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
那是承載歷史的神,在燒盡的歷史中用石鑿雕刻沙子的聲音。
巨人坐在地上,似乎對不速之客的靠近毫無反應,他仍然是凡娜記憶中的那副樣子——蒼老,高大,歷史的滄桑仿佛刀斧鑿刻在他臉上留下了深深的溝壑痕跡,雜亂的頭髮和胡須,以及一雙凹陷的眼睛。
但和凡娜記憶中的比起來,他又好像更蒼老,更佝僂了一點,而在他那一襲殘破的長袍上,則可以見到仍有暗紅的微光明滅不定,仿佛余火仍在他身上燃燒著,偶有細小的火星隨著他的動作從其衣角迸濺出來,火光落在沙漠中,泛起短暫而模糊的幻影。
巨人再次揚起手臂,石塊敲打在石鑿上,鑿子落在松散的黃沙中,卻迸濺出仿佛金石相擊的火星和清脆的聲音,然而黃沙終究是無法雕刻的東西——沙子中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唯有那清脆的鑿擊聲,空洞地回蕩在這片無垠沙海裡。
凡娜整整地站在一處沙丘旁,看著不遠處那個熟悉的身影,在短暫的猶豫之後,她終於跟在船長身後,試探著向前邁出一步。
而後,巨人低沉沙啞的嗓音終於打破了沉默,傳入她耳中:“時間……是觀察者施加在事物變化上的錯覺,歷史,則是智慧種族在時間這場錯覺中投下的影子,對知性的觀察者而言,所有的意義都建立在‘人’的基礎上……沒有人,沒有意義。”
凡娜在離巨人還有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很久以前,這裡還有石頭,歷史可以刻在石頭上,但現在這裡已經只剩下沙子了,連火焰也已經只剩下這麽一點小火堆,”巨人注視著那堆在寒風中搖搖欲墜的篝火,自言自語般說道,“就快要結束了。”
“文明從火焰和石頭開始,也會由此結束……”凡娜忍不住開口道——這是在輕風港那場漫長的夢境裡,塔瑞金親口對她講過的。
巨人終於抬起頭,他的目光落在了凡娜身上。
“最近我做了一個很短的夢,那個夢從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傳遞過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影子……但我在那些影子裡見到了你,”他看著凡娜的眼睛,臉上的溝壑堆積成微笑,“感謝你陪我完成的那段旅途,雖然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我還記得,那段旅途原本十分孤獨。”
凡娜微微睜大了眼睛:“那是發生在席蘭蒂斯的夢境裡的事情,您……也可以知道?”
“在時間即將閉環的時候,所有曾發生在時間流中的事件都是彼此相連的,”塔瑞金輕輕點了點頭,“在這座庇護所剛剛建立的時候,我便與它的時間流深深綁定在一起……現在,我知道很多東西。”
隨後他又轉過頭,看向正站在凡娜身旁的鄧肯。
“我等你很久了,篡火者,”巨人淡淡笑了起來,“不過也好,這是在這個一無所有的地方唯一還有意義的事情。”
“坦白說,我此前沒想到這裡會是這副模樣,”鄧肯呼了口氣,坦然說出自己的想法,“我還以為……作為文明的記錄者,伱會比其他‘神祇’的情況更好一點,畢竟‘記憶’本就是你的權柄之一,你應該更能對抗‘腐爛’才對。”
“一個反直覺的事實是,當災難的過程被延長到一定程度之後,‘歷史’的消亡往往會先於族群本身,”塔瑞金搖了搖頭,“並不總是‘一個族群消亡之後他們的歷史才跟著消亡’,很多情況下,在一個族群還活著的時候,他們的歷史就已經結束了……遺忘,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
巨人說到這裡略作停頓,輕聲歎息著:“……遺忘很可怕,尤其是在這個世界上的很多東西都會突然消失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庇護所內部的‘修正’無法完全彌合那些由‘褻瀆原型’造成的空洞,於是歷史中便留下了數不清的病灶和撕裂,我竭盡所能地將那些可能導致汙染蔓延的歷史扭曲點覆蓋起來,重新雕刻塵世的記憶,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石頭終於成了沙子,沙子又化作灰燼,現在差不多修無可修了。”
塔瑞金搖了搖頭,隨手扔下了手中的石塊和鑿子——在落入黃沙的一瞬間,它們便砰然破碎,變成了和周圍毫無分別的沙子。
鄧肯向前走了一步,來到那位坐下來都比身材最高達的人類還高的巨人面前:“你應該知道我是來幹什麽的。”
“知道,領航二號已經聯系過我,”塔瑞金很淡然,“你是來終結這個世界的,正如我很早很早以前看到的那一幕……你將焚盡一切,萬物最終會在你手中毀滅——這是你拯救它們的第一步。”
鄧肯坦然迎著巨人的目光,好奇地問了一句:“你指的是在庇護所建立之前,你和其他遠古諸王第一次發現‘我’的時候?從那時候,你就稱呼我為‘篡火者’……也是因為你預見到了未來?”
