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羨寧神色平靜,好像他剛才做了一件再平常再正直不過的事情,淡淡道:“問心無愧,沒有什麼好怕的。二位請七天后再來,羨寧還有別的事,就不送了。”
他的話剛說完,市局的方隊長走了過來,黑白無常對視一眼,消失在了原地。
方局長請示夏羨寧:“夏處長,咱們走嗎?”
他雖然年紀大,資歷也深,但在夏羨寧面前也不敢擅專,就是不論夏羨寧的身份,特偵處也是個很特別的機構,進入這個部門的人級別都要比同等經歷的公務人員大上兩級,要遵守的限制規定卻幾乎沒有,可以說是天下第一等美差——在不知道這崗位危險性的前提下。
夏羨寧環顧一圈,道:“走吧。”
十來個沒有被抓走的村民們蹲在旁邊抽著煙袋,個個一臉憋屈,他們到現在都根本沒弄明白,這些人都是自己花錢買來的,憑什麼這幫員警突然沖出來就都要給她們帶走?
這要是重新買,又得花多少錢?狗屁的員警,說是搶劫犯還差不多!
“羨寧,先等一下。”
聽到這個聲音,夏羨寧轉身走過去,從剛才開始一直冷著的臉上總算多了一些淺淡的溫柔神色。
洛映白從一輛車上跳下來,夏羨寧扶了他一下,洛映白顧不得說別的,反手抓住他,一臉凝重道:“還差一個人。”
方隊長不認識他,只以為他是特偵處的員警,便說:“村子裏我們都搜過了,應該沒有了吧。”
洛映白道:“不,還差一個女人。大約四十歲上下,沒有手腳,沒穿衣服,具體相貌……”
他搖了搖頭,遺憾地說:“具體長什麼樣子我沒看清楚,但一定有這麼一個人,看一眼我就可以認出來。”
夏羨寧絲毫不懷疑他的話,毫不猶豫地道:“那就再搜一遍。”
方隊長稍微有點不樂意,又不好表現出來,委婉地說:“會不會是你記錯了?飛機還在外面等著,這麼多人也不好耽擱……搜查的時候我們把每個地方都找了好幾遍,應該不會漏的。”
有句話他咽回去了沒說——就算真的有那麼一個女人,又不是年輕小姑娘,還殘疾,她出去了又能如何?其實根本沒必要費這個功夫。
洛映白皺了皺眉,夏羨寧看了他一眼,道:“方隊長,你們帶人先走吧,搜查的事特偵處這邊來。”
話音剛落,遠處忽然傳來一個不似人聲的慘嚎:“救命啊,殺人啦——”
聲音淒厲,劃破夜空,聽的每個人心中都咯噔一下,洛映白和夏羨寧對視了一眼,同時向著出事的地點跑了過去。
暗夜之中,只有一個地方燈火通明,洛映白過去之後,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氣,一幫村民正圍在一起,似乎在圍毆一個人。
洛映白連忙向那個方向跑:“先別打了!”
他話一出,村民們沒有理會,夏羨寧跟上去,見狀立刻掏出槍,在村民們腳邊的土地上放了一槍,喝道:“幹什麼?都散開!”
這聲槍響起到了震懾作用,受驚的人群匆忙散開,中間的一個女人赤身裸體,身上都是血跡,奄奄一息地躺在地面上。不遠處還有個男人躺在血泊裏,他的腦袋像是被重物狠狠擊打過,整個頭部都已經癟了,再無生還可能,幾個人正圍著他哭。
洛映白解開自己的襯衣扣子,夏羨寧攔住他,將外衣脫下來,輕輕蓋在那個女人身上,問道:“怎麼回事?”
一個村民怒道:“你們這些外面來的員警怎麼老是多管閒事?這死娘們殺了人,我們要打死她,殺人償命的道理你不會不知道吧!”
洛映白將夏羨寧的衣服給那個女人蓋好,看了一下她的情況,外傷雖然嚴重,但沒有生命危險,他扭頭道:“這位大姐已經被你們弄成了殘疾,怎麼殺人?你們想殺她還差不多。”
那個村民被洛映白一激,勃然大怒道:“胡說八道!誰知道這娘們是怎麼發的瘋?一聽他爹要把翠妞賣了就開始鬧,我們也覺得她玩不出什麼花來,一不留神這娘們竟然就把翠妞爹給殺了!她必須償命!”
