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春明通敵叛國,陷害忠良,罪無可恕,朱家所有人等,捉拿入獄。。。。”
“。。所有人等,斬立決。。。。”
一聲聲尖利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一隊隊衣甲鮮亮的禁軍刀劍森森。
四周是萬千百姓的鼓掌歡呼,炮竹齊鳴,無數的菜頭石塊砸向被押送的囚犯。
“小姐。。。。”那囚犯隊伍裡,靈元抬起頭來。
寒光閃過,鮮血四濺。
“小姐?”擔憂的聲音在耳邊陡然響起。
顧十八娘猛的睜開眼,隻覺得頭上一層冷汗。
夜色濃濃,街市上的喧鬧已經遠去,馬車正走在民居兩側,她的懷裡抱著熱氣騰騰的包子,身旁是一臉擔憂的靈元。
哪個是夢?
她不由伸手碰了碰靈元的臉,觸手溫熱。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靈元身形不由一僵,帶著微微涼意的手指已經離開了。
“我方才睡著了?”顧十八娘輕輕揉了揉自己的臉,似是問又似是自言自語,看自己身上披上了靈元的大鬥篷。
“是。。。”靈元低聲說道,眉頭緊緊皺起,“小姐。。。太累了。。。。”
他不該來為小姐駕車,貪戀這一暗夜裡短短的一段路。
他甩手一鞭,馬車猛的加快了速度。
“不累不累。。”顧十八娘笑道,坐正身子,拂過身上的鬥篷,這是一件上好狐皮披風,這種披風也不是任何一個權貴都能有的。
她的心忽忽的又沉了下去。
那一世她自然沒有機會親見新皇如何登基朱春明又是如何被抄家處斬,但各種版本細節在坊間廣為流傳。
聽說還有人鑄了朱春明的像,就安置在葉真將軍墓前,供人唾棄。
沈安林大功歸來,雙喜臨門,家裡的人歡天喜地的準備送她入京,身旁的小丫鬟還高高興興的說到了京城陪她一起去看,結果等來不是來接的馬車,而是一紙休書。。。。
她孤立無處,千辛萬苦來到京城,來不及看一眼偌大京城的繁華就依然命喪。。。。。
那一世她孤零零的生,孤零零的死,這一世,靈元也要孤零零的生,孤零零的死嗎?
身旁人突然靜默不言,靈元轉頭探看,見有晶瑩的淚水滴落在顧十八娘的手背上,他不由大驚失色。
“十八娘”
顧十八娘被他一聲喚喚回神,忙伸手拭去眼淚,抬頭對他笑了。
“沒事,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她笑道。
馬車拐個彎,掛著顧家二字燈籠的宅子隱隱在望。
“不能不去嗎。”顧十八娘忽的問道。
突然冒出的一句,靈元心裡知道她問的是什麽,握著馬鞭的手不由緊了緊。
國家大義,忠奸之節,對於靈元來說實在是太過高遠,他身為賤奴,是這個人給了他體面的生活,顧十八娘輕輕歎了口氣。
“離開吧,”她沉默一刻,忽的說道,“我從不在乎。。。。”
她不在乎門楣高低,富貴落魄,靈元緊緊攥著韁繩一動不動。
“我從來都不在乎,在乎的是你。”顧十八娘接著說道,一面拿下他的披風,遞給他。
馬車停在門前,聽到動靜裡面的人忙打開了門,也打斷了二人的說話。
“哥。。。”穿著銀鼠皮小襖的靈寶最先出來了,撲進靈元的懷裡。
顧十八娘看著相依偎的兄妹,笑的有些苦澀。
“你也好好的,吃的好好的。。。”靈元看著妹妹,低聲說道,“好好照顧夫人和小姐。。。”
靈寶點點頭,眼圈發紅,抱著哥哥的手臂舍不得松開。
“哥哥,你回來好不好?”她抬頭哀求。
靈元看著她,撫了撫妹妹的頭,終是沒有再說話,轉身快步而去,直到站到自己的屋子前,耳邊似乎還回蕩著靈寶的喊聲。
“又去會你的小情人了?”屋內一個突兀的笑聲響起。
靈元一驚,忙邁步進去,恭敬的喚了聲大哥。
燭火被點亮,腿翹在桌子上的朱烍滿不在乎的擺擺手,“瞧你這冷鍋冷灶的,屋裡這些女人都是死人嗎。”
他的後一句話聲音陡然提高,抖抖索索在牆邊站了一溜的侍女們頓時呼啦啦都跪下了,口裡喊著少爺饒命。
“大哥。。”靈元垂頭低聲說道。
“行了,都給我滾下去,瞧你們一個個的寒磣樣。。。”朱烍呸了聲,說道。
侍女們如蒙大赦匆匆退了出去。
“我說,那個什麽小娘子莫非還沒弄到手?要不要大哥幫幫你?”朱烍擠擠眼笑道。
靈元隻覺得一道陰風掃過後背,他猛地跪下了。
“顧娘子是靈元的救命恩人。。。。”他忙忙說道。
朱烍哈哈笑了,站起來拍了他一下,“起來,這是做什麽?我又沒說什麽?”
