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帝王被他氣的全身發抖,卻實在無法回嘴,只好大聲對著其他同僚說:“你們看看,這小子居然如此囂張!”
一時之間沒有人說話。
過了一會,忤官王歎了口氣,說道:“小王認為,應當讓洛上君去南閻浮淵。”
轉輪王道:“忤官王,這事可非同小可,不是我們一定要跟誰為難,而是造成的後果實在太嚴重了!就算是地府的失誤,那也大可以用其他方式補償……”
洛映白不耐煩了,截口道:“別的補償我都不需要,你不同意就動手吧。”
忤官王向他說:“我瞭解你的為人,你既然一定要進去,肯定也會力保南閻浮淵的穩定是嗎?”
洛映白看了他片刻,微一頷首。
他再無其他多餘言語來證明自己的承諾,忤官王卻好像放下了一顆心,點了點頭,率先走大大殿右側,說道:“小王同意帶他進入南閻浮淵。”
雙方唇槍舌劍,整個大殿都是火藥味,洛映白這邊是因為如果沒人帶路的話,他光是尋找南閻浮淵的位置就要耗費很長時間,而十殿閻羅一方面不願意讓他進去,另一方面又確實理虧,惹不起面前的人,因此一時都僵住了。
此時忤官王的表態把僵持的局面帶到了一個新的方向,眾王猶豫一番,秦廣王率先站到了忤官王的對面,轉輪王很快跟了過去,但是閻羅王卻跟忤官王站在了一起。
洛映白冷眼看著,手上的刀一直沒鬆,眼看眾王紛紛站隊,已經是五比四的局面,宋帝王沖著站在中間猶豫的都市王說道:“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你就不要再做猶豫了吧!”
他知道都市王一向跟陽間的人關係不好,所以此時的語氣已經篤定,目前支持洛映白的有五位,不支持的有四位,如果都市王投了反對票,那麼就又恢復到僵持的局面,說來說去便是動手沒商量了。
可讓大家意外的是,都市王沉默了一會,在洛映白的注視下,慢慢站到了忤官王身邊。
六比四!
轉輪王震驚道:“你竟然……”
洛映白朗朗一笑,把刀扛在肩頭,說道:“來人帶路,走了!”
他說著讓別人帶路,自己已經率先大步出門,路過表示支持的那六人時,洛映白停步低頭道:“各位的人情我記下了。”
忤官王苦笑道:“得了,你說的沒錯,本來就是我們的責任更大,大夥攔你也是怕釀成災禍而已……廢話不提,我給你帶路。”
世界五濁之處萬里灰霧茫茫,本來已經極為荒蕪,但到了南閻浮淵周圍,才能讓人真的生出一種“行至末路”的錯覺。
放眼望去,谷口一片蒼涼,連鬼怪都不曾涉足,十殿閻羅為了壓制魔氣在淵口佈置了陣法,用數十座刻有鎮魔天神名號的石碑錯雜排列,乍見之下就像是一座座的荒墳,紫薇大帝、鬼極大帝、明琅元君、竺硯太子等人的名字也同樣赫然在列。
洛映白站在懸崖邊上向下看,只見魔氣翻湧不休,如濤如海,下面的情況卻半點也看不分明,他再次鄭重道謝,請走了忤官王,自己遲遲沒有動彈。
山口的狂風掀起他的額發和衣角,就像是隨時都能把洛映白掀下去一樣,他的腳卻像是釘在了地面上一動不動。
蒼靈悅譯化形出現在洛映白的身邊陪著他一起往下看,又好像有點害怕,於是攥住了洛映白的衣角,小心翼翼問道:“主人,你在想什麼?”
洛映白道:“在想怎麼活著進去,再活著出來。”
狂風一陣大似一陣,似乎將那翻攪不休的魔氣都向上掀了幾分,死亡與腐敗的氣息撲面而來,蒼靈悅譯本能地往洛映白身後躲去,躲到一半又想起來什麼,重新冒出頭來,戰戰兢兢與他並肩而立。
他道:“我、我……讓我下去,為主人探看虛實!”
洛映白看了蒼靈悅譯一眼,見對方沖自己露出了一個哭唧唧的笑容。
他的臉本來一直繃著,這時也忍不住笑了,說道:“那我就太不是東西了。蒼靈,你不用害怕也不用著急,我雖然想救人,但也不能真的魚死網破,把這裏攪得一團糟是不是?我是在等一個時機。”
蒼靈悅譯一怔,卻見洛映白點了點地上的一處光斑,這光斑很小,他剛才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時看見猛地抬頭,不由驚訝異常:“這地方居然會有陽光!”
