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把周俊宜給送走了,洛映白用微信把大致情況發給夏羨寧,然後做了他在跟周俊宜說話之前就一直很想做的事——快速洗了個澡,把空調開到最低,一頭紮進被子裏進入夢鄉。
而這個時候,他苦命的師弟還在加班加點的工作著。
夏羨寧對面坐著蓋曉。這位著名的女編劇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了,但一直未婚,妝容打扮都非常少女。
她夏天裏穿了件無袖的粉色碎花連衣裙子和水晶涼鞋,頭發散著,散發出洗髮水的淡淡清香,遠遠看去,幾乎會讓人以為她是個高中在校生,但在夏羨寧的距離,卻能看到她妝容下掩飾不住的魚尾紋和雀斑。
愛美是人的天性,但蓋曉這樣的打扮顯然有點過分誇張了,好在對面的夏羨寧是個木頭疙瘩,面無表情,視而不見。
由於不能單獨向女性問話,夏羨寧還帶著岳玲在他旁邊坐著負責筆錄,雙方已經彼此折磨了將近半個小時,蓋曉也不知道真傻假傻,有問必答,就是什麼有用的都說不出來。一開始負責審訊的苟松澤已瘋,這才換了夏處長親自出面。
夏羨寧翻了翻之前的筆錄,選擇了一個切入點:“蓋編劇對於《雁齒小紅橋》劇組中演員頻頻遇到意外這件事有什麼看法嗎?”
蓋曉皺著眉頭,深深地歎了口氣:“我很難過,那幾個出事的人真的很可憐。而且我的每部小說改編成劇本之後,就沒有拍的讓我滿意的,不是演員不合適,就是合資方要求改劇本,這一次的演員表我特意親自看過才點頭同意,我可不想讓歐子恒那種蠢貨再來毀我的劇,結果你看看這些亂七八糟的破事!可能是我命不好吧,可能我就不應該賣出版權……”
夏羨寧:“……”
他頓時明白了剛才苟松澤出來的時候為什麼要滿臉崩潰地說“我他媽寧願去審一個祥林嫂”!
夏羨寧神情冷淡,打斷了她:“不好意思,我之前看過一些有關於你的訪談報導,你曾經說過對劇本中的戚長峰和岳歡兩個角色感情很深……”
他還沒說完,蓋曉眼中放出光彩:“是。你知道,每個人物對於創作者來說都是……”
岳玲扶額,夏羨寧冷冰冰地再次打斷她的話:“請問這兩個角色是否有創作原型?”
蓋曉有點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可能是覺得這個糙漢子太不尊重她的情懷,而後聽到了夏羨寧的話,她又怔了怔,回答道:“男主人公有,男二號沒有。”
夏羨寧沒吭聲,因為他知道即使自己不問,對方也會說,不如省些口舌。
果然,蓋曉繼續講了下去:“男主人公是我的一位前男友,當初剛剛和他分手的時候覺得很痛苦,想把這個人塑造出來,所以我就blablabla……”
岳玲:“……=_=”
正好這個時候,夏羨寧的手機震了一下,他說聲抱歉,劃開手機螢幕,冰冷的眉眼忽然變得溫和下來,迅速回了一條消息。
蓋曉在旁邊看著,說道:“曾經有一篇文章說,一個人寂寞的標誌就是找到任何一個能聊天的人都會說個沒完,夏處長不會覺得我囉嗦吧?”
夏羨寧放下手機,道:“嗯,有一點。”
蓋曉:“……”
夏羨寧面不改色,繼續他的審訊:“那麼既然岳歡並沒有人物原型,你又為什麼想到要創作這麼一個人呢?”
本來要表達不滿的蓋曉愣了一下,才回答他:“大概是我愛的人不能按照我設想的那樣對待我,所以我又……捏造了一個人物,他有跟戚長峰完全相反的性格,但是我迷戀他身上的癡情、執著和瘋狂。”
岳玲先是跟著苟松澤,再是跟著夏羨寧,已經快要被蓋曉叨叨瘋了,這個女人既敏感又神經質,說話和思維跳躍的速度都很快,一開始聽只覺得煩,多聽一會就覺得自己整個人的思維都要被她給帶跑了,像是有洗腦的特異功能一樣。
要說配合她還真是比一般接受調查的人都配合,可是岳玲真的挺希望她能把嘴巴閉上一會。
她也不知道夏羨寧問蓋曉這些幹什麼,一鬧心都有點不想聽了,結果忽然聽見夏羨寧冷不防問了一句:“因為迷戀他,所以將他供奉在神龕中,想辦法把他變成真實的人,是嗎?”