他一起頭,眾人群情激憤,七嘴八舌地罵開了,他們本來就對外面來的員警強行帶走了大家花錢買來的媳婦十分憤怒,正好現在出了這件事,那股怨氣也就一併被激發了出來——更多的不是因為翠妞的爹死了,而是他們的權威遭到了“忤逆”。
也就是現在跟在夏羨寧後面的員警們也都趕到了,不然這幫人大概是想連著洛映白他們兩個人一起圍毆。
洛映白在他們的怒駡聲中,也逐漸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被砍去了雙手雙腳的女人叫鳳淑,翠妞就是她之前一直目不轉睛盯著的小姑娘,是她的女兒。
翠妞的父親好賭成性,家裏欠了不少錢,他本來想把鳳淑賣了,可是因為是殘疾年紀又大,沒賣出去,居然喪心病狂地想要將只有九歲的小女兒買給鄰家孫財當媳婦。
孫財就是剛才第一個說要殺了鳳淑的人,看上去少說也得有四十多歲了,一臉兇神惡煞,正不依不饒地堅持要把鳳淑弄死。
洛映白沒理他,深深吸了口氣,跟夏羨寧說:“我要找的人就是她,我得把她也帶走。”
他頓了頓,又壓著語氣,盡可能心平氣和地跟這幫愚昧的村民說:“殺人償命,道理我明白。但她的事另有內情,就算死,也不應該是這樣死。”
夏羨寧道:“好。”
孫財一揮手,周圍的人頓時把他們圍在中間,他怒道:“不行,我非弄死這娘們不可!”
夏羨寧冷哼一聲,不跟他廢話,子彈上膛,頂在了孫財的腦門上,另一隻手掏出手銬,一搭一扣,乾脆把他也銬了起來,轉手推向苟松澤:“阻礙公務,一起帶走。”
苟松澤本來正看這個老不要臉的心裏不爽,一聽大喜,立刻道:“是!”
孫財沒想到還能把自己也搭進去,一下子就傻了,被苟松澤用槍頂著,冷汗都冒了出來,旁邊一個人見形勢不對,向看起來比較溫和的洛映白道:“她不過是個被人玩過的女人,你就算把她帶回去也沒人在乎的。”
洛映白把女人背在身上,淡淡地說:“我在乎。”
他說完這句話,忽然覺得脖子後面一癢,愣了片刻,突然意識到那是一滴淚落在了自己的後頸上。
夏羨寧收了槍,走了幾步,忽然轉身問道:“翠妞呢?”
剛才扶著屍體痛哭的是翠妞的爺爺奶奶,眼看這個員警沒完沒了,也怒了:“你還想怎麼樣?”
夏羨寧頓了頓,拿出厚厚一疊錢來道:“我想帶她跟她媽媽一起出去看看。”
雖然這很荒謬,但翠妞的父親死了,母親殺人,想帶她走必須取得兩名老人的同意,好在有了錢什麼都好辦,不需要太多的廢話,母女兩個人就被他們成功的一起帶出了村子。
夏羨寧把洛映白背上的人接過去,洛映白卻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跟著員警們走了一會,忽然停步回頭,不知道是不是一瞬間的錯覺,他忽然看到身後那些村民背後,好像一下子多出來不少人,烏壓壓站成一片。
原本前面的那些人滿臉怨氣,吵嚷成一片,都忙著表達對這些霸道員警們的不滿,可是多出來的那些人卻是滿臉死氣,神色木訥,一雙雙呆滯的眼睛注視著面前的人,卻一動不動,像是一排造型奇詭的雕塑。
洛映白的腳步倏地一頓,肩膀就被人從身後摟住了,夏羨寧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在看什麼?”
洛映白指著村子:“羨寧你看,剛才那些好像是……”
語聲戛然而止,剛才站在村民後面的人突然又不見了。
夏羨寧道:“你在說什麼?那些村民嗎?”
洛映白:“不、不是……”
他目光深深,凝視了夏羨寧片刻,而後垂下眼簾道:“走吧,可能是我看錯了。”
夏羨寧不置可否,兄弟兩個人一前一後地上了車,汽車發動,帶起一陣塵土,有村民沖著車子激起的沙塵狠狠“呸”了一聲。
他們不知道留下來的人同樣不能置身事外,只等員警們來了更多的人手之後就要被一起帶走,現在大家的重點還放在心疼財產上面。
村子裏一下子被抓走了不少的人,圈養在家裏的女人也被“強行帶走”,對於把這些拐賣人口看成私有物品的村民們來說,這簡直不啻於搶劫。
村民們從來都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但又礙于夏羨寧的威壓不敢反抗,心裏窩火,等他們走了之後立刻湊在一塊怒駡起來。
翠妞的家人正忙著數夏羨寧給的那摞錢,沒空跟大夥一起洩憤,厚厚的一疊紅票子數的人心裏發燙,正在這時,頭頂上忽然伸過來一隻大手,一把攥住錢,粗暴地搶去了一大半。
翠妞的爺爺猛一抬頭,發現是開始想買孫女那個老光棍孫財。
他怒道:“你幹什麼!”