陰曹地府,不見天日,正是“冥冥九泉下,漫漫長夜台”,按理說根本不可能有陽光照入,怪不得這裏連精怪厲鬼都不敢涉足,萬一被沾上一丁點陽光,可就是要灰飛煙滅了!
洛映白道:“南閻浮淵原本不是陰間屬地,是後來轉輪王皈依大道的時候被劃分進來的,你這個角度看不到,但咱們頭頂應該有一處陰氣稀薄之處,正是將南閻浮淵納入陰間時留下的接縫,那裏能透進一點陽光。”
而他要等待的,就是那光斑照到黑霧之上的刹那。
蒼靈悅譯雖然不能完全明白洛映白的意圖,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滿臉崇拜:“主人什麼都懂。”
洛映白摸了摸他的腦袋:“紙上談兵而已。”
他來的時間合適,光斑很快就到了淵口,眼看就能照進去了。
洛映白一拍刀鞘,蒼靈悅譯回到了裏面,他則試探性地將一道靈氣打進了南閻浮淵裏面。
那靈氣十分微薄,不至於引起周圍陣法的崩塌,但是黑霧頓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瞬間宛若巨石投湖,水花四濺,萬千道黑霧頓時化成粗大的鎖鏈沖天而起,一起向著洛映白襲來。
遇到攻擊,陣法自然啟動防護,洛映白迅速後退到陣中,借此躲避攻擊。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竟然有四道石碑上同時放出亮光,在他面前交織成一道雪亮的光網,似在守護。
這時候光斑已經隨著太陽的方位落到了南閻浮淵的正上方,洛映白沒有時間探究根底,匆匆說了句“多謝”,就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他剛才的一連串舉動都是為了尋找南閻浮淵的破綻,洛映白能夠感覺到母親魂魄的存在,說明南閻浮淵肯定沒有完全魔化,下面生機尚存,這裏原來是靈氣聚集之所,肯定有什麼地方是沒被魔氣侵蝕到的。
剛才襲擊他的無數道黑霧中間,正好有一片空缺之處依然平靜,洛映白順著那裏跳下,同時將刀身一側,雪亮的刀面對準陽光的一刹,他喝道:“普請光明,佑我神通,急急如律令!”
小小的光斑在刀面上折射成萬萬千千的光塊,隨即快速擴大,一時間竟是明光湛湛,滿耀全谷,暫時擊退黑霧,洛映白已經成功突破第一層魔氣,落了下去。
他還沒有掌握飛翔這項技能,突破南閻浮淵入口的那一層黑霧之後,迅速揮刀,一下子釘進了旁邊的石壁上,將他的身體掛住。
洛映白身體懸空,看了一眼下面的深度,小聲嘀咕道:“幸虧我沒有恐高症。”
他手裏的刀不停顫抖,看來蒼靈悅譯可能有一些這方面的困擾。
洛映白看清楚了周圍的情況,果斷拔刀,身體再次下墜,他一路上手按山壁借力,不時扯一下還沒有魔化出攻擊力的藤蔓,很快安然無恙地落到了崖底。
洛映白安全落地之後,似乎暫時沒有尋找母親的打算,他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徑直順著坡地往一處地勢最高的方向走。
蒼靈悅譯在他手裏晃了晃,像是在問洛映白想去什麼地方,洛映白道:“我要去魔化之源。你害怕嗎?”