他的聲音冰涼而冷靜,仿佛兜頭澆過來的一盆冰水,讓蓋曉的表情瞬間凝固住了。
她慢慢地道:“你的話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夏羨寧迅速把自己已經事先調查出來的情況跟剛才洛映白髮資訊提供的訊息整合了一下,示意岳玲將幾張檔紙和照片擺在了桌子上。
“蓋編劇如果聽不懂,可以看看這些資料。”夏羨寧淡淡地說,“從第一位男二號的飾演者佟修出事,到第四位飾演者沈卓濤死亡,事故發生之後,你都曾一一上門,詢問被害者或者被害者家屬他們出事的詳細過程,據我所知,蓋編劇平時的為人可沒有這麼熱情。”
蓋曉好像剛剛領悟了他的意思:“等一下,我剛才沒有出現幻聽吧?你們這裏是不是精神病院?你居然懷疑我……要把一個角色變成真實的人?哈,哈哈哈!”
她本來一開始有點慌亂,但隨著夏羨寧把話說完,她的神情又慢慢冷下來,用一種極具有攻擊性的眼神看著夏羨寧,尖刻地說:“夏處長,容我提醒你一句,不是語氣認真,你說的話就會變成真的,以上不過都是推測而已。說什麼讓劇本裏的人物復活,簡直是無稽之談,你的想像力比我還要豐富。我關心那幾個演員也不過是因為跟他們之間有合作關係罷了。難道在夏處長的心目中,人和人的交往都得有什麼特殊的目的才行嗎?”
夏羨寧挑了挑眉,蓋曉剛才提高的音量放輕了一些,還是嘀咕了一句:“真不愧是當官人家的少爺,庸俗。”
夏羨寧好脾氣地任由她指責,等蓋曉說完了以後,他問道:“之前我的同事應該也跟你提過,雲盛大酒店後面的車庫附近發現了一些證據,那個車庫是屬於蓋編劇的助理王小姐名下,對此蓋編劇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蓋曉總算不跟他東拉西扯地廢話了,冷冷地說:“既然是王丹婷的名下,那你讓我解釋什麼?去問她啊!你知道我的時間有多寶貴嗎?沒空跟你扯這些亂七八糟的!”
岳玲好幾次想說話,但是看見夏羨寧雙手抄在衣兜裏,後背靠在椅子上,一聲不吭地就那麼聽著,她張開的嘴又閉上了。
等到蓋曉停下來喝水的時候,夏羨寧才把手從衣兜裏拿出來,他手中赫然是一摞紙牌。
夏羨寧把牌輕輕地在桌上磕了磕,跟著隨手一抹,一張張紙牌依次在桌面上鋪展開來,露出背面黑紅相間的古怪花紋。
隨著這紙牌攤開,整個房間裏面似乎都彌漫開來一股異樣的氣息,神秘的壓迫感靜悄悄的逼近,讓人的胸口有些窒悶,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
蓋曉驚疑不定地說:“你要幹什麼?”
夏羨寧道:“蓋編劇說對了,這些聽起來本就是無稽之談,但如果不是無稽之談,也輪不到特偵處來管。蓋編劇既然不願意說,那麼我只好自己幫你算上一卦。”
剛才還是一本正經的員警問話,沒想到問著問著冒出來一個神轉折,蓋曉簡直目瞪口呆,聽見夏羨寧問她的八字,本能地就說了聲“不”。
結果人家夏羨寧根本就沒問她,旁邊的岳玲直接回答道:“乙丑年辛酉月巳未日戌辰時。”
蓋曉:“……你這個人怎麼這麼霸道!你是員警還是土匪!”
而且這個八字他們怎麼知道的!
夏羨寧面無愧色道:“審訊需要,事先調查過你的身份資訊和出生記錄,不好意思。”
他修長的手指在牌面上龍飛鳳舞地劃了一串符號,跟著收手,指關節在桌面上輕輕一扣,桌上的紙牌像是瞬間得到了什麼命令一樣,開始自發地重新排列起來。
蓋曉瞪大眼睛看著,一時懷疑自己在做夢,但是盯了一會,她忽然覺得隨著牌面的移動,畫在上面紅黑相間的花蔓圖樣仿佛逐漸衝破了紙面,向上生長,然後緩慢而輕柔地纏住了自己的身體……
隨著花蔓的不斷纏繞,她的心,她的命,都開始與這些紙牌糾纏相連,靠近……靠近……而後她被拖進了紙牌中,和那奇異而美麗的圖案融為一體。
“法慧萬物,詢天大兆,出!”
