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光映在臉上。
木代有點不自在,她不大會擺拍照的姿勢,尤其是這麼正式的合影,鏡頭一對過來,人就有點發僵,不自覺想問:好了嗎?拍好了嗎?
對面的神棍樂顛顛的:「再來一張,換個姿勢。」
還要換個姿勢啊……
木代磨蹭了一下,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眼角餘光瞥到曹嚴華——他也好不了多少,右手本來是放膝蓋上的,現在四處找不到位置去擺,也不知是哪一瞬搭錯了神經,忽然托住了腮。
看著跟女子思春似的。
木代一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然後趕緊道歉:「怪我怪我,我們再來。」
她清清嗓子,站直了些。
神棍沒動,托著那個手機,雨絲在空中斜著打,被火光映的發亮。
木代心裡掠過一絲異樣,笑容漸漸僵在臉上,她竟然不敢轉頭,叫:「羅小刀?」
羅韌的手還搭在她的腰側,但他不動,也不回答。
「曹胖胖?」
她用眼角餘光去看,曹嚴華依舊托著腮,手指誇張而彆扭地翹著。
木代站了一會,聽到風鼓蕩著帳篷的聲音,看到神棍舉著的那個手機漸漸被雨絲濡濕。
再然後,她小腿發顫,慢慢地從五個人的拍照隊形裡走出來。
他們都不動了。
奇怪的是,她並不很慌。
她給自己打氣。
七根凶簡上身,一切那麼順利的解決,本來就有些匪夷所思,發生一些詭異的事才合理——沒關係,羅韌他們都沒事的,一定沒事。
反反覆覆,一直跟自己念叨這些話,直到雙腳發麻,手有些凍僵,她雙手送到嘴邊呵了呵氣,猛搓了幾下,開始把人往帳篷裡搬。
來來回回,累的氣喘不勻,這是實打實的力氣活,不像輕功可以取巧,每個人都重的像沙袋,她連拖帶拉,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所有人搬了進去,最後拉上拉鏈門的時候,看到門邊的曹解放,嘴巴半張,翅膀半開,像尊活靈活現的雕塑。
篝火漸漸滅了,遠處傳來淒厲的狼嚎,木代不去理會,毯子張開,蓋住幾個人,自己也鑽進去,挨著羅韌坐下,手裡攥著電擊槍。
左右都冷的沒有溫度。
睡一覺,也許睡一覺就好了。
嘴上這麼說,卻並不能真的睡著,一直攥著毯子,外頭的雪越下越大,木代仰著頭,茫然聽雪片落在帳篷上簌簌的聲音,帳篷高處有一塊平頂,雪積的一多,就沉甸甸地往下墜,木代手往上一拍,隔著帳篷,把那一塊雪打的四下飛散重生之再來一次。
就這樣呆呆地看,機械似的伸手擊打,直到有一瞬,驀地反應過來:雪好像停了,帳篷外頭有奇異的光流轉。
她的心砰砰亂跳,咬著牙從毯子裡鑽出來,拉下帳篷的拉鏈。
沒有雪,也沒有雨了,鳳子嶺三座巨大的山頭剪影,這一時刻看來,與真正的鳳凰無異。
不是的,木代忽然打了個寒噤,不自覺地退了兩步,連呼吸都屏住了:她覺得,那不是山頭,那是蹲伏在那裡的,巨大的真實的鳳凰,她的呼吸稍微滯重,鳳凰都會被驚動轉頭。
流轉著的奇異的光來自頭頂之上的蒼穹,那是北斗七星,組成巨大的勺子,勺柄像鐘錶刻盤上的指針,又像閃灼著寒光的長劍,緩緩轉動。
木代忽然憤怒,大叫。
——「搞什麼名堂!」
——「你把我的朋友怎麼樣了?」
——「你到底想要什麼?不要裝神弄鬼的!」
罵急了,蹲下身去抓了石子,向著七星狠狠拋擲,電擊槍舉起來,向著虛空發射一記,電極帶著長長的線飛射出去,找不著目標,又凋謝似的落將下來。
木代站了很久,風大起來,把她的頭髮吹亂。
也不知是自哪個時刻,四周開始傳來遼遠而又空闊的聲音,像遠古時候,部落的族人虔誠放歌。
「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這上古謠歌……