蒼靈悅譯的刀身直挺挺從刀鞘中掉了出來。
洛映白抿唇一笑,那笑容稍縱即逝。他在想一下自己大致來了多長時間,夏羨寧會不會在外面等急了。
可是事已至此,洛映白也不能兩頭兼顧,只能祈禱夏羨寧有點耐心,千萬別跟著闖進來。
——他要去的魔化之源,實在不是一處簡單的地方。
現在深入到了南閻浮淵裏面,洛映白更加深切地感覺到了魔化的嚴重性,雖然以他的功力能夠維持住內心空明,不受干擾,但如果隨意動用法力找人也是萬萬不能。
所以洛映白打算乾脆到整個深淵魔變的源頭處去,在那裏,魔化之源能夠激發出他來到這裏時內心最大的渴求,並且為了能夠把洛映白同化吞噬,更會將所有能夠牽絆他腳步的人事物呈現在面前。
這樣,他不去找江語佳,江語佳卻會被送來。
這是典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做法,雖然危險,但也沒有其他的選擇,隨著洛映白的腳步,地勢一路上升,不知道什麼從什麼時候開始,周圍的景物已經逐漸改變了。
蒼靈悅譯被洛映白背在身後,他同樣不敢動用靈力,因此沒有化形,只是緊張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準備隨時替洛映白抵禦危險。
但很快他就發現,兩邊的樹木、河流、黑氣都像是融化的棉花糖那樣,正在逐漸虛化消失,馬路、高樓等現代化的標誌出現在在原本一片荒蕪的地府禁地裏,像一部繁華卻又無聲的默片,異常詭異。
蒼靈悅譯大驚,連忙像洛映白看去,想要提醒他,可是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主人半邊輪廓柔美的側臉,洛映白臉上沒什麼表情,原本就清冷的容顏更顯漠然。
他嘴唇微抿,腳步依舊不緊不慢,憑著多年的瞭解,蒼靈悅譯一下子就意識到,洛映白應該是早就察覺這異常了,並且一切都在他的預計之中。
也是,以這人的性格,從來不打無準備之戰。
洛映白一直往前走,路過了兩邊的時裝店、餐廳、商場,但即使周圍這樣繁華,仍然連一點聲音一個人都沒有,整個世界當中,只能聽見他自己走路發出的聲音。
“嗒、嗒、嗒……”
路沒有盡頭,蒼靈悅譯甚至有一種感覺——他們就要一直這樣走下去,走到死為止。
他心裏懷著這樣的想法,但緊接著就看見面前出現了一棟大樓,樓身是由玻璃搭建而成的,看不見頂,仿佛能夠直通天際,在外面就能看見裏面一級級的臺階幾乎垂直向上,無窮無盡。
洛映白的腳步一停,蒼靈悅譯知道他最懶了,他想洛映白肯定是被這臺階嚇住,想要休息一下,但是只是一個瞬間的停頓,他就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進去之後,蒼靈悅譯才明白了剛才洛映白的遲疑。
門裏面有個穿著藍色衣服的女人站在那裏,她的眉梢眼角隱約有著歲月的痕跡,看樣子年紀應該不會太小,但那美麗的容貌與婉約的氣質卻讓人很容易忽視她的年齡。
——那張臉,跟洛映白有六分相似。
看到她的那一瞬間,洛映白感覺自己的喉嚨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給卡住了,他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他以為自己已經無法說出話來,可那聲音卻又分明好像從一個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媽。”
他按住心口,像是怕心臟一下子突破胸腔從裏面蹦出來:“我……我來了。”
江語佳沒有說話,洛映白知道她是因為魂魄在這個地方的時間久了,長期不與人溝通才會這樣,慢慢就能恢復靈智,倒也不著急——其實過去在家的時候,母子兩人也很少溝通。
洛映白把江語佳背起來,蒼靈悅譯重新縮成手指長短,塞進衣兜,他吸口氣平穩心情,抬步邁上了第一極樓梯。
隨著向上走,樓梯上開始逐漸出現幻影,這些影像有的模糊,有的分明,一幕幕光影交錯,無數熟悉的身形或上或下,在樓梯裏飛奔而去,那些都是洛映白在現實世界中的熟人,在這裏卻與他僅僅有一個擦肩的緣分。
浮光掠影,浮生若夢,其實人生正是如此,聚散離合或萍水相逢,本來應該是相遇時就能意料到的事情,如果沉溺於“遇見”的喜悅,而忘記人生中有離別,那麼不是因為“不願放手”而墮入魔障,便是因為“不得不放手”而感到痛苦。
洛映白目不斜視,背著江語佳一路向前走,這樓看著雖然高,但並不是沒有盡頭,只要爬到最頂端,另一頭就可以直接通往閻王殿的正殿了。
但為難的不光是眼前不時冒出來的過往幻影,還有腳下越來越難走的路。
江語佳被帶到洛映白麵前來固然是件好事,但是他也沒有忘記,這實際上更是魔淵為了讓他留下而佈置的陷阱,他選擇帶走江語佳,就等於是不能放棄自己的執念,這樣一來,魔氣對於洛映白的影響就會相應加重。
一步步走上樓梯的時候,洛映白已經能清晰地感覺到地面上的吸力,那乾淨的大理石磚上面就好像有什麼東西黏住他的鞋底一樣,肩頭仿佛壓了一座小山那樣的沉重。
洛映白不能動用法力,所以每一次抬腿都步履維艱,他覺得自己走了很久,上面的樓梯依然看不見盡頭。
洛映白腳下一絆,摔倒在了地上,他的臉磕中了樓梯的棱角,有點疼,但除了疼痛之外,更多的卻是解脫。
爬樓梯實在是太累了,像這樣舒舒服服地在地面上趴著,什麼力氣也不用費,更不用去想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
洛映白半閉上眼睛,他真的很想休息一下,但就在這時,一雙手越過肩頭,撐在了他的身體兩側,似乎想要減輕他背上的重量,又似乎是想把兩人的身體盡力向前拉動。
眼睛沒有完全閉上,又陡然瞪大了,洛映白啞聲道:“……媽?”