忽然一聲低喝傳來,蓋曉被那冰冷的聲線激的一抖,悚然而驚,仿佛剛剛衝破夢魘,猛地坐直了身體,向前看去,只見所有的牌已經形成了一個太極圖案,其中有四張的牌面是向上的。
在那一瞬間,她心裏忽然升起了極度的渴望,想要看一看這四張牌上面究竟寫了什麼,然而當夏羨寧將它們取出拍開的時候,蓋曉卻覺得一陣失望——上面都是丹青繪成的人像和沒頭沒尾的詩句,她看不大懂。
夏羨寧將第一張牌撿出來,放在桌子中間,蓋曉見上面畫的好像是一座山峰,山峰上寫了一行字,她念道:“薛平貴遇代戰公主,什麼意思?”
夏羨寧道:“我為山壁安居處,屋漏人空獨立崖。當年王寶釧嫁給薛平貴,本來是富家女屈尊下嫁,而後薛平貴出征,王寶釧苦守寒窯,薛平貴卻在異國迎娶代戰公主。”
蓋曉冷笑了一聲。
夏羨寧好像沒聽見:“得此簽者,心中有情,不成眷屬。剛剛在一起的時候己方強,對方弱,但兩個人一旦身份接近,卻面臨著兩強相克,勞燕分飛的結局。”
“第二張,火燒葫蘆谷。”他徐徐又推出了一張牌來,解道,“絕谷忽逢焰連天,焰過谷底還生蓮。火燒赤壁之後,曹操敗走,逃至葫蘆谷被張飛火攻,最後經過一番掙扎,還是成功脫逃。絕境之中有生機,你的身邊在這個時候誕生了一個新的寄託,且不斷壯大。”
剛才交談了一會,蓋曉本來以為夏羨寧話少是因為不善言辭,這個時候卻發現對方侃侃而談,從容自若,字字句句都直擊心底,她忍不住抬眸看去,與夏羨寧的目光相觸,竟有瞬間恍惚,明明一個字都不想多說,此時此刻卻突然生出了一股傾訴欲。
蓋曉忍不住道:“絕境中有生機,那麼一個人想留下自己的生機,這難道不是順應天性和本能嗎?”
夏羨寧淡淡道:“物極必反,陽極陰成,生機過後死門也出。第三張牌講一代名臣諸葛亮六出祈山伐魏,卻每回都勞而無功,正是運勢到了盡頭——‘東風吹起寒花貌,穿庭反似雪回鋒’,春退冬回,最後‘月兔西墜紅輪生,禽遭羅網障葉冥’,陰盡陽成。”
他直接瀟灑揮手,將最後一張牌往桌面上一甩,注視著蓋曉冷然道:“武則天退位正是如此,八十二歲高齡被逐下臺,李氏復興唐朝,氣空力盡,榮華已矣!”
他的身上有種冷淡而奇異的魅力,宛如冬日暖陽,冰冷之後總有疏朗明燦,那每句話都像是一滴滴打在湖中的雨水,逐漸在心底擴出漣漪,此時此刻話至絕處,蓋曉心底也如同驚濤驟起,再也無法保持平靜。
她脫口道:“不,不會的!他明明說把那個神龕封住就沒事了!這回應該徹底沒事了才對!”
話出語落,再也無法挽回,岳玲一驚抬頭,蓋曉一下子捂住了嘴。
夏羨寧臉上沒有絲毫套出真相的激動和滿足,他依然保持著剛才的語調和節奏,緩緩地說:“那根本就沒有用。後果已經產生,岳歡依然存在著。可他到底是怎樣產生了實體,又為什麼會去殺人?是誰告訴你的這個方法?蓋曉,你把真相說出來,只要說出真相,你所有的擔憂和焦慮都會有人一同承擔。”
他的話仿佛帶著奇異的魔力,冰冷中透出絲絲令人安心的溫柔。蓋曉的驚恐漸漸在對方的話語中化解,融入一層無形的霧氣中,希望的天光則就在這霧氣背後掩映——那是夏羨寧的眼睛,靜謐,深沉,卻又那樣的溫柔……
她喃喃地說道:“是,他依舊存在著,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才能讓他消失,但我很害怕,很後悔……”
就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整個房間的光線霎時一暗,地面裂開一條大縫,縫隙中幾道白光飛射而出,襲向在場的三人。
夏羨寧冷哼一聲,手指輕彈,從他的指間飛出一簇黑色的火焰,輕輕一轉,幻化劍影紛紛,迅速迎上白光,轉眼間化解了這場襲擊。
地面上的裂縫立刻就要重新閉合,然而夏羨寧眼疾手快,並指迅速沖著那道裂縫一揮,低喝道:“速請天真君神劍,疾!”
憑空化出的寬刃長劍轟然一聲插入那道裂縫中間,硬生生阻止其閉合,從縫隙中間濺出一蓬血光,岳玲能夠感覺到自己隱約聽見了慘叫聲。
她驚疑不定地說:“怎麼好像是……地府的人?”
