
沈邁昂然道:“正是!沈家功夫我傳了給阿雱,阿雱也答應生子兒子跟我姓沈,我沈邁死而無憾!將來我若成事,自然千好萬好;我若敗了,沈家功夫也不會失傳!”
見岳培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沉默不語,沈邁斜睇著他問道:“你雖然不像那些狗官一樣可惡,還算是個講信用講義氣的人,可你還是看不起我們這些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的盜匪罷。”認定我們成不了大事。
岳培緩緩說道:“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算什麼,這些事情,我也做過。”沈邁楞了許久,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岳都督也做過不法之事!”官都做得這麼大了,還乾這些事。
岳培冷冷說道:“為了替沈媛報仇,我有什麼不敢做的。”沈邁聽到“沈媛”這個名字,想起當年那清麗出塵的少婦,心頭悵惘,“是阿雱的母親麼?她說她姓沈,是梅溪人。”
岳培點頭,“正是。”原來,沈媛出自武林世家梅溪沈氏。 梅溪沈氏根深葉茂,旁支甚眾,沈媛的父親便是梅溪沈氏旁支。 平生也學得一身功夫,官至指揮僉事,正四品武官。 沈父沈母只生沈媛一位獨女,愛得如同性命一般,十分嬌養,還一直想著獨女不便嫁出去,要招了上門女婿來養老送終。
禍事出在沈媛實在美貌出眾。 沈父的上司指揮使大人偶然見過沈媛,驚鴻一瞥魂夢相縈,竟直接上沈家求親。 那指揮使大人已有三十多歲,自是已經娶過妻生過子的,卻信誓旦旦對沈父沈母聲稱:待沈媛過了門,必視為正妻。
沈父沈母如何肯應。 獨生愛女嫁一個已經有妻有子的男人,瘋了不成。 那指揮使大人思慕成狂,使出下作手段,命沈父帶兵士“剿匪”,匪徒兵強馬壯,沈父帶一隊老弱殘兵抵擋不住,敗退下來。 沈父被指揮使大人“依軍法”處斬,沈母、沈媛沒為官奴,進入指揮使大人府邸。
沈邁拍案而起,“有這種不法之徒!這喪盡天良的指揮使何在?”為了要霸占人家獨生愛女,設計將姑娘父母害了,心腸何等歹毒!
岳培淡淡道:“被我殺了。”這種人渣,還留著做什麼,殺無赦。 沈邁恨恨道:“該殺,該殺!”不只該殺,還該千刀萬剮。
“你說沈父是梅溪沈氏旁支?他名字叫什麼?”沈邁忽然想起一個重要問題。
“沈渡?”聽到岳培的回答後沈邁尋思片刻,舒心的笑了起來,“我父親一輩確是這個排行。如此說來,沈媛是我族妹了,阿雱是我外甥!好,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