靈元隻覺得額頭上冒出一層細汗,依言站了起來。
朱烍在屋子裡跺了兩步,開始步入正題。
“這次讓你去押解楊太生進京,你知道怎麽做吧。”他慢慢說道。
楊太生,彭州戶部主事,在接二連三反朱派死的死罰的罰之後,面對氣焰囂天無可阻擋的朱黨,這位小小的地方官員挺身而出,用自己的命上了死劾折子,歷數朱春明十大罪狀,當然,結果如其他先驅官員一般被皇帝下了詔獄。
縱然一如既往的有皇帝相護信任,但朱春明還是氣得要死,操著方言將楊太生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邊,他之所以這樣氣憤,還有一個原因是這個楊太生科舉那一年,他還是主考官,且對這個楊太生多加照顧,沒想到換來了白眼狼。
“死了還是便宜他”朱烍說道,酒足色飽的臉上一派狠厲。
“是。”靈元垂頭應聲。
“早去早回,”朱烍拍拍他的肩頭,臉上又滿是笑,在他耳邊低聲道,“你放心,你那個小娘子的事,等父親那日心情好了,我幫你說說好話,一個女人嘛,算什麽大事。。。。”
靈元已經不是當初的靈元了,從這關切的話裡他聽出一絲威脅的意味。
篝火啪啪的響,一個衙役走過來,將一壺酒遞給他。
“大人,暖暖身子。”他帶著殷勤的笑說道。
靈元從思緒中回過神,接過酒。
“少喝點,天色不好,路途難行。”他沉聲說道。
衙役笑著應了,一面指著外邊飄飄揚揚的大雪,“這該死的天,臘月十三能趕得回去不?別耽誤大少爺的生辰宴。”
靈元嗯了聲,衙役看他無心說話,知趣的告退,到另一邊喝酒吃肉去了。
靈元就這酒壺喝了兩口,辣辣的酒入口,心口暖意升起來。
不知道小姐她們 ... 在做什麽?他不由看向廟外,旋即眼神一暗,靈寶曾不止一次哭著求他回來,但小姐卻沒說話,只是用悲哀的眼神看著他,小姐也知道,如今想回頭已經難了吧?
這就是代價,且因為他的一時執念,還威脅到靈寶和小姐。。。。這也是小姐不肯讓他接走靈寶的原因吧,他原以為那只是因為小姐對朱家的仇恨。。。。
牆角傳來悉悉索索以及吸氣的聲音,靈元轉頭去看,一個人影佝僂著,借著這邊的篝火亮光,正專注的在腿上忙乎什麽。
再有幾日就要到京城了。。。靈元輕輕咬了咬嘴唇,他伸出手,從腰裡捏出一個紙包,遲疑片刻,將其中粉末倒入酒壺裡,然後慢慢的站起身走過去。
因為陡然站過來的人擋住了篝火的亮光,那忙乎的楊太生有些不悅的抬起頭。
“麻煩你讓讓”他聲音沙啞的說道。
這個文官縱然成了階下囚,但依舊保持這儒雅之氣,對他們這些押解衙役謙和有禮,且不管怎麽樣被羞辱取笑,始終一派淡然,就這樣的一個人,靈元實在想象不出會寫出那樣讓朱春明暴跳三尺的文章。
就像顧海一樣。。。。靈元依言輕輕側身讓開了,光亮重新投過來。
“謝謝你啦。”楊太生說道,接著動作。
“你在做什麽?”靈元好奇的看過去,頓時大驚變色,“你。。。你。。。。”
楊太生用瓦礫割下腿上的腐肉,完成任務般的舒了口氣,“好了,”
他抬起頭,看了眼靈元,目光落在他手裡的酒壺上。
“小兄弟,可否借老夫喝一口?”他謙和的問道。
靈元隻覺得渾身發抖,看著楊太生小腿上露出的森森白骨,這些人。。這些人。。。難道不是人嗎?