木代驀地回頭,他們紮營的平台像是成了孤島,看不見來路,也沒有了那些高高低低的山石,遠處的黑暗裡,憧憧的影子,像黑色的皮影,又像只在博物館看到過的,最簡樸的原始繪畫。
大隊大隊的人在伐竹,竹林成片倒下,強弓射出彈丸,野獸在奔跑,刀砍下,血跡揚上半空,有人被強摁進水裡,水花激烈的噴濺,而遠處只是水面起了漣漪,有人被吊上半空,脖頸勒細,身子像枯枝一樣飄搖,有人被架上柴堆,掙紮著隱沒於竄起的火頭之中。
畫面越轉越快,不再單純是她曾經看到過的簡言畫面,有攻防,萬馬奔騰,沖殺,巨大的投石機拋出大石砸塌城牆,身首飛離,降卒被殺,屠城,纍纍屍骨相疊。
慢慢的,那些畫面開始有了現代文明的痕跡,有軌的列車,槍,爆炸,半空折斷的飛機……
所有影像都是黑色的線條和輪廓,沒有聲音,沒有細節,只透過眼球,卻如同最鈍的刀子,劃拉著人的身體。
木代咬著嘴唇,一動不動,她並不想閉上眼睛,相反的,很多畫面她都看進去了,眼前流動的,像是殺戮的歷史,說是人的歷史也不為過,反正,自人類誕生以來,沒有哪一天是完全沒有戰爭和殺戮的,即便是在相對和平的現代,局部大小戰爭和沖突依然從來沒有中斷過女人,你要對本王負責。
天地間的空氣無窮無盡,供再多些人也不怕匱乏,但總有人要拚個你死我活,不能共戴一片天。
恍惚中,那些影像消逝,霧氣漫起,影影綽綽間,現出幾條若隱若現的、比例失調的細長人影來。
它們擠擠挨挨,動作誇張地推推搡搡,聲音嘈切的像烏鴉,嘰嘰喳喳,你爭我搶著說話。
——輸了輸了,他們輸了。
——他們死了嗎?
——死了死了,也許死了。
木代毫不客氣,彎腰撿起身周的石子,一股腦兒扔過去,大叫:「放屁!」
嗖嗖嗖,石子消失在霧氣之中,惱怒之下沒有準頭,並沒有砸到誰,但那幾條人影都像是被嚇到,好一會兒都沒敢動。
過了一會,它們又窸窸窣窣地交頭接耳起來。
——她氣了,她在生氣。
——又不怪我們,殺人的從來是人,又不是我們。
——就是就是,他們先壞,我們才能落腳。
不可怕,木代並不覺得可怕,至少,不像在夢裡那樣怕,或許是因為,朋友們都出事了,每一絲軟弱都找不到依靠——最無助的時候,往往也是最無畏的時候。
木代朝前走了兩步。
那幾條人影發出驚惶似的啊呀聲,忙不迭地往後退,你爭我搡,狼狽不堪的哎呦哎呦,像是抱怨被踩了腳。
木代想了想,停住了不動,朝其中一個勾手,再勾勾手,心裡有荒誕的好笑:忽然間易地而處,她像個邪惡的女巫,要去誘惑良善。
那個人影,遲疑地左看右看,試探似的往前走了一步。
木代問:「我怎麼了?」
人影的聲音透著得意:「你輸了,你們輸了。」
「我的朋友們為什麼不能動了?」
「不不不,他們跟你一樣。」
一樣?
木代先是疑惑,下一瞬,忽然就明白過來。
他們不是不動,他們或許也跟自己一樣的處境,進入到海市蜃樓般的幻境裡來——羅韌的世界裡,她和紅砂她們,也是忽然間冰冷、僵住、再無溫度。
五個人,都在幻境,也許,只有神棍面對的,才是那個真正的煙火世界。
她問的怯怯和柔和:「怎麼會輸呢?」
她看出來了,她如果強悍,它們就會避退和害怕,所以,最好是態度溫和。
那人影的聲音果然又多了幾分自得:「你們的力量太小啦許你一生梁祝。」
木代帶了哭音:「活著封印,不也是一樣的嗎?」
師父梅花九娘教的:實在沒辦法,你就哭。
另外幾條人影在互相議論。
——她怕了,怕了。
——是的,她要哭了。
那人影說:「怎麼會一樣?惡念和怨念是日積月累的,就像你剛剛看到的,來自不同的人,不同的年代。新的鳳凰鸞扣的力量,要匯入到前人的力量一起,才可以形成新的縛力。」
明白了,所有的力量都是累積的,梅花一趙他們算是「死祭」,力量可以與之前那些鳳凰鸞扣的力量自然相融。
但這一次,他們五個人是要活著,他們的力量,或許可以封印這一輪作惡的惡念,但未必對付得了之前的每一輪,那些膨脹的,來自不同人的,滾雪團般積累的惡念。