孫財道:“劉老頭,你別忘了,你兒子收了我的錢,說是要把你家丫頭給我,現在人也沒了,錢也沒了,那員警給你這老些的鈔票你不會想獨吞吧?”
劉老頭上去就搶:“人是員警帶走的,你找員警要去啊!這錢是我兒子拿命換來的,你特麼給我拿回來!”
他用力搶,孫財不給,兩個人很快就撕扯成了一團,這個過程中不知道是誰不小心手一鬆,漫天的鈔票就揮灑了出去。
周圍的人見狀,也顧不得勸架了,紛紛上去不顧一切地爭搶,把錢往自己的衣兜裏塞。
孫財連忙踹了劉老頭一腳,從地上爬起來,也忙不迭地去搶,好不容易將一張錢搶到手裏,孫財覺得顏色有些不對,放到眼前一看,面色倏變,失聲道:“這是、這他媽是冥幣啊!”
別人搶錢搶的興起,誰也顧不上仔細去看,聽見了他這一聲嚎叫,才紛紛檢查自己手裏的鈔票,驚訝地發現那一張張黑白色的紙鈔上面,赫然寫著“冥鈔銀行”四個大字。
有人幾下撕碎了手裏的紙,罵道:“媽的,被那個小子給耍了!”
孫財卻覺得心中發涼——和別人不一樣,這錢一開始就在他手裏攥過,那個時候他看的明明白白,那、那分明還是正常的現代流通貨幣啊!
他看看自己的手,再猛然抬頭,忽然覺得那被人撕碎之後扔出去的冥鈔碎片掉落的極慢,如同被放緩了好幾倍的電影畫面,在半空中以一種非正常的速度下落著。
周圍忽然響起幽幽的歌聲:
“紙錢紙錢誰所作,人不能用鬼行樂。一絲穿絡掛荒墳,梨花風起悲寒雲。”
伴隨著歌聲,還有隱約的鼓點,更加給氣氛增添了幾分詭異。
周圍的人也一下子慌了起來,紛紛叫嚷:“誰?!”
“什麼人裝神弄鬼的,有病吧?!”
在他們的罵聲中,孫財驚恐地發現自己對面不遠處出現了一個女人,她的臉並不陌生,面部卻很僵硬,正慢慢裂開嘴,露出一口發黃的牙齒,沖自己扯開了一個笑容。
孫財慘叫一聲,反身就跑,那女人卻一下子沖上來,利爪一伸,就活生生把他撕成了兩截!
這慘狀讓周圍的人驚駭到了極點,大家紛紛叫了起來,然而這個時候,他們卻發現自己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多出來許多人影,這些人在空地上追逐殺戮,紙錢紛紛揚揚灑了滿天,又極慢地落下來,蓋住了被鮮血浸濕的土地。
而那些被他們厭惡的員警,這個時候已經坐上了回程的飛機。
洛映白靠在椅背上,一手搭在額前,閉著眼睛養神,眉宇間都是疲憊之色。這個角度顯得他腕骨嶙峋,皮膚蒼白,格外清瘦。
飛機穿過雲層,輕快地奔向發達的都市,身下的座位柔軟舒適,耳邊是輕柔的音樂,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舒適環境,但經歷過的野蠻、落後與殘忍,卻總是在腦海中繚繞不去。
洛映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拿了條毛毯把他裹上,連帶著搭在額頭上的那條手臂也被拿下來,一起塞進了毛毯裏。
夏羨寧揉了揉他的眉心:“別難過。”
“沒難過。”洛映白微歎了口氣,“就是有些感慨。有時候,這個世界真是挺荒謬。那些村民……唉。”
夏羨寧認真地說:“美好與陰暗總是共存的,世上有你,自然也會有他們。”
洛映白嗆了一下,轉頭看他,只見夏羨寧真的是在正經說了這句話,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掐了掐他的臉:“不是吧,嘴這麼甜?”
他雖然在笑,但是神情仍然顯得有點鬱鬱。洛映白笑嘻嘻的時候夏羨寧喜歡招惹他一下,但現在看他愁眉不展又心疼了,他搜腸刮肚想了想,好不容易記起點能說的:“告訴你一件事。”
“嗯?”
