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嘴里的那段历史,和外婆嘴里的,有些不一样。
更加的全面,更加的详细,还引入了后来对那段历史的评价。
这是一次真正的教育。
等到中巴车再次回到大队,一行人回到新屋基,前来拜望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除了幺房本支的几个老长辈,还继续陪着外婆说话聊天,以及偶尔后来的族亲,已经没多少人了。
聊天的地点,也已经换到了堂屋里。
堂屋很大,东西很多。
左手靠墙是两个巨大的席子围起来的谷仓,里边盛着两仓稻谷,差不多过了三千多斤。
另一面墙边,则是一个红薯堆成的斜坡。
而挂在墙中间的神龛排位的下方,香案的底下出来,则是周至早就垂涎欲滴的大沙土萝卜。
那些萝卜大的一个有三四斤,好些拔出土的时候就已经裂开了。
红薯的个头也不小,这间堂屋现在其实不得不充当着仓库的功能,整个大房间小一半面积,都被这三样东西把地面堆满了。
五舅之前是赤脚医生,现在虽然这个称呼没了,但并不是说活就没了。
另外乡上还有个集体的酒厂,在古井乡五舅也是能说会道,去县里培训过好几回的人,因此也成了销售员,帮着跑业务。
农活主要就是五舅妈带着两个儿子在干。
如今的城乡差别还没到最严重的时候,虽然三提五统越来越重,但总体来说,在夹川这个地方,农村直到现在,还基本享受着包产到户的红利。
粮食生猪第一大省,现在还是蜀川省,主要都在农村家庭散户的手里,那可也不是浪得虚名。
五舅妈带着三姐还在厨房那边忙活,腊肉和萝卜汤的味道已经传了过来,勾起了周至的馋虫。
五舅家的大黑狗到现在才敢露头,对着大石田坎上过来的人汪汪叫。
“黑牛你不认识我了?!”周至喊了一声。
黑牛似乎认出了周至,转身朝屋后的柴山上跑去了。
“黑牛还认识亲密战友。”五舅本来是出来招呼狗子的,却见它已经跑了,就顺便笑话周至。
“早期阶段,队伍里还是存在一些内部矛盾的。”周至咧着嘴笑:“毕竟人到篱笆高,狗也吃不消嘛。”
五舅哈哈大笑:“这话你现编的吧?快,快进堂屋坐,这才感觉一转眼,青勾子娃娃成作家了啊!”
工作组的组长进了门,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巧苓同志,你说的那包裹……在什么地方?”
外婆看向墙上的神龛:“就在牌位下头。”
那个神龛很大,一看就不是才做出来的东西,那是苏家幺房祭祀祖宗,存放牌位的地方,在周至眼里,那是一整个由香樟木制作的大开门三间半边房的精美模型。
“这是我幺房的老东西了,后来不让挂,我妈就给藏到了柴房里边。”五舅补充道:“去年才翻出来,洗刷干净重新挂上的。”
“妈,你说牌位下头有什么东西?”
“你幺爸留下的东西。”
“哪一房的幺爸哟?”
“你都没见过,三房那边的幺爸,出去躲烂命的天均。”
“天均幺爸?不是说……”
“五弟,来,二姐给你交代点事情。”
老妈连忙拉着外婆聊天,岔开了话题。
过了一阵,五舅才又转了进来:“老妈,你是说天均幺爸留了东西,你放在了牌位下头?”
“是呢,我想着那神龛挂墙上的,苏家人没人会去动,外人,那也没哪个不敢去动。”
“五弟,快去取下来吧。”二嬢说道。
“就是就是,摄像的老师还等着呢。”老妈也接嘴。
五舅在心里偷翻白眼,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现在有什么资格说这话?简直分不清轻重!
赶紧问外婆身边几个人:“几位老哥哥,这事儿你们看……”
几个老辈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五,我们这房,你就数着算个主意大的……”
周至突然冒了一句:“外婆还没说话呢!”
几个老辈子恍然大悟:“对头,我们房头,现在三娘才是最大辈儿嘛!听三娘的!”
周至就朝二嬢和老妈挤眼睛,得意得很,意思是看到没,农村工作得这样做。
二嬢跟老妈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多了句嘴,二嬢笑着对周至点头,老妈却恼羞成怒,横眉瞪眼做了个要揍人的动作。
五舅这才说道:“妈,你说个话。”
外婆说道:“去取下来吧,本来就都取过几回了,也没见着祖宗怪罪,只要儿孙做事情没昧着良心,能怪罪着你啥?”