背後的人沒有發出聲音,可是手依舊撐在他的面前,洛映白很想翻身看個清楚,但是他實在沒有力氣,於是把自己的手按在那只手上,又喊道:“媽?是你吧?你回來了是嗎?媽!媽!媽!”
過了好一會,那只手在他的臉上擦了一下,腕底有熟悉的香氣,洛映白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不知不覺當中,眼淚竟然已經流了下來。
背後一個聲音輕聲道:“小寶,別哭。”
“小寶”——已經很久沒有人叫過洛映白的小名了,他剛出生的時候名字一直沒有定下來,先取了個小名叫著,就是小寶。
後來孩子大了,洛釗就改叫他的大名,但洛映白的記憶中,江語佳雖然對他冷淡,卻是唯一一個直到他二十多歲還一直這樣喚他的人。
後來……後來就是天人永隔,一死一傷。
洛映白覺得心裏有一把火,燒灼這他的五臟六腑,嗓子一時噎住了,竟沒答這句呼喚,他也不知道那裏來的力氣,雙手按著樓梯的邊緣,猛一用力,身體向上挪了一級。
江語佳自己還是沒有多少力氣,便道:“你把我放下來吧,你背著我……是很難走出去的。”
洛映白恨恨地說:“你管我走得出去走不出去幹什麼?你不是不喜歡我嗎?不是從小時候開始,你就不願意搭理我嗎?”
“小寶……”
洛映白陡然爆發:“你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麼要生我?難道你生下了我,就是為了把我扔在一邊不聞不問嗎?你出事之後我每天都在想,你到底為什麼願意捨命救我,你到底有沒有真的疼愛過我,你到底是不是我親媽!”
洛映白以為自己足夠豁達,更認為身為男人不應該斤斤計較,糾結往事,他向來告訴自己笑對人生,也向來是那樣做的。
眼下與其說是埋怨和委屈,倒不如說是歷盡艱辛之後才能見面的後怕與擔憂。有些事情不是藏在心裏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即使他已經重活一世。
洛映白一邊說一邊洩憤似地一級級向上爬,渾然不覺嗓音已經嘶啞:“你憑什麼這樣對我?我到底哪里惹你不高興了?你生了我又不喜歡我,你不關心我又要捨命救我,你……為什麼啊!”
江語佳很久都沒有說話,要不是能夠感覺到她伏在自己的肩頭,洛映白幾乎要以為這是一場荒誕的夢了。
眼前的階梯依舊沒有止境,他發洩一番,心裏的情緒也平穩了很多,卻也是因此後知後覺的感到了疲憊。
於是洛映白總算閉嘴了——他喊不動了。
不管表面上怎麼歇斯底里,他終究也不可能真的把自己和自己的親媽給扔到這,那樣老爹和羨寧就得一起成為鰥夫……羨寧應該算是守寡,簡直太可憐了!
洛映白咬著牙,抵抗住萬分想要倒地不起的**,用身體一點點往前蹭,他的膝蓋和手心都磨破了,每蹭一下都是鑽心的疼。江語佳試圖著從洛映白身上下來,但是被洛映白擋回去了。
幾次下來,江語佳也明白洛映白不可能放下她自己走,掙扎只是給兒子增添負擔,於是不再試圖從他背上下來。她也像洛映白一樣,努力用手扒著樓梯的邊緣,一起向前挪動。
洛映白道:“我自己來。”
這事說來話長,一時不知道該從哪里解釋,江語佳道:“小寶……對不起。媽媽愛你。”
她上一世去世之前唯一告訴洛映白的一句話,就是媽媽愛你。
洛映白臉上濕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什麼,他沒說話,咬緊牙關努力向前爬,身後的樓梯面上已經沾染了長長一道血跡。
身下的吸力仿佛越來越強,大樓裏面依舊不停地晃動著各種過往的影像,讓洛映白心驚的是,那些浮光掠影般的畫面跟剛才比起來,竟然越來越清晰了。
這說明他受魔氣的影響也越來越深,如果完全陷入到裏面,那可就遭了!
但讓洛映白奇怪的是,這些影像當中除了他有印象的那些回憶之外,居然還有不少古人的身影,那些人的相貌看不清楚,但是長袍廣袖,儀態翩翩,卻是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的。
隱約有人向他行禮,叫著:“元君、元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