夏羨寧小聲道:“剛在在村裏給他們錢的時候,我給的都是冥幣,算算時間……他們現在快要發現了。”
洛映白愣了愣,笑了起來:“難怪!我還納悶你怎麼一口氣能拿出來那麼多的現金,你這人,真是蔫壞。”
夏羨寧凝視著他,也跟著笑了。
“不過羨寧啊……”
洛映白笑了兩聲,忽然湊近他,冷不防壓低了聲音:“你給冥幣,是因為你覺得對那些人來說,冥幣比現金更有用……吧?”
夏羨寧淺笑不變,搖了搖頭道:“替天行道或是戮害人命,都是我一個人的因果,師兄沒有參與,就也不要問。”
兩人的頭挨的很近,夏羨寧的聲音極低,宛若呢喃,洛映白目光一閃,真的沒有再說話。
夏羨寧的舉動雖然是伸張正義之舉,但太過血腥,不知道是否會遭到反噬,他既然敢於打破血煞,就做好了承擔任何後果的準備。
但是他可以承擔,洛映白不行,夏羨寧故意用了障眼法,不願意讓他參與。然而從洛映白的角度來說,他不再問,只不過是因為在他的心目中,夏羨寧和他自己根本沒什麼區別罷了。
他們這一排是三連坐,坐在兩人旁邊的苟松澤張了好幾次嘴,眼看他倆越湊越近,最終也沒插上話,只好移開目光,在旁邊摳手指玩。
又冷暴力我,呸!
這次被他們救出來的足有上百人,即使刨去羽衣人的部分需要保密不提,也是一起特大的惡性拐賣事件,報紙上對此進行了連篇累牘的報導,新聞網站、貼吧、論壇等也都是關於這次事件的討論。
市局和特偵處門口圍滿了記者,都是來詢問夏羨寧和方隊長關於這次事件的具體情況的。
方隊長答了幾個問題,被記者的溢美之詞稱讚著,心裏卻覺得非常慚愧。
他剛才在飛機上聽別人議論,已經知道洛映白並不是特偵處的員警,而只是作為夏羨寧的朋友來義務幫忙的,他本身還是在校學生,就有這麼高的覺悟,不惜以身犯險,解救人質,而自己辦案這麼多年,當時的表現還趕不上這麼個年輕小夥子,實在是汗顏。
這時,一個記者問道:“方隊長,我們電視臺下一期的訪談節目想邀請您做嘉賓,向大眾普及一下騙子們的騙術以及自我保護的相關知識,請問您有時間嗎?”
方隊長看著面前的記者,出了一口氣,緩緩道:“這次的抓捕行動中,我們只不過是從旁協助,真正起到關鍵作用的還是特偵處的同志,具體情況,各位可以請夏處長參加訪談,我實在不敢居功。”
再說上這種電視節目,他們公務員不能隨便說話,特偵處的限制卻比較少,由夏羨寧出面也方便一些。
方隊長說完後,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又補充道:“除了我們警方以外,還要多虧T大的一名同學幫助,大家才能及時找到犯罪者的具體地址,在此我也要替那些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屬對洛映白同學表達謝意。”
能夠邀請夏羨寧這麼個大帥哥上鏡,既可以成功普及安全知識,又能帶動收視率,電視臺也是十分樂意的,記者剛剛點了點頭,又聽見了“洛映白”這個名字,不由一愣。
莫名有點耳熟?
直到方隊長匆匆把目前的情況交代完之後匆匆回去處理後續事宜,他還在搜腸刮肚地想這個人是誰,正想的入神,腦袋忽然被人砸了一下。
“嘶——”
記者回過頭來,發現砸自己的東西是身後攝像機,無奈地對攝像師道:“張哥,這東西你可拿穩了啊,差點把我爆頭。”
“對不起對不起!”老張連忙沖他道歉,臉上卻滿是魔幻,“我沒記錯吧,洛映白,不就是那個T大校草,陵安君的扮演者,上次火災救人的熱心群眾,跟夏家大少爺傳緋聞的小夥子嗎?咱們上次採訪的時候拍過他啊!”
這前面的定語實在有點多,聽暈了的記者先生反應一會,一拍大腿,驚呼道:“臥槽,真的是他!怎麼又是他?!”
跟他們一樣震驚的還有在各大網站看見照片的網友,當再一次看見洛映白那張已經很眼熟的帥臉時,大多數人都是懵逼的。
這人難道是動感超人投胎的?簡直是超級救場王啊!
一開始登上熱搜是因為他救了險些被墜物砸到的同學,後來玄學大師身份的曝光是源於一次意外的綁架和火災,這兩件事的餘熱還沒有過去了,他又跑到山溝溝裏打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