“不行就算了,你們當差的也是身不由己。”楊太生一笑,垂下頭。
靈元不由後退兩步,他想起那時在大牢裡,看著受刑後的顧海,看著那些被打的死去活來的貢士,他們血肉模糊痛苦哀嚎,但卻沒有一個肯松口承認罪狀,一邊哭一邊罵朱黨的老賊。。。。。
這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恨才。。。。
“仇恨?”楊太生呵呵一笑,抬頭看了眼這個年輕人。
這些日子的相處,他知道這個年輕人跟其他的差役不同,話不多,且心腸很好,尤其那一雙眼,保留著未經世事的清澈。
“你也知道吧,我見了朱春明還得喊一聲老師。。。”他和藹笑道,“且對我有提拔之恩。。。。”
“那你還。。。”靈元低聲說道。
楊太生呵呵笑了,笑聲一沉,“不為私仇,隻為公憤。”
公憤?只為了公憤,就搭上自己的性命,這值得嗎?朱家真的人神共憤到這種地步?還是只是簡單的朝黨之爭?
“值不值的,人這一輩子,總是有所得必有所失,值不值得,自己心裡明白就好了。”楊太生笑道,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看著靈元手裡的酒壺,“小兄弟,我看你是個好人,讓老兒喝一口酒。。。”
我是個好人?靈元眼中閃過一絲迷茫,我還是個好人嗎?他不由低頭去看自己的手。。。。。
每一夜與顧十八娘短路相伴,顧十八娘曾經說過的那些話再一次回蕩在耳邊。
“我也不知道什麽叫對錯,但我知道善惡一定有報。”那姑娘說道,面上雖然布滿憂傷,眼神卻是堅定。
“不,這個酒沒了,”他不由將手往身後一掩。
楊太生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卻沒有再說話。
“我再給拿一壺。。。”似乎被他眼裡的失望刺到,靈元不由轉過視線,低聲說道。
“啊,那真是太謝謝小兄弟了。。”楊太生感激的笑道。
靈元疾步走開。
見他走過來,大口吃肉喝酒的衙役們忙站起來,紛紛笑著恭維。
“給我一壺酒。。。”靈元才張口說道,就聽外邊一聲厲喝。
“什麽人給我站住。。。啊。。。”
伴著這聲慘叫,箭簇破空聲漫天傳來。
“不好,有人劫要犯”眾人紛紛拔刀而起。
靈元自然帶著幾人圍住楊太生,警惕戒備,門外喊殺聲一片,刀劍相撞鏘鏘。
“大人。。。”一個侍衛看了眼靈元,小聲喚道。
靈元看過去,那侍衛對他使了個眼神,看了眼楊太生,又做個抹脖子的動作。
趁機乾掉他。。。。靈元不由攥緊手裡的長槍。
正在這時,砰的一聲,破廟被撞開個大洞,三四個人滾了進去,眾人立刻迎擊上去。
靈元抬手刺傷一撲過來的黑衣人,一回頭,見另一個黑衣人已經抓住楊太生,往外拖。
楊太生拚死不肯走,那黑衣人大急抬手將楊太生打暈,就這一動作讓他踉蹌在地,門戶大開。
靈元長槍一揮,直刺過來,黑衣人抬頭看過來,已然避無可避,眼中有對死亡的驚恐但卻更多的是視死如歸的堅毅。
靈元隻覺得手微微發抖,呔的一聲,槍尖擦著那黑衣人面頰而過,刺入他身後木柱上。
黑衣人眼中閃過一絲劫後余生的驚喜,拖過楊太生衝了出去。
“廢物”朱烍抬手就是一巴掌。
站在他面前的靈元踉蹌後退,嘴角血跡滴下,他撩衣跪下。
“這是做什麽”朱春明咳了一聲,從貴妃榻上坐起來,面帶不悅的看向朱烍,“有你這樣當大哥的?”