夏羨寧收回劍,淡淡道:“就是地府,偷襲的人受傷了,沒我好不了,一會再抓上來做筆錄。”
岳玲:“……”老大就是牛逼。
經過這樣一番動靜,被夏羨寧忽悠的雲裏霧裏的蓋曉驚醒過來了,她感覺剛才就像是做了一個夢一樣,怔怔看著面前這兩個人,顫聲道:“我、我怎麼了?”
夏羨寧泰然自若,說道:“你中邪了。”
蓋曉:“啊?”
岳玲:“……”啊?
夏羨寧道:“你想不起來剛才的事情了嗎?我們說話說到一半,你就突然好像變了個人似的,說了很多事情。”
蓋曉心驚膽戰,努力回想了一下,只能想起她罵夏羨寧這種官家子弟很庸俗,後面就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我說了什麼?”
夏羨寧道:“哦,你說你跟周俊宜影帝曾經交往過,雖然分手多年,但你現在依舊愛著他。你還說你為了尋找一個精神寄託,想辦法將《雁齒小紅橋》中的男二號岳歡供在神龕裏面變活了。對了,你告訴我們現在他不聽你控制,即使毀了神龕都沒用,讓我們幫助你……”
他的思維非常敏捷,雖然蓋曉的述說因為剛才的意外被打斷,但是夏羨寧迅速根據洛映白微信提供的資訊和他剛才從蓋曉那裏聽來的線索進行整合,說出了這麼一番話。
再配上他那副一本正經的表情,簡直讓人懷疑的心都生不出來,蓋曉當時就聽的呆住了。
岳玲也呆住了,她不知道自家老大是一直就這麼無恥,還是是這一瞬間被他師兄給附身了——這妥妥的演技派啊!
蓋曉立刻就信了,她實在沒想到自己居然對兩個陌生的員警說了這麼多重要的事,想起剛才“中邪”的感覺,頓時一陣後怕,差點哭出來:“那我怎麼辦?怎麼會這樣?我只是想讓他跟我說說話而已,為什麼他真的會活過來啊……”
她絕望地對夏羨寧說:“我發現岳歡竟然真的有了形象,而且還有攻擊性之後,好幾次試圖毀掉那個神龕,但是根本就沒有用。這一次肯定也是岳歡幹的!他不肯放過我,剛才是他附了我的身!”
她說了!岳玲使勁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壓抑激動,夏羨寧道:“到底怎麼回事?”
像蓋曉這樣一個傾訴欲很強又敏感矯情的女人,平時手上長個倒刺都恨不得滿世界的求安慰,這麼大的事情能在她心裏一憋就是幾年,已經完全是超水準發揮了,現在眼看夏羨寧他們反正也知道了不少,於是再也不想隱瞞,抽抽噎噎地把整個事情經過講了。
說白了,她一開始想幹的事其實只是養小鬼。
蓋曉在感情失意之後創作了《雁齒小紅橋》這部小說,其中的男主角戚長峰正是以周俊宜為原型塑造的,紀念著這段消逝的愛情,而男二號岳歡則代表著蓋曉另一方面對於雙方感情破碎的恨意。
所以岳歡整個人物的性格、遭遇是跟戚長峰完全相反的,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永遠都不會動搖,無論之間隔著怎樣的仇恨,他都會深愛著女主,並且仇恨著男一號。
這個人物很大程度的彌補了蓋曉在感情上的失落,所以在寫作的過程中,她對岳歡產生了深深的迷戀,竟然異想天開地希望同他對話。
這番心理活動實在是曲折離奇,夏羨寧揉了揉眉心,詢問道:“你是從什麼時候產生這種想法的?”
據他所知,蓋曉的小說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出版了,近一兩年才賣出版權開始拍攝,但之前岳歡應該是沒有出現過。
蓋曉小聲說:“這個想法早就有了,但我一開始就是想想而已,也知道不可能成真。知道去年去了泰國旅遊,發現那裏的人很流行戴佛牌,我就跟風去了一家小店,也想挑選幾個帶回國,結果發現裏面有一種佛牌,據說是可以人為的注入意識的。”
瞭解各國不同的法術是他們入門的基本功,夏羨寧對佛牌也有一定瞭解,卻從來沒聽說過怎樣往佛牌當中人為地注入意識,如果是洛映白在這裏就好了,要論博學多知,還沒有人能比得上他。
此時蓋曉說的一臉驚恐,岳玲低頭奮筆疾書,在這種嚴肅的氛圍之下,突然想起這個名字,夏羨寧的心裏頓時生出一陣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