所以,乍然相逢,力量懸殊,七根凶簡入體之後,他們很快失守,被拋進這個詭異的境遇裡來。
「這裡是哪兒?」
那幾條人影咯咯地笑,誇張地摀住肚子笑彎了腰。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告訴她告訴她,她們完了,沒法翻身了。
那個人影更得意了,圍著她轉著圈,倘若塞給它一把扇子,它可能就要翩翩起舞了。
說:「在那個世界裡,你們輸了,你們像木頭,像雕塑,再也醒不過來了。」
「而在這裡,你們輸了,你們就被打回到□□了,懂嗎?所以你和你的朋友分開了,因為,在人生的起點,你們誰都不認識誰啊。」
木代繞不過來,腦子有點懵:「什麼叫……誰都不認識誰?」
那個人影磔磔一笑,說:「你看哪。」
木代抬起頭。
看到無數畫面,雪片一樣在周圍環繞。
看到羅韌,摟著聘婷,言笑晏晏,聘婷的長發飄起來,拂過羅韌的臉。
看到曹嚴華,圍著個圍裙,反拎著曹解放的翅膀,開始薅毛,手邊的廚刀磨的鋥亮,而一旁給他打下手的,居然是綁著頭髮的曹金花。
看到炎紅砂,紅著臉,從一個面目俊朗的男生手裡接過一捧玫瑰花。
看到一萬三,開了家汽修店,袖子擼到胳膊,手上都是機油,正跟一個過來修車的女客戶有說有笑。
也看到自己,穿著結白的長拖尾的婚紗,身後的拉鏈沒拉,露出弧線細緻的腰背,一個自己從沒見過的男人走上前來,給她拉上拉鏈。
木代覺得自己的腦袋要炸開了,忍不住大叫:「這都是什麼混賬玩意兒!」
那個人影說的輕鬆:「你不懂嗎?」
「人生就好像混沌的星空一樣,本來就沒有秩序,也沒有什麼命中注定,一個角度的偏差,就會讓結果完全顛覆雲家墨少。」
「你被打回起點,你的人生有一萬種可能。羅韌從來沒有見過你,也就不會愛上你。你的朋友們,再也不會跟你相遇,各自過各自的生活,你不認識曹嚴華,一萬三也不認識炎紅砂。」
是嗎?是這樣嗎?
木代呆呆的聽著,雪片一樣的畫面還在變化,像是循著時間的軌跡,她看到自己進了產房,看到那個男人抱起了新生的寶寶。
那個男人,眉目俊朗,手裡拿著奶瓶,對著她笑。
木代忽然哭出來,說:「我不要給他生孩子!」
她不要這狗屁的起點,和狗屁的一萬種可能,也不要這個男人,再好也不想要。
那幾條人影都湊過來,似乎手足無措。
——她又哭了。
——怎麼辦啊,給她擦擦眼淚。
——已經這樣了,沒辦法了,認命吧。
嘈雜間,有一抹細小的聲音在說:「要不,其實還可以……」
馬上有人粗暴打斷她:「不行,不能說!」
木代霍然抬頭,盯住那幾條一樣的影子:「誰?剛剛誰說話?」
沒人承認,它們瑟縮地往後退。
木代緊盯著它們不放:「有辦法的是不是?還有辦法的,這裡不是絕境,一定有路的,前後沒有,天上地下也有的,對不對?你們告訴我!」
沒人說話,它們畏畏縮縮的,都想躲開她。
木代的希望轉作憤怒,想找石子扔它們,前後都摸不到了。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電視劇裡,有人氣急了,會脫鞋子扔人。
她也脫了,兩隻都脫,這一次瞅的准,卯著勁扔了過去,正中兩個,聽到它們哀嚎。
木代覺得很爽,出氣似的大叫:「你們這群騙子,你們是星簡,殺人、害人、騙人,說混賬的鬼話,我就不信沒有辦法了,從頭到尾,都只有你們囂張,鳳凰鸞扣是死的嗎?啊,是死的嗎?」
轟然一聲,熾熱的烈氣,天地間一片火亮,木代轉過身,被熱浪迫的後退兩步,嘴唇燎的焦乾。
但她沒有閉眼。
她看到,三個鳳凰山頭,鳳嘴中噴出熾熱的火焰,把環抱的中央變作了火海,北斗七星的星光在赤焰的光芒下黯淡下去,而火焰消褪處,原本應該是低凹的山谷的地方,聳立著巨大的……觀四牌樓。
正對著她的那一面,門楣上有古樸的篆體字。
那是個「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