朱烍氣的呲牙裂嘴,忍著收住要踢過去的腳,在地上重重的跺了下。
“廢物連個人也看不住”他狠狠的瞪了靈元一眼,轉過身對朱春明說道,“爹,現在怎麽辦?楊太生那老混帳被都察院的人接走了,我敢說,一開始就是這群人搞得鬼肯定是他們派人劫了去,然後再讓五城兵馬司的人捉了劫匪,救了楊太生,我呸,誰不知道都察院那姓方的是楊太生的拜把子兄弟”
朱春明只是淡淡的嗯了聲。
“爹。。。”朱烍皺眉問道,轉眼想起什麽,衝跪在地上的靈元吼了聲,“還不給我滾”
靈元應聲是,垂頭退了出去,門隨即被掩上,割斷了內裡父子倆的談話。
“哎呀,二少爺。。”一個侍女輕咬紅唇,心疼又擔憂的拿著手帕要給他擦拭嘴角的血,被靈元推開了。
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跡,靈元輕輕吐了口氣,大步走了出去。
臘月十五,已經到了備年貨的時候,顧家小院裡也熱鬧了很多。
“給你哥哥的年貨都送走了沒?”曹氏走出來說道,身後的仆婦幫她披上蓮青鬥紋鬥篷,又將雪帽給她戴上。
“送走了。”顧十八娘在後說道,自己系上鬥篷。
“是啊,我親自看人送去的,夫人你就放心吧。。。”靈寶笑道。
... 曹氏歎了口氣,面色閃過一絲憂傷,但終是沒有說出話。
顧十八娘與靈寶對視一眼,都明白她的心思,原本要回來過年的顧海卻因為突然降了大雪,導致剛剛養了些元氣的南漳縣又添災事,他這個父母官自然走不得,因此只能不孝了。
“那銀子。。。”顧十八娘低聲說道。
“小姐放心,找的是京城最好的鏢局。。”靈寶低聲答道。
顧海的俸祿全貼上也不夠,要是等上頭撥銀子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跑斷多少腿,顧十八娘為了避免哥哥心憂,特送去銀子暫時救急。
“好了,快上車吧。”曹氏回頭喚道。
顧十八娘應了聲,囑咐靈寶去藥堂看看。
“看看你哥哥今日過來不。。。”她輕聲說道,眉間閃過一絲擔憂。
靈元已經好些日子沒消息了,靈寶點點頭,看著兩輛車駛出家門。
“十八娘,你又添了兩樣錦緞?”曹氏看著禮單問道。
顧十八娘點點頭,透過飄飄的車簾,看著車走過鬧事,轉向大周朝官員聚集的街巷,這裡積雪掃淨,路面整潔,來往車輛豪華雅致,就連仆從都氣勢不凡。
“你叔伯母的性子不太好,你多擔待點。。”曹氏遲疑一刻,低聲說道。
顧十八娘啞然失笑,說了聲我知道了。
因為顧洛兒的事,母女連心,顧慎安一個男人家自然不屑理會這些婦人之見的事,但作為母親顧夫人可是很在意的,這期間逢節她們都來拜訪過,她並沒有給過她們母女好臉色。
“我看叔伯的面子。”顧十八娘笑道。
不管怎麽說, 在顧海出事後,顧慎安是真心實意的幫忙,她顧十八娘記仇但也記恩,且恩怨分明。
曹氏撫了撫女兒的頭,帶著幾分愧疚點了點頭。
“十八娘,”她遲疑一刻,“過了年,挑個人家吧。”
顧十八娘笑了笑,沒有說話。
馬車在這時停了。
“夫人,小姐,到了。”仆婦們說道,一面掀起車簾,伸出手。
母女二人先後下車,在通報過後,邁進顧慎安家的大門,才轉過影壁,就見一個年輕男子緩步正邁進正堂客廳,身形瘦高,披著一件栗色鶴氅,穿著聽見動靜,他轉頭看過來。
“顧漁?”顧十八娘也抬眼看去,二人視線相對,她不由一怔。
半年多未見,少年臉上清秀之氣褪去幾分,多了幾分從容,他的嘴角一彎,俊美的臉上浮現慣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