“我沒有領航二號那樣可以計算整個世界的能力,但我有一雙能在時間線上看向遠方的眼睛——雖然它並不總是那麽好用,”塔瑞金笑了起來,語氣中帶著懷念,“在舊世界,那些信仰我的人堅信我可以做到這一點,於是我便可以做到這一點。”
“我一直擔心,‘燒盡一切’會指向那個‘火焰的結局’,”鄧肯想了想,開口說道,“這個擔憂是在領航一號向我提出那個‘接管方案’之後不久產生的——一個終焉傳道士向我展示了這個結局的終末,在那個歷史分支裡,我也燒盡了世界,但世界仍不可避免地迎來了末日。”
他說到這頓了頓,坦然說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擔憂:“這是我一直以來擔心的事情,也是目前為止唯一擔心的事情,那個‘火焰的結局’就像一個陰影,我總感覺……它的生效條件和我接下來要做的‘第一步’似乎非常接近,當我完成‘第一步’的時候,會不會誤入了‘火焰結局’的歷史分支?”
坐在黃沙中的塔瑞金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長久地盯著鄧肯的眼睛,過了好一會,這蒼老的巨人才收回注視。
“所以,存在一個關鍵的分歧點,”他開口說道,嗓音低沉,“不管是領航一號的方案,還是你現在自己的計劃,‘燒盡世界’都是繞不開的‘第一步’,而之後的區別就在於……當執行這個方案的時候,你是誰。”
聽著這位“永燃薪火”的話,鄧肯突然心中一動!
他終於隱約抓住了那個關鍵點……那個自己一直以來都模模糊糊能感覺到的,但始終沒有確定的關鍵。
他下意識地向前又走了半步,死死盯著巨人的眼睛:“你的意思是……”
“鄧肯船長的力量是有極限的,”塔瑞金平靜地說道,“你在這副化身裡待的太久了,但……這終究只是一個化身。”
鄧肯微微睜大了眼睛,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終於搞明白了自己始終隱隱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在哪,搞明白了為什麽自己會有那種本能的擔憂……
那是他那被束縛在這具軀殼中的“自我”察覺到了化身的限制,從而在潛意識中發出的示警。
他不是鄧肯,他是周銘。
鄧肯,只是他的一具化身,就像普蘭德的古董店長,就像寒霜的墓園看守——失鄉號上的船長,也只是三具化身之一。
鄧肯的第一次靈界行走發生在他激活那個黃銅羅盤的時候——而周銘的第一次靈界行走,發生在他推開單身公寓那扇大門,穿過那道濃霧的時候!
他輕輕吸了口氣,讓自己心中思緒慢慢平複下來。
事實上……這些事情他此前就已經有所察覺,作為“周銘”,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在失鄉號上的所謂“本體”其實跟普蘭德、寒霜的那兩具“屍體化身”並無本質差別,意識到了“鄧肯”這個身份才應該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第一個化身,但一直以來,他都沒仔細思考過這件事更深層的意義——
他是鄧肯還是周銘,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是關鍵。
從一開始就是關鍵……
周銘突然皺了下眉,他猛然回憶起了在自己來到失鄉號之後,山羊頭見到自己時說的第一句話,以及它每一次都會向自己確認的那句話——“姓名?”
“哦,看來你開始理解這個問題的本質了,”就在這時,塔瑞金的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來,將鄧肯從沉思中驚醒,“那你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思緒——星光就快灼傷我的眼睛了。”
鄧肯猛然間反應過來,這才注意到自己身邊已經彌漫開一層淡淡的星輝,星光照耀在周圍的黃沙中,甚至仿佛讓這片沙漠都逐漸被這片星空浸染。
塔瑞金掀起了他那殘破的長袍,遮擋著照在自己身上的星光,語氣中好像有些無奈。
倒是站在自己身旁的凡娜看起來沒什麽事的樣子,只是站在那裡有些發呆。
有一種體育生站在老師身邊,思路跟不上的美。
鄧肯頓時尷尬地咳嗽了兩聲:“額……抱歉。”
他身邊彌漫的星輝漸漸收攏起來。
(本章完)