“藏东西那回,是想着那里没人敢动,还有也希望他们庇佑着;后来将牌匾藏在柴房里那回,我就想得更清楚了。”
“我就想啊,他们以前吃过的苦,不比蹲柴房还苦?要是我,藏柴房里能让儿孙不受牵累,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会这么想,那他们也就会这么想,所以那次,我就自作主张了。”
“老五,去取下来吧,然后把底下的包裹取出来,组织和天均交给你妈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诶!”五舅朝牌位走去,在一大堆的萝卜里边艰难跋涉,结果一个不小心踩在一个萝卜上,还摔了一跤。
“五舅我来帮你!”周至喊道。
“线都还没拆又想上梁!”二嬢喊道:“至儿你不准动啊!”
老妈说道:“紫峰紫桥找梯子,大家一起把萝卜搬开。”
“对对对……”几个幺房长辈也站起来:“老五摔了就摔了,牌位可要好好请出来。”
五舅才从萝卜堆里爬起来:“……”
又是一通手忙脚乱,才在堂屋中间清理出一条通道,搭上竹梯子,五舅和四哥扶着,二哥爬了上去,将一个个小牌位从神龛里取出来。
五舅接着一个,就给周至一干小辈儿介绍,这是谁谁谁,这是谁谁谁,你们该喊什么,跟我们什么关系多远多近……
周至问干爹:“干爹,这是小宗之法吧?”
“对,小宗之法,上追四代,旁衍五服。魏晋唐后,大宗祀法就改小宗了,欧阳修,苏辙先在各自族里推行起来的。王安石变法先拿宗室开刀,将之引入了皇家,后来就成了定制。”
“苏辙和王安石,这俩人不是死对头?《辨奸论》的背景我可是知道的。”
“死对头归死对头,可《辨奸论》也不一定就是苏辙写的……先说清楚,你小子答题的时候,可不能这样写!”
说话间,最上头高祖父母的牌位就请下来了,大大小小在八仙桌上摆了一桌。
二哥开始下神龛,周至抬头喊:“二哥你小心一点啊,这可是老物件儿……呃噗噗噗……”
老物件上头,灰也老多。
等到周至被三姐拉到厨房弄干净回来,神龛也被刷干净了。
二哥转到神龛后面,在摄像机和黔省夹川一干人的紧张注视下,打开了盖板,从底下的小厨里取出了一个蓝布包裹的包袱。
干爹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露出了里边红色的一角。
将红布打开,却是一面旗帜,旗帜上用白布条缝着字——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
旗帜包裹着的,是几本书册,除了当时用于宣传主义的几本,还有一本手写的《夹川红水赤色联合特支组织规范》,还有一份黄纸的名单。
“这是……组织成员名册!”黔省工作组组长激动不已:“吴局长,先看看,有没有陈时训同志,啊可能也叫陈继坤。继续的继,乾坤的坤。”
干爹检查着名单:“这里,苏天均,名字的下面有个小名单,王凤玉、宋巧苓、陈记昆。”
“曹组长,王凤玉应该就是王凤遇烈士,还有这陈记昆,音同字不同啊。”
“那个时候很多同志,哪怕是运动组织者,文化水平都不高。”曹组长这种事情倒是见得多了:“有些时候,就用会的同音字代替了。”
“不信你打开那本《组织规范》看看,看看里边,错别字有多少。”
干爹将册子轻轻打开看了:“还真是。”
“这是当时的实情,我们实事求是。”
“但是这些同志,他们当时面临的困难,他们当时要解决的问题,他们的意志,他们的决心。”曹组长喟然道:“却是我们的千倍,万倍!”
走到外婆的面前,曹组长握住外婆的手:“巧苓同志,陈时训同志的党龄问题,在你的帮助下,基本可以定性了。”
“你也一样,是我們的老同志!还为组织妥善保护了非常重要的历史文物!”
“我代表黔省组织部感谢你!很快我们那边,会给蜀川,蛮州,夹川相关方面,通报此行结果。”
“谢谢!巧苓同志,我们非常感谢,你曾经为组织作出的巨大贡献!”
……
吃过一顿五舅家的萝卜炖腊肉,炝炒白菜头,一行人从古井乡出来,到了双溪镇才分开两头。
二嬢一直在县里的中巴车上,陪外婆坐在一起,现在也到了分手的时候:“妈,我走了。”
“走吧,好好工作。”
“诶。”
“乖孙跟他五舅搜刮的萝卜白菜头,你要不带点?”
“外婆我那不能叫搜刮,叫走亲戚!”
“妈……那就不用了,还有好远的路呢。你好好保重啊。”
“去吧去吧,别耽误你那些同行。”
“那是同志,妈,你也是。走了,让我永远骄傲光荣的,巧苓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